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西有薩闊山這道天然屏障,但蒼淵城的男人從來不曾因此鬆懈。
不只是為了保護整座城,更是為了國家安危,因此每日卯時,操練場必會整齊排列著上千名的民兵,以及自願入隊操練的男人,在蒼衛宮的帶領下,共同鍛鍊身體、磨練武藝,切磋技巧。
蒼淵城的一日不是由公雞喚醒,而是由氣勢驚人的操練聲喚醒的。
數十年來皆如此,不曾改變。
當金黃色曙光自山峰間綻放的瞬間,自城裡最高的樓房望去,就見操練場上整齊列著十二支隊伍,分別拿著十二類兵器比劃著,那整齊劃一的吆喝聲,似乎就連群山也能震動。
而隊伍周邊,則零星散落著幾支精悍小隊,分別磨練更艱深的武藝。
有人策馬長射、有人馭馬交鋒、有人立在木樁上對招、有人矇眼射鏢、有人赤手肉搏、有人穿梭在高樹間磨練輕功,各式各樣的兵器令人眼花撩亂,然而最讓人目瞪口呆的,還是那精湛的武藝。
這不是普通的民兵,而是支剽悍精猛的軍隊,更是經歷無數次戰役的勇士。
蒼衛宮快步走在隊伍間,檢視每一支隊伍的狀況,偶爾矯正一些人的動作,偶爾低頭與各隊隊長討論演練細節,偶爾也會出手與人比劃。
雖然只是點到為止的對招,可他高深莫測、飄忽詭邪的武藝招式,總會引來不少人停下手邊的動作觀摩,把握這難得的學習機會,可連著幾日,操練場上卻不時有群不速之客來打擾。
那些不速之客皆是女性,而且,全是衝著蒼衛宮來的。
當蒼衛宮以一抵十,單手與所有人過上百招之後,黑旗旗主終於無法忍受女人們的嬌蠻糾纏,繃著下巴來到他的身邊。
「稟告城主,以雷碩堡雷嬌嬌為首的一群女人,不斷吵著要進來觀摩。」
「操練場禁止外客進入,擋著。」蒼衛宮不容置喙的下令,即使與人過招上百,氣息卻沒有絲毫紊亂,甚至連滴汗水都沒流。說話的同時,他也迅速朝不遠處的馬廄走去,覷都不覷外圍的那群女人,打算到礦區勘查。
「屬下明白,不過那群女人刻意以身子衝撞,弟兄們──實在擋得狼狽。」黑旗旗主含蓄點出弟兄們的難處,實在懷疑那些女人究竟懂不懂得廉恥。
蒼衛宮停下腳步,終於朝入口望去。
偌大的操練場兩面環山,山壑間有崎嶇小路直達礦區,一面臨水,唯有東側與外城相連,終年有人防守,嚴格管制出入。
不過顯然,有人並不在乎城裡的規矩。
就見一群女人不聽勸告的直想往操練場裡衝,卻在發現他目光的瞬間,又含蓄的退後一步,露出無比嬌羞的表情。
「這幾日,那些女人行徑日益大膽,不但無視城規,屢次想鑽進內城,還將弟兄們當作自家奴僕,使喚弟兄們將禮送到您房裡,若是有人不從,輕則受氣捱罵,重則被栽贓吃豆腐。」黑旗旗主眉頭緊鎖,索性將這幾日所見所聞,全盤托出。
他們都是可以出生入死的男人,自然不會與女人一般見識,可他們絕不容許有人誣衊他們的尊嚴和名譽。這幾日兄弟們怨聲載道,他實在是壓不住,才會往上呈報。
這是相當嚴重的指控,可蒼衛宮卻沒有懷疑手下。
比起女人的名譽,他選擇相信忠心耿耿的手下。
「違反城規者,一律逐出城,沒有例外,屢勸不聽、行徑囂張無禮者,以不傷人為前提,動點刀槍也無妨。」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刻釋出權力,讓手下們更好辦事。
「可那些女人不少都大有來頭,若是得罪了,怕是惹出更多麻煩。」雖然開心城主願意力挺弟兄,可黑旗旗主卻另有考慮。
正所謂來者是客,若是動刀動槍,不但有損蒼淵城在江湖上的名聲,更會傷了城主的威名。
「清者自清,後果由我承擔,儘管吩咐弟兄們放手去做。」他斬釘截鐵的說道,神情凜然,氣勢逼人,讓人不敢不從。
黑旗旗主勾起嘴角,立即臣服躬身,明白城主是打算來個殺雞儆猴。
雖然蒼淵城數十年來護國有功,可偏偏地處不毛,連年征戰,只能啃樹皮果腹,加上不是正式軍隊,壓根兒沒有名目討糧,只能期盼大戰平息後,朝廷論功行賞時,能多賞賜些。
前兩任城主雖然精通征戰,卻不擅長謀財,城民的生活與今日相比,簡直猶如雲泥。
如今,他們吃的是南方最飽滿的米糧,穿的是萬縷城最頂級的絲衫,住的是更溫暖堅固的樓房,過的是平穩富裕的生活,而他們能有今日這番成就,全是城主胼手胝足創造出來。
城民豐衣足食,不必仰賴朝廷的鼻息生活,過得驕傲自信,雖然江湖上對於城主的身世多有鄙夷批評,可全城百姓對城主,卻只有無限的感佩與敬意。
「稟告城主,另外還有件事,就是……呃……」黑旗旗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想報告,卻又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
「直說無妨。」蒼衛宮沒有任何不耐,始終耐心傾聽。
黑旗旗主神情古怪,清咳幾聲後,才終於搔著頭,尷尬的開了口。
「近來那些女人雖然還是不斷送來繡帕,不過適才弟兄們卻收到了──收到了」摀著嘴,他壓低嗓音,將音量放到最小。「弟兄們收到了『肚兜』。」
蒼衛宮面無表情的望著他。
黑旗旗主紅著臉,吞吞吐吐的繼續道:「呃……那肚、肚兜沒有另外用布包著,就大剌剌的交到弟兄們的手上,上頭還繡著精細的……鴛鴦戲水圖,弟兄們不注意到都不行,正不曉得該怎麼跟您報告呢。」
「燒了它。」
蒼衛宮答得非常乾脆利落。
黑旗旗主雙眼微瞠,好半晌才能愣愣地點頭。「是,屬下明白。」
「另外吩咐弟兄,從今日起,除正式場合外,一律拒收各方禮品,對方若執意要給,大可不用搭理。」語畢,他大步進入馬廄,隨即策馬離去。
***
時值已時,蒼衛宮卻忽然來到了繡坊。
當他跨入繡坊的瞬間,幾乎所有女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瞠大眼看著他威武高大的身影,只除了一個人──
繡坊的西邊窗側,司徒杏手持針線,正一針一線示範著接針的技巧,雖然繡坊驟然靜下,眼前的婦人們也明顯分了心,她卻絲毫不以為意,依舊繼續解說,彷佛沒有察覺到任何動靜。
城裡的婦人望著蒼衛宮,暗自猜測他前來的目的,繡娘們卻早已心花怒放,露出笑容,揣測他究竟是為誰而來?
近來城裡興起一股「情絲如繡」的風潮,不少外客私下委託城裡的婦人,將情意以圖文繡入絲帕,再含蓄以繡帕為禮,送給心儀的對象,藉以表達愛意。
她們不曉得這風潮是從哪傳來的,只曉得那些江湖俠女、富賈之女、這幾日追著蒼衛宮示愛示得可勤了,繡坊裡技巧不錯的婦人們幾乎是日進斗金,成天笑得合不攏嘴,手邊的繡帕是一條接著一條的出。
為了不落人後,她們自然也繡了好幾條繡帕,日日託人轉送,興許蒼城主就是明白了她們的心意,所以前來回應。
繡娘們瞬也不瞬的直盯著蒼衛宮,神情愈發嬌赧,心兒更是撲通撲通的要從胸口迸出來──
「司徒姑娘。」蒼衛宮目不斜視,筆直來到司徒杏的身邊。
一瞬間,所有繡娘臉色大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蒼衛宮看上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司徒杏!
那個芳齡二十五、資歷最淺、外貌最受人妒忌的司徒杏?
有沒有搞錯?!
「蒼城主?」司徒杏詫異回頭,彷佛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他的存在。
「我們談談。」他開門見山的道。
「談?」她眨眨眼,故作無辜。「談什麼?」
「妳心知肚明。」他注視著她,目光冷銳,彷佛早已洞悉所有事。
繡娘們和婦人們全都拉長了耳朵,密切注意著兩人的談話。
上回司徒杏才因為犯錯,被責罰在落雪之前繡出十套衣裳,如今聽蒼城主的口吻,莫非她又犯錯了?
「我實在不明白蒼城主究竟是要談什麼。」她搖搖頭,接著放下針線,優雅地起身。「不如這樣吧,蒼城主不如公開將話說清楚,若是對繡坊有任何疑問,坊裡姊妹個個資深巧慧,讓她們回答是再好不過,可若是對我有什麼誤會,我也好請坊裡的姊妹替我說話作主。」
她巧笑倩兮,不但故意避重就輕,還刻意將其它繡娘牽扯進來。
蒼衛宮表情不變,不過若是仔細觀察,就能發覺那深幽難測的黑眸身處,掠過幾簇難以形容的光芒。
他不著痕跡地掃過婦人們身前的繡架,發現繡布上不僅有華麗的圖紋,還有幾行曼妙詩文,不禁更加確定心中想法。
蒼淵城百姓多是武人出身,城民大多不識字,更不懂何謂商機,絕對想不出「情絲如繡」這等一石二鳥的計謀。
事實證明,有人企圖以賺錢之名蠱惑城裡婦人,間接煽動一群女人的芳心,而所有線索都指向繡坊,又或者該說是──
指向她。
「繡帕。」他低聲點出主題,不容許她再裝瘋賣傻。
「原來是繡帕。」她終於恍然大悟。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就等著她開口解釋,沒想到她卻忽然轉過頭,巧笑點出幾個人名。
「賀心、巧兒、蘭若、情情,蒼城主是來問繡帕的事,妳們這幾日不是託人送去許多繡帕嗎?快過來啊。」她笑得好甜,對著繡坊裡最貌美年輕的四名女子,熱情的招手。
沒料到蒼衛宮真為繡帕而來的,四名女子登時臉紅如霞,一個比一個還要含羞帶怯,卻沒人敢真的走到蒼衛宮面前。
唉呀,司徒也真是的,怎麼直接點出她們的姓名?這、這──這多羞人哪!
「你們慢慢談。」她噙著笑意,轉身就想要走,誰知卻被人捉住手臂。
古銅色的大掌猝不及防的捉著她,沒有弄疼她,卻也沒有將禮教放在眼裡。
她緩緩抬眸,看向他冰冷的俊容,不禁暗暗抽氣。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這男人向來不近女色,卻公然對她動手動腳,分明是想陷她於不仁不義,讓所有女人有藉口將她亂棒打死──
「我是來找妳的。」他沈聲公佈,讓繡坊的人全都聽得見。
她努力維持笑容。
「可我沒送繡帕,蒼城主怕是找錯人了。」她四兩撥千金,短短兩句話,就與他撇清關係。開玩笑,她還想長命百歲呢!
「妳確實沒送繡帕。」他瞇起黑眸,語氣凜冽得令人心驚。「妳送的,是天下大亂。」
「什麼天下大亂,要發生戰爭了嗎?」她麗眸微瞠,徹底裝傻。
他瞪著她,明白她是存心裝胡塗,除非拿出證據,否則她永遠不會乖乖認罪。
腳下一轉,他大步來到繡架前。
「這些繡帕都是妳們繡的?」他問著司徒杏所教授的一群婦人。
沒料到城主會突然問話,婦人們全都迅速站了起來,畢恭畢敬的點頭。
「稟告城主,是的。」
「繡帕上的繡圖是誰構思的?」他又問。
「是咱們拜託司徒姑娘繪給咱們的。」所有婦人口徑一致,不敢隱瞞。
蒼衛宮別有深意的看了眼司徒杏,接著邁開步伐,一一審視繡架上未完成的圖紋和文字。
「繡帕上的詩文又是誰告訴妳們的?」
婦人們再遲鈍,也總算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了。
這幾日她們日夜趕工,就為了多賺幾兩銀,壓根兒無暇注意外頭髮生了什麼事,可看城主的臉色似乎是相當的不高興,難道她們繡的繡帕惹出麻煩了?
「是、是、是……」
所有人妳看我、我看妳,竟沒有人敢出口回答,就連在旁觀看的繡娘們也一個個噤聲,總算明白蒼衛宮壓根兒不是來挑新娘的。
「我要答案。」蒼衛宮停下腳步,回頭掃過所有人,一身氣勢不怒而威,嚇得婦人們將頭壓得更低,不敢與他對視。
雖然不曉得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們幾乎可以確定,那些繡帕一定惹出麻煩了,只是這昨日商家才說過賣得很好,催著她們多繡幾條,怎麼今日城主就找上門來了?
司徒姑娘好心幫她們繪圖,還私下教她們認字,要是繡帕真惹出麻煩,無論如何,她們絕不能牽連她──
「是我。」一道嬌嫩嗓音,忽然打破沉默。
「司徒姑娘?!」婦人全都驚愕的看向司徒杏。
她朝婦人們淺笑搖頭,徑自走向蒼衛宮。
「是我,那些詩文全都是我教她們的,難道貴城城規裡,有禁止外人教授詩文這一條?」她停下腳步,仰頭笑望著他。
他依舊面無表情,眼神卻閃過一抹光芒,瞬間明白她的計謀。
「沒有。」他回答。
「那禁止將殘布加工製成繡帕?」她加深笑意,眼眉之間有說不盡的狡獪。
他看著她,眼神更加湛亮。
「沒有。」
「那禁止私下兜售繡帕?」
「沒有。」
他的回答始終相同,語氣也始終穩淡。
麗眸晶亮,她揚起柔柔的柳眉,笑得好不無辜,也好不挑釁。「既然都沒有,那蒼城主究竟是想和我談什麼呢?」
喝!繡坊裡,所有繡娘全都狠狠的抽了口氣,不敢相信她竟敢用這種口氣對蒼衛宮說話。
莫怪才入城沒多久,她就被責罰繡衣,原來全是因為態度太過傲慢,本來她們還懷疑她是別有居心,打算藉此博取蒼城主的注意,看來一切都是她們多心了。
這次,她鐵定惹惱蒼城主了!
「的確,或許我們該談點別的。」湛亮黑眸瞬也不瞬的直盯著她,莫名讓她頭皮發麻。
「蒼城主的意思是?」她力持冷靜。
他沒有回答,而是像想通什麼似的,深深的打量著她。
每次見面,她總是表現得令人刮目相看,她既狡獪又靈敏,卻又深諳樹大招風的道理,總是將自己隱藏得極好。
雖然他不清楚她為何要「煽風點火」,暗中鼓動那些女人作亂,不過她倒是提醒了他,蒼淵城確實需要一位當家主母坐鎮。
近幾年來江湖動盪不安,連帶局勢也產生劇烈變化,蒼淵城必須在短時間內更加的隱固壯大,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確實得儘早挑出能力卓越的人才,和他一塊兒守護城民。
只是他天性偏冷,對於情愛毫無興趣,因此這樁婚姻,只能是銀貨兩訖的交易──
他要的,是即便失去他,也能一生守護城民的女人。
他要的,是即便失去她,他也能無悲無喜過完一生的女人。
而她,該是不錯的人選。
「蒼城主?」在蒼衛宮的注視下,司徒杏不只是頭皮發麻,連背脊都開始發寒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總有一日,妳會知道的。」他莫測高深的道,接著一如來時的突然,下一瞬間竟也突然轉身離開,留下司徒杏無限的不安。
她必須承認,她實在摸不透這個男人,尤其近來他看著她的目光,似乎愈來愈詭異。
雖然今日她小贏一局,可她有預感,將來她未必能夠繼續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