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慢前行
有些事,是林諾很後來才知道的。
比如説,江允正一年到頭極難得像這樣正正經經吃上一碗白米飯,大小酒席幾乎充斥了他所有的用餐時間;
再比如説,她是自江允正成年以來,第一個請他吃飯的女性,而且,更是第一個請他在學生食堂吃飯的人。
可是在當下,林諾只是感到有趣。
這樣一個男人,穿着精緻得體,卻坐在人聲噪雜的食堂裏,偏偏舉止又是如此的優雅斯文,看在旁人眼裏,實在是一幅不太協調的畫面。
她舉着筷子,兀自低眉笑,江允正卻似不察,處在這樣的環境裏,臉上反倒有安之若素的表情。
所有的外在表現,只不過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事實上,此刻讓他彷彿重回舊日時光,恍惚而又美好。
而眼前的女生,帶給他的這種感覺,更是強烈。
人們常説,國人的友誼多半是在飯桌上建立的。對此,林諾深有同感。自從這次堪稱簡單樸實的請客之後,兩人似乎更熟稔了些,在林諾的心裏,江允正更像一個突然冒出來的朋友,融江集團總裁兼她未來老闆的身份反倒被淡化了。
又或許是,一直以來,她根本就沒有那個意識。
在她看來,他只是那個在墓園初見的人,也是身上帶着草木香,在KTV裏替她解圍、在下雨天用車送她的人。
午飯過後,林諾送江允正出校門。遠遠已經看見他的車,手機恰好響起來,是徐止安宿舍的號碼。
她放慢腳步接聽,江允正回頭看了她一眼之後便再次直視前方,雙手仍插在褲袋裏,與她一前一後,保持着兩三步的距離。
情人之間,縱然是再普通的對話,也能讓旁人聽出端倪來。
等林諾掛了電話趕上來,他才挑了挑眉,問:“男朋友?”
果然,林諾點了點頭。
他極淡的一笑,拿出車鑰匙,轉頭説:“不用送了,回去吧。”
林諾也不客氣,只是揚手道別:“那,路上小心。還有,今天謝謝你。”
“該道謝的人是我。”留下這句話,他不再多説什麼,轉身離開。
宿舍裏沒別人,徐止安正對着電腦看課件,打包帶回來的飯盒還在桌上。
林諾皺着臉,很無奈:“我已經吃過了,怎麼辦?真浪費!”
徐止安看她一眼:“我以為你要睡到中午才能起來。”
“頭痛死了,哪裏睡得着?”她説着走過去,往桌邊一靠,仔細端詳,怪道:“噯,你也喝了不少,怎麼一點都沒事的樣子?”
徐止安握住那隻在自己臉上亂摸的手,微一皺眉:“不是才吃了飯麼,怎麼還這麼涼?”
“一向不都這樣……”邊説邊順勢往對方懷裏蹭。這個懷抱,照例氣息温暖而清爽。
前一陣鬧了點不愉快,之後又忙着找工作,同時還要準備一些課程的結業考試,大家幾乎都沒什麼機會好好相處。此時旁邊沒別的人,林諾坐在徐止安的腿上,微微仰頭看着他,一動不動。
極近的距離,呼吸交融,很快,那張温熱的唇便覆下來,她不由得抓住他的肩膀,安靜地閉上眼睛。
良久之後,她摟住他的脖子,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年後就開始實習了,到時豈不是我們可以一起上下班?”一雙眼睛裏還帶着些微朦朧水汽,清透明亮,閃動着興奮。
徐止安卻搖頭:“不一定。”
果然,到了正式簽約那天,林諾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徐止安所在的融江建築設計公司在城西,與位於市中心的集團總部至少距離四十分鐘的車程。
籤合同之前,李經理問:“還有沒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
有人提了幾個和自身權益有關的問題,目光落到林諾身上時,她卻搖了搖頭。而事實上,是有的。
據事前招聘信息來看,行政部只有兩個名額,可到了現在,卻有三個有同時入選。除了她和那個面試時表現出色的丁小君外,還有一個男生。
是計劃之外的破格錄取?還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林諾不得而知。不過,她想,這也只是小事罷了,既然再沒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於是便大筆一揮,簽下自己的名字。
自此,她,丁小君,還有那個叫作池鋭的男生,一併成了同事。
晚上是歡迎宴,地點選在融江集團附近的大酒店。
李經理在席上説:“江總今晚有重要的應酬,所以全權委託我作代表,真誠歡迎各位新鮮人的加入!”完了舉起杯子,很是爽朗親切:“來,敬大家一杯!”
眾人立刻紛紛站起,一飲而盡。
其實,他的話也不假。至少從表面上看來,招待的地點就是本市規格頗高的酒店,包廂內着實富麗堂皇。
安排了兩桌,因為全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彼此之間本來就有很多共通點,所以很快便打成一片,敬酒聊天,十分熱鬧。
這其間,林諾與坐在旁邊的丁小君也有交談,雖然稱不上相談甚歡,但對方的主動和熱情仍是讓她不免吃驚了一把。
畢竟,上次面試過後,在會議室外她瞥她的那一眼,目光冷得足以凍死一頭大象。
明明那時是有點不甘的冷漠,此刻態度卻又轉變得如此之快。
然而林諾又想,以後就要在同一個辦公室裏做事情了,早些建立和諧的關係是十分必要的,估計丁小君也是抱着同樣的想法吧。
散席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
大家各行各的路,四處散開。李經理和助手早就開着車走了,林諾打了個電話回家,耽擱了一些時間,然後便站在路邊等紅燈,要到對面車站坐車。
深秋的夜裏已經很涼了,她抱了抱手臂,無聊地踮着腳。
就在這時候,身後傳過來人聲和響動,她下意識地回頭,只見一行人從酒店內堂步出,已經穿過了旋轉門。
而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身材瘦削修長,明亮的燈光下襯出一張英俊的臉孔。
江允正走出來,顯然也立刻看見了林諾。
兩人相距並不遠,視線出其不意地在半空中對上,林諾仍自覺得湊巧,江允正卻已經轉回了目光,繼續與身旁的人低聲交談。
並沒有更多的招呼和無聲的交流,甚至就像見到了一個陌生的路人,視線停留的時間連一秒鐘都不到。
林諾側着身,看着他們來了三四輛車,那些人分別坐進去之後,車燈閃爍,一輛接着一輛從酒店門口的坡道上駛下去,很有氣勢地沒入昏沉的夜色。
此時路口的交通燈早已轉綠,她像是忽然回神,這才邁開步子穿過馬路。
要等的公交車來得很快,人又多,根本沒有時間讓她去想,剛才為什麼會有一剎那的恍惚。
晚上八點多,林諾被壓在擁擠的乘客中,困難地抬高手臂抓着吊環。車內空氣不好,偏偏搖搖晃晃走得極慢,彷彿目的地永遠沒有盡頭。
不多時,包裏的手機開始唱歌,她不由得低嘆一聲,愁眉苦臉。要知道,在現下的環境中,要站着已經不算容易。
費了半天的力氣,才從層層壓力之中掙脱出來,摸到仍舊響個不停的手機,光亮中顯示的卻是一長串數字。
很顯然,是一個沒有存進電話簿裏的號碼。
林諾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舉到耳邊不輕不重地“喂”了一聲。
那邊有一刻的靜默,而後才傳來微低的男聲:“你好,我是江允正。”淡淡的嗓音,平穩正式的語調。
林諾一愣,“……哦,你好。”旁邊的大媽往這邊擠了一下,她努力穩了穩身形。其實也不必詫異,既然連宿舍都能找到,手機號碼更是小事。
江允正沉吟片刻,才問:“你在坐車回學校?”顯然是聽到她這邊的雜音和喇叭聲。
“嗯。”
“剛才不好意思。”他又説:“陪着客人,所以沒和你打招呼。”
林諾哪裏想到他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事?!聽那語氣,倒像是真心誠意的致歉。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不由得連忙道:“沒關係沒關係。”
江允正也不再多言,只是説:“那好,就這樣,路上注意安全。”然後便收了線。
林諾將手機塞回包裏的時候,突然想,或許此刻他也正在回家的路上吧。只是方才見那一行人個個紅光滿面,顯然晚上喝了不少酒,當時也沒太去注意他的臉色,但既然是應酬,那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這樣開着車,大概要叮囑對方路上小心的人應該是她吧。
窗外霓虹閃爍,光影交替。
公交車行駛在道路之上,朝着特定的目的地,雖是緩慢地,但最終必然會到達。
最真實的他
過年的時候,林母説:“要不要和小徐一家一起吃個飯?或者,我們買些東西過去拜年?”
自從同簽了融江之後,林母彷彿便將這二人的未來結合看作是更加理所當然的事,言語表現也因此更親近了些。
林諾何嘗不知道媽媽的想法,可是上次醫院的事還記憶猶新,又想到徐止安慣常是這樣,不高興有突發事件去打亂他正常的生活秩序,於是説:“還是算了吧,人家家裏説不定也忙得很,我們別去添亂了。”
結果換回林母一個白眼,道:“這孩子……”無非不過是怪她不懂人情事故,但也就此作罷。
除夕之夜,家裏電話聲手機聲幾乎就沒斷過,尤以林父的為甚,都是生意上的朋友,內容卻大同小異。
從白天開始,林諾就陸續接到十來條祝福短信,她也一一回過去,但用的都是自己親自想出來的話,不同於其他人的轉發,簡單但不失真誠。
翻電話簿的時候,看到某個名字,她猶豫了一下,手指飛快地打出一行字:祝新年快樂,全家幸福!
想了想,覺得這樣的用詞語氣最合適,於是確定,發送。之後,姥爺姥姥被接了來,林母叫她去幫忙配菜,忙裏忙外的,這事也就很快淡忘了。
直到晚上,吃過年夜飯,一家子人正推開桌子打麻將,手機突然大響。
她接起來舉到耳邊,眼睛卻還盯着牌面,打出一張三條,才餵了聲。
與她這邊熱鬧的背景不大一樣,電話那頭似乎極其安靜,靜得只聽見對方微低悦耳的的聲音:“也祝你新年快樂。”
她一愣,一時竟然分辨不出對方是誰。
“請問,你是……”正問着,對家坐着的姥爺,戴了老花鏡搜尋一通,出手打出九萬,牌落桌,她連忙伸手,“啊,等等,我碰!”是等了很久的一張牌,所以聲音激動。
那邊靜默了兩秒,輕咳一聲,她這才想起還和人講着電話,不由笑道:“哦,不好意思啊,我……”
“在打牌?”對方接道。
“嗯,是呀。”
“那不耽誤你了。”對方的聲音裏似乎也帶了點笑意,“下午的短信我收到了,我是江允正。”
掛了電話後,她下意識地咧着嘴輕咬舌尖,下首的林母看她一眼,隨口問:“幹嘛那副怪表情?誰打來的?”
“一個朋友。”她簡單地應着。
發出短信的時候,是着實沒想到他會親自回電話過來。而最烏龍的是,自己竟然半天都沒聽出他是誰。
又一個新年在鞭炮和酒席中熱鬧地度過了。
開學之後,很多簽到工作的同學開始了實習期,林諾也不例外。
第一天正式去報道,並沒什麼新鮮事,只是把自己部門的人認了一遍。
林諾學的是工商管理,可之前接觸的基本全是理論,實踐幾乎為零。看着原先在崗的老員工做起事來有條不紊,難免不自覺地去找差距。況且,初來乍到,很多東西都不熟悉,周圍的人各幹各事忙忙碌碌,她卻好像是閒人一個,東張西望,半點歸屬感都找不到。
不過幸好的是,通常這種時候,還有人與她作伴。於是,在最初幾天的磨合期,她、丁小君,還有池鋭,嘴上雖然沒什麼表示,但心理上還是能夠互相安慰的。
徐止安也開始了融江下屬建築公司裏的工作,因為和學校距離偏遠,索性搬進了員工公寓。如此一來,與林諾見面的時間也就更加的少,偶爾晚上約出來,臉上也難免有疲憊的影子。林諾心裏清楚,他的工作與自己的性質不一樣,那邊講求的是資歷和貢獻,年輕人進去了,通常都是給前輩打下手,而且手腦並用的時候居多。也正因此,漸漸的她也不再約他,只説讓他好好工作和休息,先站穩腳跟才是最重要的。
再説,兩人經常發發短信打打電話,感情照樣平穩無波。雖然,是少了那麼一點新鮮感,可這世上的愛情,哪能天天波瀾壯闊呢?
像現在這樣,已經足夠了。
倒是在公司裏見過江允正好幾回。
偶爾林諾拿着文件去各部門簽發,或者拎着提包匆匆趕來上班,便會在走廊上或者電梯前看見他的身影。
在她看來,在公司裏的江允正,與前幾次見面或者電話裏的他,十分的不同。
彬彬有禮,卻十分疏淡;面孔英俊依舊,可是臉上卻很少能夠見到笑容;甚至那雙漆黑如星子的眼睛裏,也總是犀利多過温和。
有一次,她去會議室送資料,推開虛掩的門便看見他的背影,修長的立在寬大明亮的落地窗前,淡淡的煙霧從周圍飄散開來。
陽光燦爛温暖,光束之中浮動着細小的塵埃,他們可以在這裏俯瞰眾生繁華,明明應該是幸福滿足的,可是,她看着他,卻只覺得孤單寂寞。
那一刻,忽然就想起在山頂公墓見到的他,也像此刻一般。
會議還沒有開始,裏面沒別人,這樣安靜的空間,林諾一時之間不知該進該退。
聽見動靜的江允正卻回過頭,修長的手指間果然還夾着燃了半截的煙。
她點頭叫了聲:“江總。”隨即跨進去,將手上的資料一份一份擺在各個座位前。
江允正的視線隨着她的動作靜靜地微轉,一直不出聲。直到她把該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他才極淡地笑了笑,問:“工作還習慣嗎?”
“嗯,很好。”她回答得有點謹慎,嘴邊的笑容也十分妥貼,就是下屬對上級應有的姿態。
“那就好。”他點點頭,向前走了兩步,將手中的香煙掐滅在煙灰缸裏。
她又説:“如果沒別的事,我先出去了。”
“好。”他還是點頭,在位置上坐下來,開始低眉翻看手中的會議資料。
退出去的時候,正趕上前來開會的中高層主管們。林諾一閃身,側到一邊,與他們擦肩而過。
回到辦公室,大家照例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對着電腦屏幕,卻有些發呆。
倒也説不上有多麼在意,只是好像突然發現了一些之前並不知道的事,給自己的心緒帶來一點小小的波動。
就在方才江允正回過頭的那一刻,她看得清楚,他的眉間分明盡是沉鬱之色。就連後來他問話時淡淡的笑,也似乎極為勉強。
這樣的他,和那個在宿舍門口還她手機、在食堂外面低着頭笑容温暖明亮的江允正,彷彿就像兩個人。
那麼,到底,哪一個才是最真實的他?
那天,林諾胡思亂想了一通,最終得出的結論便是:無論外表看起來多麼光鮮成功的人,或許都有不為人知的陰暗面,又或許都有他們解不開的困局,所以,才會皺眉,才會沉思,才會在無人的時候,露出另一種的姿態。
回到宿舍以後,她把這個結論給許思思説了一遍。那時候許思思也已經找到了工作,身心上都完全放鬆,也因此更有八卦精神。
耐不住她一陣不依不饒的追問,林諾頭一次將與江允正結識及接觸的事説了出來。
許思思聽後,睜大眼睛,“你是説,融江集團的老總不久之前還在我們的學生食堂吃過一餐飯?”
“是的。”
“你請人家吃了什麼?”
“……忘了,反正有肉有菜,標準還挺高。”
許思思大翻白眼,“他還給你打過電話?”
“對。”
“還主動用車送過你?”
“是。”
“……死丫頭!”她一拍桌子,忍不住用手來掐她,“怎麼不早説?”
林諾疑惑,“這種事,有什麼好説的?”
“錯!”許思思停了手,開始分析:“他的種種行為,都在證明這是一個修養極好、風度上佳、而又平易近人的成功精英男士。而且,最重要的是,還是個沒有結婚的男人!……鑽石王老五啊!”
聽到這裏,林諾忍不住笑起來,漸漸明白過來:“嗯,真是我的錯,早該介紹給你認識的。”同住四年,釣金龜婿早已是許思思公開的夢想。
兩人又胡亂開了一通玩笑,末了,許思思隨口問:“你説,如果沒有徐止安在先,你會不會覺得江允正是個很吸引人的男人?”
林諾想了想,道:“就算是現在,我仍然覺得他很有魅力啊。”這二者,並無妨礙吧。
“那麼,如果沒有徐止安,你覺得長期接觸下去,自己對他會不會動心?”
“……哪兒有那麼多如果啊?”林諾拿着手機站起身,只覺得越問越離譜,不由笑道:“止安真可憐,幹嘛你總用這種假設句把他排除掉?”説着,走到陽台上去給徐止安打電話。
身後傳來清脆的笑聲。
很久以後,林諾依舊會説,這世上沒有那些“如果”。因為,即使徐止安先一步與她談了戀愛,到最後,她仍是走到了江允正的身邊。
大概,這就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