第十五章
肖穎一晚上沒睡好,她有一點認牀,家中客房裏的這張牀雖然又大又軟,可她一次都沒睡過。以前和葉昊寧吵架至冷戰時,通常都是他去客房,而她獨自一人霸佔主卧。
可是昨晚,她顯然惹惱了他,最後連一點風度都不剩,走進卧室的時候順手將門重重地帶上,客廳原本就太大,當時震得猶有迴音。
所以一整晚都在翻來覆去,等到半夜,又或許已經是凌晨了,肖穎才終於朦朦朧朧地睡過去。可是噪音卻不放過她,聽到鈴聲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剛剛合上眼睛不過幾分鐘。
然而事實上,天已經亮了,而且是大亮,昨晚臨睡前窗簾沒有拉嚴實,所以一睜開眼便覺得白花花一片,陽光刺目。
電話鈴聲還在響,不依不饒的,隱約響個不停。客房裏沒有安裝分機,肖穎先用被子矇住頭,最後不得不重嘆一聲翻身跳下牀來,心裏着實氣惱,赤腳踩在地板上蹬蹬地響。
經過主卧的時候,才發現門竟然是虛掩着的,露出窄窄的一條縫,可是,昨晚分明關得那麼重。
她順手就推開門板,恰好見到葉昊寧從浴室裏走出來。
她説:“接電話。”語氣僵硬面帶愠色,眼皮仍是酸澀沉重,一時間也懶得挪動腳步,便毫無形象地倚在門框邊。
葉昊寧轉頭看她一眼,一手拿着乾毛巾擦頭髮,一邊走到牀頭,只聽了一會兒,便將聽筒放下,説:“你的。”同樣語調冷淡。
原來是葉母,在電話裏温聲吩咐:“你晚上的飛機?那麼等下陪我出門買些東西吧。”
婆婆大人有命,不敢不從。
肖穎迷迷糊糊地應了,其實心裏十分想就地倒下補個回籠覺,而身體已經自動自覺地走進浴室洗漱。
可是五分鐘之後,她卻怒氣衝衝地跑到衣帽間。彼時,葉昊寧已經換好衣服,站在落地鏡前面無表情地瞥她一眼,目光中沒有温度。
她怔了怔,好像突然泄了氣,早上剛起牀,氣勢總比平時弱一些。
而事實上是,她一直都不能習慣葉昊寧的冷漠,彷彿平時那種高深莫測的表情才是最適合他的,又或者玩世不恭的調侃也行,哪怕都是不懷好意的,也總好過像現在這般,眼神冰冷得能將空氣都凍住。
但她轉念又想,明明就是他的錯!於是沉着臉將脖子一揚,“怎麼辦?”帶着點咬牙切齒的意味,心裏狠不得掐死他。
“用圍巾吧。”因為事不關己,所以某人輕描淡寫地説了句,下一刻便從她身邊越過,步態從容地離去。
出門的時候,肖穎想,幸好這兩天氣温有所回降,也幸好進出大多數時間都有空調,而更加慶幸的是,目前街上流行混搭風,要換作早幾年,這一身出門只恐怕會被人當作精神病患者看待。
可是見了葉母,還是不免換來不贊同的皺眉:“小穎,你不熱嗎?”
熱!她不着痕跡地瞪了葉昊寧一眼,才笑:“這衣服要這樣搭才好看。”
“你們年輕人的審美真是越來越怪異,是不是我已經跟不上時代了?前天在電視上看見一個女孩子,三十七八度的天氣裏,還穿着靴子,也不怕捂出毛病來。”
她笑了笑,沒説話,只是又伸手去旋車內冷氣的扭,將温度再降下來一些。
葉母又説:“不是聽説你出差去了,怎麼早上也在家?”是問葉昊寧的。
葉昊寧專注地開着車,低低應了聲:“嗯,昨晚剛回來。”現編的謊話十分順口,氣息流暢。
肖穎坐在副駕座,隱約感到他偏過目光來,極快地掃視了一下自己,她想,昨天面對着婆婆的疑問,難道要她如實轉述秘書的話?一個人跑去渡假,將老婆撇在一邊,倘若被葉母知道,必然又要引來更多的疑惑。
葉母購物拉她作陪,而葉昊寧則充當司機,一家人出門,看來倒真是和樂融融,其實她與葉昊寧之間卻始終隔着兩三步的距離,不近不遠,連交流都極少。
或許心思細密的葉母從中發現了蛛絲馬跡,因此中午一起在外面吃飯的時候,她突然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個孩子?”目光在這二人身上來回打轉,最終停留在性格純良的兒媳婦身上,長久地凝視。
此時餐廳的客人並不多,他們又是坐在幽靜的角落,被一米來高的屏風遮擋,幾乎是被單獨闢出來的私人空間,只聽見身後淙淙地流水聲和極輕的絲竹,所以説話不需要顧忌。
但肖穎仍是着實一窘,竟然語塞,下意識便去求救,眼神有些慌亂。
對面的葉昊寧低頭喝着茶,面色沉靜,過了一下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接過母親的話:“目前不考慮。”
“什麼叫不考慮?”葉母立刻皺眉,“是你的意思?”
肖穎忙説:“是我們共同的決定。”氣底不足,彷彿害怕挨訓。
可是葉昊寧顯然不領情,看都不看她,只是繼續説:“是我不想要。現在公司的事情太忙,沒有那個精力。”
“又不是要你生!”葉母臉色雖然不豫,但聲音仍是一貫的雍容柔和,“如果小穎懷上了,當然是要請個保姆照顧的,而且我也可以幫忙。如果真像你説的那樣,你爸當年可比你現在忙多了,被外派到西部工作,一年到頭也回不了幾次家。那是不是你和你妹妹就乾脆不用出生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葉昊寧輕笑了一下,“如果您實在喜歡小孩子,其實可以多催催葉思顏,讓她早點回國來結婚,或者直接在澳洲生個混血的,您飛過去帶幾年,那樣也不錯。”
葉母佯怒瞪他:“少岔開話題!你的事還沒説完呢。”然後又轉向一旁的肖穎,温和地叮囑道:“小穎,你從現在開始就要多注意調養身體,作息時間儘量規律,最好再定個健康食譜。總之,前期工作一定要做好。我看你現在的氣色都不如以前好,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然……”
肖穎低着頭,有點尷尬。
過去總覺得她自己還像個小孩一般,所以關於這方面的話題,真的從沒和葉昊寧討論過。現在更是不可能了,兩個人分開得這麼遠,多半時間都是貌合神離的,就連昨晚那樣的氣氛最終卻都難免不歡而散。
在這樣的狀況下,怎麼還能要孩子?
而葉母接下來的話,其實用不着聽,都能猜到又要老調重談,勸她返回C市來。
她覺得有苦難言,嘴上卻又不好反駁,只得暗暗絞扭着桌布邊沿的流蘇,後悔怎麼就沒訂今天一早飛回去的航班機票呢。
最後還是葉昊寧打斷她説:“媽,我下午還有點事要處理。等下是直接送您回去,還是您繼續逛,到時再讓司機來接?”
肖穎覺得自己可能真是被嘮叨得昏了頭了,所以聽他這樣一説,竟然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順口就接道:“你早晨不是説要帶我一起去的麼?我們什麼時候走?”話音未落,腳便在桌下一動,踢在葉昊寧的腿上。
葉昊寧被突然踹了一腳,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頓,只是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目光似乎仍舊是冷的,一時間也不答話。
兩人之間的空氣彷彿波動詭譎。
肖穎有點忐忑。
其實謊言剛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光看這一上午的情形,真不知道葉昊寧會不會幫着她順利圓過去,除非他善心大發。
所以她惴惴不安,又彷彿心虛,垂下眼睛默默地低着頭連喝了幾口果汁,然後才聽見那道漫不經心的聲音終於在對面響起來:“時間差不多了,結完賬就走吧。”
他竟然沒有揭穿她!
他竟然這麼好?
她飛快地抬起頭來,可是動作過大,立刻引得葉母側目疑惑,“怎麼了?”
“……哦,沒事。”她坐正了身子,低低應一聲,表情鎮靜而老實。
“你們忙你們的去。”葉母説:“我下午還約了人在附近喝茶。”臨分開時又不忘叮嚀:“小穎,記住我剛才説的話啊。”
肖穎恭恭敬敬地應:“知道了,媽。”
等車駛上了主路,肖穎説:“你辦事去吧,隨便找個地方把我放下去就好。”外面陽光猛烈,照在柏油路面上反光成白花花的一片,似乎連空氣都在扭曲浮動。這個時候,去哪兒消磨時間比較好?
誰知葉昊寧卻説:“我回家。”
她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的只不過是藉口罷了。心下不由得下次感慨,眼前這人編謊話似乎從來都是高手,一本正經的模樣,絲毫破綻都不露。
不過這下倒是正好,她忙説:“我也回家。”
第十六章
進了家門依舊無交流。
早在車上的時候,肖穎就已經將長長的圍巾扯了下來,脖子上因為皮膚白皙,所以那幾處淺淺的紅痕愈發顯得醒目。
她到底還是覺得有些理虧。
想到昨晚的情景,那樣的氣氛其實已經十分好,尤其是在他們的關係冷淡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然而她卻在關鍵時刻走了神,僅僅因為一句簡單的話,竟然會鬼使神差般想到陳耀,進而回想起那些十分久遠的畫面。
也難怪會惹怒了葉昊寧,他那樣一個人,永遠都有着不露聲色的驕傲,又怎麼能容忍她的神遊天外?
那對於他來説,幾乎算是一種侮辱。
其實她也並不想和他完全鬧僵,況且從小到大最大的優點便是知錯就改,於是在客廳裏思索了半天,終於還是走進卧室裏,主動講話緩和僵局。
葉昊寧正半躺在牀上看雜誌,見她走到近旁,便微微揚起眉看她。
她沉默片刻,才説:“我昨晚沒睡好。”
他不語。
她又説:“我認牀……”
他終於開口:“你到底想説什麼?”
最終葉昊寧還是把牀讓給她補眠,她卻反而睡不着。房間裏十分涼,她將被子拉至下巴,呼吸之間便能聞到隱約的薄荷的清香。
她有點恍惚,心想,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呢?過去明明是很好的。
卧室裏的遮光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一絲光都透不進來,而她置身在這陰暗涼爽的環境裏,腦子裏卻亂成一團,又彷彿昨晚真沒睡好,靜下來之後兩側太陽穴突突地跳動,如同有千萬匹馬在奔跑踩踏,沒有片刻的安寧。
後來終於睡過去,班機是傍晚的,但肖穎沒有設定鬧鐘,因為知道葉昊寧在家,所以竟然睡得十分踏實。
直到一覺醒過來,屋子裏仍是暗的,根本分不清時間的變幻。她在枕邊摸索了一會兒,才想起手機落在客廳裏,便神清氣爽地下了牀。
誰知葉昊寧正在客廳講電話,面朝着落地窗,聲音壓得很低,卻隱約還能聽出怒意。也不知電話那頭究竟是哪個倒黴鬼,竟然將一向不動聲色的他都給激怒了。
肖穎刻意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其實離他還很有一段距離,他卻突然回過身,果然面色沉冷。
她撈起手機低頭去看時間,只聽見他説:“先這樣定了。”語氣似乎微微不耐煩,然後便乾脆掛了電話,又稍稍停了停,淡淡地説:“吃完東西再去機場。”
“嗯?”她這才反應過來後一句是對她講的,目光順着掃過去,只見餐桌上竟然擺着現成的飯菜。
當然不可能是他做的,因為過去他從沒動手下過廚,至少她沒見過。可偏偏嘴又挑,幾乎可以媲美專業美食家,起初她還會拿他試菜,但後來被打擊了幾次,覺得十分沒面子,連信心都差點跌到谷底,於是後來嚴正警告他,不許再説傷人自尊的話,否則她就徹底罷工。而他不知是不是也已經漸漸習慣了她的手藝,從那之後竟然真的很少再挑剔。
肖穎坐下來只嚐了兩口,便知道果然是酒店送的外賣,而且正是他們前一晚去的那家。葉昊寧沒吃,房子太大,他一轉眼也不知又晃到哪裏去了。
結果等她吃完,又全部準備妥當了要出門的時候,他卻已經穿戴整齊地出現在她面前。
“你也要出去?”她微怔,問了個傻問題。
葉昊寧在那一瞬間緊抿了唇角,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抑制住自己嘲諷她智商的衝動,於是乾脆直接選擇了無視,一言不發地抓起茶几上的車鑰匙,率先開了門走出去。
車子開在高速上,肖穎想,既然都自願來送了,為什麼仍舊黑口黑麪的?
有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要落下車窗來,只因為車內氣壓偏低。某人一直不説話,開車的神情似乎極為專注,而她一時之間也找不到話題可説。
其實這種情況早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可肖穎還是難免覺得彆扭,又有一點悲哀。一對夫妻,怎麼可能平淡到這種地步呢?
偏偏葉昊寧開車時從來不聽音樂,所以連一張緩解氣氛的CD牒都找不到。她在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裏,簡直百無聊賴,卻又因為下午那一覺而不得不精神抖擻。
倒是中途葉昊寧接了三四個電話,也不知是何時,他已經將工作時候用的那支手機拿了回來。
她每每側眼打量,總髮現他沉着面孔,彷彿連嘴角都是沉着的,落日的餘暉一路跟隨着他們奔馳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淺淺地勾刻出他側臉冷峻的線條。
任誰都看得出,他此刻正自不悦。
因為用的是藍牙,並不影響開車,他卻多半隻是聽,微微皺着眉,間或應一兩句,可是聲音低沉,語氣嚴厲果斷,令她不由得再次想起下午撞見的情形。
所以等那支繁忙的手機終於不再響起之後,肖穎想了想,還是輕聲問:“工作上的事?”
葉昊寧似乎詫異,目光略微往她這邊一斜,沉默了一下才説:“嗯。”
她仍側着頭看他,也不知為什麼,好像直到此刻才突然發現他的臉色是真的不好,就像前日吃飯時張斌説的那樣,很不好。
可是相處了整整兩天,她卻等到現在才發覺。
他的眉心仍皺着,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緊,下頜繃得也緊,線條有些僵硬。明明血一般的夕陽就在他那一側,光線毫無阻擋地撲簌進來,卻依舊掩蓋不了面容裏的疲倦。
肖穎心頭一動,似乎有點恍然,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謊稱渡假,實際卻躲在家裏睡覺。此刻她望着他良久,心裏好像突然鬆了鬆,暫時忘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聲音竟然也不自覺地變得柔軟:“……你最近是不是都沒休息好?臉色很差,自己注意點。”或許真是許久沒説這樣的話,她居然有些不習慣。
而葉昊寧的目光微微閃了一下,一時沒答話,只是輕輕打了方向盤,將車泊在航站樓外的臨時停車位上,這才轉過頭來看她。
那一瞬間,肖穎以為他要和她説些什麼,甚至因為他向她傾了傾身,還以為他會做些什麼。然而,葉昊寧卻只是頓了一下,接着伸手替她解開安全帶,又指指手錶,説:“進去吧。”細聽之下,語氣倒是比之前放緩了許多。
時間確實差不多了,她沉默地點點頭,獨自一人下了車,結果都快要走到感應門前,突然聽見他在身後叫她。
葉昊寧斜倚在車前,手指間還夾着一支煙,並沒有點着,只是閒適而隨意地置在車頂,漆黑狹長的眼睛迎着光,正微微眯着看向她。
她頓住腳步回身挑了挑眉,問:“什麼事?”
航站樓前人來人往,其實她很懷疑他聽不聽得見自己的聲音,剛想往回走,卻見他輕輕一擺手,悶熱的風將他的額髮微微吹亂,他在下一秒便低下身子重新鑽回車內。
什麼話都沒説。
他特意喊住她,卻只是做了這麼一個隨意的動作,似乎只是為了道個別。
肖穎覺得很是鬱悶,眼睜睜看見那輛拉風的跑車順着弧形的車道揚長而去,拐了個彎就不見蹤影。
只是時間容不得她多想,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之後,還是匆匆進去換了登機牌通關。
她一直摸不清葉昊寧的情緒,就好像永遠都不知道他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麼。從相遇之初,她就被他耍得團團轉,於是便如同開了一個壞頭,導致後來的相處和交往,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登了機之後,空姐在過道里幫忙旅客安置隨身行李,肖穎先將手機關了,再彎下腰去拿書看。其實航空雜誌也沒什麼內容,無非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厚厚的一本書被卡在前座的置物袋裏,她有些費力地抽出來,然後身旁的位子便有人落了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