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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鐵爪金鞭

    迎面的寒風,吹得他一窒,敢情先前在屋裏倒沒發覺外邊還在吹着風。

    他一拂長袖,緊了緊衣襟,心中一動,又探手入懷取出那鷹爪形的暗器,迎着月色,他反覆地端詳着,但他始終想不起江湖上有誰用這種暗器,因為,説實在的,他對於江湖上的事,的確是太孤陋寡聞了!

    平兒微微一嘆,向後走去,跨過天井又到了後院,院中幾株老梅依然迎風而立,他仰頭望天,只見那彎冷月已斜斜的掛在西方。

    “暴風雨的一夜,又過去了,明天!明天是否還有暴風雨呢?”

    他感嘆地説着,又邁步向着卧房走去,突地一聲:“小哥兒!請留步!”

    他轉首一看,只見那邊廂房門口,那個黃臉的莊稼老人正微笑地向他招着手。

    平兒略一遲疑便向他走去,那莊稼老人轉身退步,讓平兒跨進門內,便反手掩上了房門。

    進得屋內,只覺温暖異常,平兒環眼一看,只見這間套房與自己那間的佈置差不多,不過稍大一點,中間擱着一張圓圓的八仙桌,桌旁還架着一盆燃着炭的火盆,壁上,也掛了許多名家的字畫。

    “小哥兒請坐!”

    那莊稼老人微笑地拱手讓坐,平兒略一謙遜,便沿着火盆邊坐了下來。

    當他正以充滿探詢的目光望着那黃臉老人時,老人已哈哈一笑道:“小哥兒!你可知我請你來為的何事?”

    平兒聞言一愕,暗道:“你説這話真絕!我與你素不相識,哪知你心中之意!”

    但他依然禮貌地一欠身,答道:“這個晚輩下知,尚請老伯告知其詳。”

    黃臉老人一捻唇上八字須,哈哈笑道:“豈敢豈敢!不知小哥兒可是姓陸?”

    平兒又是一怔,搖搖頭。

    這回輪到那老人一怔了,只見他吶吶的道:“那麼請問小哥兒,尊姓大名?”

    平兒一眼就猜出這莊稼打扮的老人,一定是一位風塵異人,後來在大屋裏的連番遭遇,更讓他斷定這老人是一個隱而不露的高手,故而見他發問,必有原因,但一時之間,卻又不知如何回答,因為他已遭遇這種情況好幾次了。他想亂扯一個名字,但抬眼一望,只見那老人眼中充滿了期待,不由一陣愧愆,搖了搖頭。

    那老人見他猶豫了半晌,還是搖了搖頭,只當他不願回答,不由一陣失望,長嘆了一口氣,傷感的説道:“小哥兒!不瞞你説,先前在洛陽街上,我一眼就瞧出你身具上乘絕頂功夫,因為那樣大寒的天,你卻只穿一襲薄衫,這可是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所不能勝任,故而不由多看你兩眼,但錯身過去之後,卻發覺你的面貌很熱,酷似老夫昔日一位姓陸的故友,故而冒昧相詢,不想……”

    説着又長長嘆了口氣,平兒聞言一驚,急道:“老伯休要誤會,晚輩實有難言之隱,並非不願告訴您老人家,説實在的,晚輩尚不甚清楚本身身世……”

    黃臉老人眼中一亮,“哦”了一聲道:“這麼説倒是老夫多心了,尚請小哥莫介意才是!”

    説着感嘆地長長的舒了口氣,凝視着那盆中的炭火出了神,火盆熾熱的炭火吐着赤紅的焰苗,映得他的臉也是紅紅的。

    他執起盆邊的鐵鋏,挑動了一下盆中的炭火。“嗶剝——”一塊火炭爆出一朵絢燦的火花,也揚起一陣灰。

    炭,更熾了,他的臉,也更紅了!

    從那熾紅的炭火中,他彷彿又望到了從前的自己,那曾經也像這炭火一般,他的盛名,如日中天,炙手可熱,但是,卻又像那綺燦的火花,僅僅是一剎那……

    “歲月如矢!時光不再!唉!英雄不許見白頭!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黃臉老人,像是緬懷過去,又感嘆歲月催人,不由傷感的嘆息:“三十餘年前,老夫初出江湖,憑着手中一條‘九轉金鞭’和一手‘離魂爪’贏得了‘鐵爪金鞭’的名號,當時大江以南,提起‘鐵爪金鞭’孫鳴志,沒人不豎指稱好……”

    他沉迷在往事的漩渦裏,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告訴着平兒,喃喃的説着:“但是,當時大江以北,卻有一個名叫‘一條龍’武鐵的人在稱雄,據説那人年紀甚輕,但一枝早煙桿卻使得神出鬼沒,毫不含糊,深為北道的豪傑稱許。老夫一氣之下,單身北上尋找那‘一條龍’挑戰。當時,也因為彼此年紀很輕,年少氣盛,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我們可説是棋逢敵手,足足拚了三百多招竟沒分出勝負。結果,在第三百二十一招上,我的‘離魂爪’在他胸前衣襟上按了五個指印,但他那枝早煙袋也在我的頭頂灑了一頭的煙灰。”

    “因為,我們彼此都有點惺惺相惜,故而,下手時都存了點到為止的心理。我們可説是不打不相識,反而因此一戰結成了好友……”

    黃臉老人的視線,始終停留在那灼紅的炭火上,但那對炯炯的眸子裏,卻洋溢出興奮的光彩,平兒睹狀暗暗忖道:“這老人看來年紀不太老,但先前卻以廉頗自喻,如今卻又好像完全沉醉在緬懷過去,看樣子當年他的確是有過一番輝煌的名業。但是,他要我進來難道只是為了向我敍述他的過去麼?還有,他説的那個面貌與我相似的姓陸的是誰?為何他又問我是否姓陸?”

    “從此大江南北,我們聯袂來往,仗着我的一條金鞭,和他的早煙袋,立下了一番聲名……”

    那“鐵爪金鞭”孫鳴志,好像忘卻了平兒在旁,只是緩緩的述説着,但聲浪卻提高了,顯然,那段時期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因之,他的心情也興奮起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我和‘一條龍’武鐵到黃山參加一個武林的盛會,當時,在場的都是武林享有盛名之士,但其中有一個名叫‘旋風一劍’陸化龍的,卻令我和一條龍深深的由衷讚佩不已。當時,他手中一柄三尺青鋒,矯若遊龍,連挫‘崑崙三劍’和白山派的十二連環劍等高手,贏得了在場人的一致讚揚,同時,他那温文儒雅的風度,也令人極有好感,因之,會後我和一條龍尋到了他,傾談之下,我們都有相逢恨晚之感,於是,當天晚上,我們便撮上為香,效法桃園結義,歃血結了盟……”

    “鐵爪金鞭”越説越是興奮,抬頭看了平兒一眼,只見平兒眼中一片迷惘,似乎在傾聽着他的敍述,便又幹咳一聲,繼續説道:“因為三人之中我的年紀最長,故而我被推為老大。

    那‘旋風一劍’不過二十出頭,便排了個老三。從此,我們更是如虎添翼,得意的行道江湖……”

    平兒聽他説到“旋風一劍”陸化龍,不由心中一動,暗道:“這陸化龍是誰?難道他先前問我是否姓陸,與這人有關嗎?陸化龍?陸化龍?……”

    但他不願打斷那“鐵爪金鞭”的話,所以還是默默地聽着,儘管他的思潮已經澎湃得不可遏抑。

    “大約是過了五年,我那位陸老弟結婚了。我那弟媳婦是當時武林耆宿‘雷動萬里’文言伯文老爺子的千金文蕙蘭,那婚禮可説是轟動了當時的整個江湖,因為,男的是年輕英俊的‘旋風一劍’,女的又是麗質天生、冰肌玉骨,所受到的喝采當然也是空前的。”

    “記得婚禮的那天晚上,我和武鐵兩個人,偷偷的把陸老弟拖到三十里外一個小店去買醉,因為,他從此以後,將要脱離我們這夥光棍的陣容了,喔!我忘了告訴你,那時候我和一條龍都還沒有娶親。我那陸老弟已經是醉眼模糊,但他依然抱着酒罈子,流着淚説,他不想娶親……哈哈!”

    黃臉老人彷彿已回到了那個婚禮晚上的酒席上,他的眼中幻起了興奮的光采:“我永遠不能忘記,那興奮的晚上,陸老弟根本就忘了洞房花燭夜,我們也自私的拖着他不放,那時候,我們已經不知道喝下了多少壇酒,但我們每個人依然抱着酒罈喝着,火辣辣的高梁,刺激得我們的舌頭像短了半截,但我們像是生恐以後再沒有機會説話似的,爭先恐後搶着不停的説,談到了我們從前得意的事,談到了……也不知道談了多久,陸老弟正説到當年他獨劈點蒼一怪的時候,一掌劈在我的頭頂。”

    “我卻正興奮的講到當年拳打黑水神蛟的得意事兒,也一舉打上了他的肚皮。連同隔夜的菜飯,還有尚未消化的酒,陸老弟一股腦兒吐得我一頭一臉,正在這時,一條龍也吹到他力伏雪山雙怪,得意地雙頭一按。”

    “於是,我和陸老弟碰了個響頭,倒了,一條龍也變成了一條僵龍,倒在我們的身上,如果不是夥計搖醒了我,我還不知要睡到什麼時候,但那醒來的時刻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怎麼也忘不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一條龍依然酣睡着,他整個頭埋在桌上湯盆裏,那殘餘的湯漬,隨着他的呼吸,在他鼻孔一出一進,活像“天龍吸水”,那當新郎的陸老弟卻緊緊的鑽在一隻茶盤裏,嘴裏含着一隻吃剩的雞屁股,當他打醒他的時候,他還含含糊糊的叫着:“親親!”賴着不肯起來……

    那些趣事,曾經使他笑痛了肚皮,但是……

    坐住對面的平兒眼見這黃臉的老人孫鳴志,先前傷感的嘆息着時光的飛逝,此刻又得意的暢談着年輕時候的豪情和趣事,臉上業洋溢出青春的光采。不禁暗暗嘆道:“老年人的感情到底比年輕人來得濃悒!因為,他們比別人多過了許多日子,當然,也有許多比別人更濃的記憶值得去回味!不論是悲的!或者是喜的……”

    他只是對這老人感到無限的同情,根本就忘了老人要他進來的原因:“從那次以後,我們便分了手!”老人眼中含噙着興奮的淚水,但是語氣卻變得悲愴而沙啞:“因為,我有一個在關外作皮貨生意的遠房堂哥,被一幫馬賊殺了,我接到信便趕了去,等到解決了那邊的事情之後,已經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我帶了堂哥的一對兒女,也就是先前你看到的兩個孩子,回到了關內……”

    平兒聞言才知那留辮子的姑娘和她的弟弟是這老人的侄兒,那“鐵爪金鞭”繼續以沙啞的聲音説:“但我與‘旋風一劍’卻失去了聯絡,那‘一條龍’武鐵,是我在山西聽一位朋友告訴我説,在我到關外的那段時間裏,他和一個塞外來的魔頭比武,輸了一招,而遵照立下的誓約,從此棄武不揚,於是當時我又趕到這兒,果然,他就開了這家‘英雄居’,棄武就商,我們傷感的談了別後之事,又問起‘旋風一劍’,但他卻説也不知道消息,僅僅告訴我在我出關後的一年,會過一次面,那時候陸老弟好像精神十分萎靡,言語之中隱隱透出閨房不甚歡愉,其餘便不知道了……”

    老人傷感的説着往事,平兒不禁感慨不已,他可以想像得到,當年他們並駕馳騁江湖的時候,那光景是多麼的寫意,但是,曾幾何時,他們又落得如此孤單,天下的事,往往是難以預料的呀!他的心中對這“英雄居”的主人“一條龍”感到無比的景仰,也深深的同情他的遭遇。

    “於是,我帶着這一對年幼的侄兒回到了我的故鄉湖南,尋了個幽靜的地方定居下來……”黃臉老人繼續説着:“因為,以往沉痛的事太令我傷心了,同時,我那遠房的堂哥,也因為是會武功才喪命,所以灰心之下,我絕口不提武事,也不讓兩個孩子學武,只靠着幾畝田過着活兒,起先我是打算藉此終老一生,也讓兩個孩子做個平平凡凡的人……”

    説着,老人伸手在火盆上烤了一下,又執起火鋏,通了一下炭火,“嗶剝”一聲,炭火爆出一朵焰花,映得他的臉紅紅的,他有點激動起來,但是,他囁嚅了半晌沒有繼續下去,只是抬起頭注視着平兒。

    對於老人此時的心情,平兒很明白,因為一個練武的人,如果要他放棄練武的話,那是非常難受的,何況昔年他還有過一段叱吒風雲的歷史,難怪他要感嘆的以廉頗自喻了。

    老人又緩緩的低下頭,目視着炭火,眼中泛起一股奇異的光采,沉聲道:“但是,事情卻不是那樣簡單,沒多久,我就聽江湖上傳出了‘火雲門’已經傳下‘火雲令’,限令所有火雲門的人尋找‘旋風一劍’陸化龍,因為,陸化龍殺了‘火雲門’的掌門‘火雲尊者’的兒子‘縹緲劍客’冷培傑,於是我那顆心再也不能安定下來,匆匆的料理了一下瑣事,便又趕來尋着一條龍,但他也不太清楚經過情形……”

    平兒聞得“火雲門”三字不由心中一動,暗道:“先前那彭二楞子不就好像和‘火雲門’有點關係嗎?”

    但他見那“鐵爪金鞭”依然繼續説着,便沒有插嘴。

    “我在各方面打探之下,都不知所以然,同時,據説‘火雲門’也沒有找到‘旋風一劍’,也不知道陸化龍躲到哪兒去了,我因為家裏還有事,便不得不又趕回湖南去。從此,也再沒聽説過陸老弟的音訊。”

    “但是,突然有一天,那是去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因為準備過年,便趕到長沙城裏去辦點年貨。卻看到大街上一個衣衫襤褸、缺着一條手臂的婦人,瘋瘋癲癲的走着,同時引得一大羣好奇的小孩跟住後面,我因為好奇,趨前一看,卻發覺那婦人,正是我那毫無音訊的陸老弟的媳婦兒,文蕙蘭……”

    平兒聽他説到那獨臂婦人之時,只覺氣血洶湧,鬚髮俱張,一把抓住了“鐵爪金鞭”的手腕,急促的道:“那婦人是不是隻剩一條右臂,臉上有一對酒渦,大概四十多歲?……”

    “鐵爪金鞭”眼中一亮。只見平兒一雙虎目張得大大的,滾動着晶瑩的淚珠,期待地望着他,不禁微怔,點點頭旋即詫異的問道:“你……你怎麼知道?你在哪兒看到過她?……”

    平兒此時,早已淚如雨下,失聲痛哭起來,經過那黃臉老人再三的催促,他強自壓抑着悲楚,望着那熾紅的炭火,緩緩的把自己如何從小被收容在“歸雲莊”,又如何懷疑自己的身世,以及被“粉面劍客”池天民虐待而出走的經過娓娓的敍述出來……

    他流着淚述説着他心中想念父母之情,述説着他如何流落在江南,如何淪為酒店的夥計,如何遇到那怪人……以及如何學得了三招“回龍掌”……

    他傾述着一切的一切,因為那每一件事情都是壓抑在他心胸之中很久很久的,他想傾吐,但從來沒有機會……

    終於,他説到了在武當山下遇到那斷臂婦人的事,從那婦人臨終的話中,他斷定了那婦人便是他的母親,因為他身上正帶着那塊温玉,而且,一切都是那樣的符合……

    像是一曲潺潺的澗水,流進了萬丈的山壑深淵,像是一縷清越的簫聲,散盡了最後的一個韻籟,平兒落下了最後的一滴眼淚,淚珠,滴落在熾紅的炭火上,“嗤——”一聲,揚起一些灰燼,他終於結束了他的敍述……

    此時,那長久壓抑在他心胸之中的憂鬱,似乎已經整個的傾吐出來,他感到一種從來沒有的平靜。於是,他雙眼凝視着那熊熊的炭火,出神地……

    “天意!天意!這是天意啊!我可憐的化龍弟!蕙蘭妹!你們也該瞑目了!天哪!”

    黃臉老人一直傾聽着平兒的敍述,時而,為着他的遭遇不住的彈淚;時而,又唏噓地嘆息不已,直到平兒敍述完了整個的一切,他也長長地嘆息一聲,凝視着炭火,千愁萬緒,感嘆難以自抑……

    熾紅的炭火,慢慢地變成了灰燼……

    黝黯的天角,露出了魚白的曙光……

    屋內,一對沉思的人,峙坐在滿盛餘燼的火盆邊,忘卻了身外的一切……

    遠處,一聲雄壯的雞鳴——

    近處,響起了一片和聲……

    兩個沉思的人,同時感嘆的説着:“啊!時間過得真快呀!天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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