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落日的餘暉映射着大地……
官道上,一個瘦小的影子,緩緩地走着……
他的頭上沾着許多沙塵,他的臉上也充滿了疲憊的神色,但是,他那緊抿的唇角卻表示了他堅決的意志……
“得得——得得——”
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傳來,他一回頭,立在道旁揚了揚手。
“咻——”
一輛馬車從他身旁擦過,趕車的將長鞭一揚,回答了他……
“嘿!驅!”
“咻——”
兩匹駿馬,揚起了馬蹄飛奔起來,一片黃沙揚起,飄落,掩住了清晰的輛轍……
晚霞,將大地抹上了一片昏黃……
他那孤獨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顯得更孤獨了……
“人人盡説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晝船聽雨眠。
爐邊人似月,皓腕凝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過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這首“菩薩蠻”是唐末大詞人韋莊所著,詞中道出了江南數不盡的旖旎春光,也説明了柳綠花紅的江南迷人景緻。
的確,江南實在是太令人懷念了,尤其是對曾經到過江南的人來説。
大街上,經常可以見到一些公子哥兒們,手託着鳥籠兒,前呼後擁的登上茶樓酒肆,有些紈絝子弟,又三五成羣的,跟在那些鄉下進城的大姑娘背後嘻皮笑臉的評頭論足,或者,有些更走上前去,伸手朝姑娘背後那油光水滑的大辮子拉上一把,惹得大姑娘們轉過頭來杏眼圓睜,啐上一口,於是,又是一陣鬨笑。
或者,又有些頭覆文生巾的讀書人,手搖摺扇,跨着駿馬,“的的——得得”的蹓過大街,引得滿樓的紅袖相招,也羨煞了路側的行人,這一切,都是江南令人懷念的地方。
且説江南有一個小鎮,由於地處南北往來的通衢,商賈、販客、騷人、墨客、三教九流之徒大都聚會於此,同時,整潔寬闊的街道,一排排整齊的樓房,顯得街面也是繁榮非常。
臨街的兩旁更是客棧林立,那五顏六色的招牌,點綴着牌樓市面,益發增添了春水新綠的江南岸旁風光。
在街口有一座閣樓,雕樑畫棟,朱門廣廈,顯得建築甚是恢宏,那伸出街口的檐下懸着一塊黑底金漆的大匾,“六福客棧”四個金字在日光下閃爍着光芒。
瞧那終日門庭若市,車水馬龍,出入客人如過江之鯽的熱鬧情況,可見客棧的生意不惡,可不是嗎?屋裏嘈嘈雜雜的呼喝談笑聲,與門外的車馬響成了一片,而那些掌櫃和夥計們還站在門口堆着笑臉迎接着出入的客商……
西方的一輪火球,已經慢慢的落下。
“我——武——維——揚——”
遠處,傳來一聲聲長長的吆喝,那聲音,拉得長長的,傳得遠遠的。
慢慢的,聲音近了,原來是趟趕路的鏢車過境。
剎時,客棧又熱鬧起來,吆喝、吶喊,鬧成了一片,掌櫃、夥計們,紛紛列起隊,準備歡迎客人……
“得得——得得——”幾匹駿馬馳過大街,來到了客棧前,幾個鏢師打扮的人一翻身,乾淨俐落的跨下馬鞍。
“啊!劉大鏢頭!一路辛苦啦!快!快進去歇會兒!”掌櫃的堆着笑臉拱了拱手。
“噢!李大鏢頭,您也來啦!辛苦!辛苦!”旁邊的夥計急忙上前拉住了馬。
“呵!錢鏢師,好久不見啦!”
“喂!小毛!小黃!快!快替爺們把馬牽進去,好生喂足了草料,刷洗乾淨。”
掌櫃的又扯開喉嚨吆喝着夥計……
於是,那些風塵僕僕的鏢師,被前呼後擁的帶進了客棧……
“骨轆轆——骨轆轆——”
輪軸輾在路面,發出了沉重的聲音,接着,一輛輛插着三角鏢旗的鏢車出現了。
“夥計呀!快給大爺來五斤白乾,十斤牛肉,二十隻……大爺餓死了!”
“掌櫃的,水準備好了沒有?大爺要洗澡哇,唔!髒死了!回頭讓娘兒們見了又要皺眉頭了,哈哈!”破鑼似的嗓子在叫着。
“噢!大爺們!別急!都準備好啦,快進來歇會兒吧!”夥計們提高了嗓門兒,大聲地應着。
“小二呀!快替爺們把車子推進去!小心別碰壞了東西呀!”
高聲的吆喝,爽朗的豪笑,奉承的應答,織成了一片“熱”,漸漸地沸騰、昇華,幾乎掀起了屋頂……
日落西山,晚霞,映得大地成了一片紅……
就像那紅紅的晚霞,前院的聲音,始終嘈嘈雜雜,永無歇止似的……
後院,一塊空地的南面,是座馬廄,此時,正有幾匹馬在低頭吃着草科。
一匹高大的黃驃馬,正埋首水槽裏,飲着清水,一個夥計,執着把長長的毛刷,用勁地刷着……
“***,畜生!你怎地搞了這一身髒,害大爺手都刷酸了!”他口中嘰哩咕嚕的直髮着牢騷……
“畜生,快!快把屁股轉過來,大爺替你刷乾淨……咦!你沒聽到?……”
那夥計口中説着,一抬頭只見那匹黃驃馬正低頭對着水槽裏的清水,搖頭晃腦,根本就沒有聽他的話,相反的,還搖了搖尾巴。
“哼!畜生,你還想瞧瞧自己的尊容呀,真是‘馬不知臉長’!咄!”
他一伸手,拉了一下轡頭。哪知那馬兒極為不願地一擺頭。
“咄——”地一聲,濺起了一片水花。
“***,老子這身衣裳可是新做的,就讓你濺了一身水,畜生!”
説着,他拿起長刷狠狠地拍了一下“馬屁”,馬兒長嘶了一下,一揚蹄——
那夥計正低頭拍着身上的水,冷不防一蹄飛來,正踹在他的腿彎裏,“咯蹬”,他不由自主的磕了個響頭。
“哈哈!”
那夥計正皺着眉在揉着膝蓋,一聽有人笑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年輕的夥計正提着一隻水桶站在他的身後。
“小俞呀!你這才來呀!你瞧!這混蛋畜生,我替它刷身子,他不領情,反而還踹了我一腳,哼!真是……真是‘馬踹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那夥計一面皺着眉、噘起嘴嘀咕着,一面又齜了齜牙,笑道:“小俞,前面的客人招呼好啦?”
那被稱作小俞的夥計搖了搖頭道:“還沒呢!那些走鏢的鏢師也真夠瞧的!一會要這,一會要那,忙死了!掌櫃的怕你一個人忙不來,叫我來幫你!”
“喔!那就麻煩你羅!喏!那邊三匹已經刷好了,那匹黑的和那匹吃草的還沒刷,勞駕啦!”
那夥計伸手指點着,又執起刷子繼續刷着。
“噢!”小俞應了一聲,走過去牽了那匹黑馬,沾着水刷了起來。
“喂!小俞呀!回頭咱們喝兩盅去吧!剛討了賞錢呢!”
“不啦!張大哥!我沒空呢!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那小俞抬起頭説道。
“唉!我告訴你好幾次了,只看你一天到晚捧着那勞什子書本死啃活啃,哪能啖出個鳥來!灌兩杯黃湯多來勁兒,再説你又不去考狀元。”張大哥噘起嘴説着。但是那小俞也沒有接口,他抬起頭看了看小俞,又聳了聳肩,搖搖頭……
“唉!皇帝老子呀!你這一身‘龍垢’總算刷乾淨了!快!快去吃‘御草’去!”
刷了半晌,那張大哥一拋毛刷,在黃驃馬的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馬兒嘶叫一聲,往馬棚跑去。
張大哥笑了笑,回頭對小俞説道:“小俞!麻煩你一下啦!我到前院去看看!回頭再來!”
小俞應了一聲,繼續刷着,張大哥便提起水桶向前院走去……
天,已經暗了下來——
前院,似乎已沒有先前那般嘈雜,偶爾還可聽到一些客人在猜着拳令的聲音,或者,一些大概是喝醉了酒的人,在含含糊糊的哼着不知名的小調……
剛完了最後的一刷,小俞一擲長刷,直起身來,他拍了一拍馬背,低聲道:“馬兒呀!
快去吃草吧!”
那髦毛被刷得油亮亮的馬兒,長嘶一聲,一振足蹄向馬棚跑去,小俞笑了笑,又走進馬廄抱起一捆草,喂着那些馬。
有些已經吃飽的馬,正趾高氣揚的繞着空地跑圈子;有些低着頭繼續吃着;有些,則把頭鑽在水裏飲着水。
望着那些馬,小俞長嘆一聲,轉身走到一個水槽,一挽袖子洗了洗手,又解開衣襟俯首洗起臉來。
那槽裏的清水,經過一陣波動,慢慢的又靜了下來,如鏡的水面,清清楚楚的映出他那俊秀的臉龐……
挺正的鼻樑,兩道筆直的劍眉和微微翹起的緊抿着的嘴,襯上兩粒烏黑的眼珠,他正是離開歸雲莊,流浪江湖的平兒。
他用袖子揩了一下臉上的水珠,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凝視着那清澈的水發起怔來……
他清楚的記得,那是在另一個地方和另一個時間裏,也是面對着清水,他在洗滌着自己的頭、臉,那時,他全身都是血污和泥污……
同時,渾身遍佈着一種痛楚,但是他堅強的忍受下來了,因為,他心裏有一個意念,因之他便拖着踉蹌的步子,開始了他的旅程……
他不知道應該走哪一條路,但是,他想到他曾經發誓闖遍天涯,於是,他便沿着官道走去……
雖然,一路的風塵非常艱辛,但他都咬着牙承受了,有時候,遇到過路的車馬,他會要求他們搭載一下,有時候他遭受拒絕,但有些仁慈的人也會很樂意地載他一程……
他身上沒有錢,但他不願意去乞討,因之,一路上他替人家做着零碎活兒,等他收下了足夠的錢,他又繼續走了下去,經常,他遭受到一些兇惡東主的欺凌和辱罵,甚至於責打,但他都承受下來了,他覺得這樣可以磨礪他的意志和決心……
他遭受責打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偷懶,他從來不曾偷懶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當他做到沉重的工作時,便會覺得渾身像是千萬只螞蟻在鑽噬着,接着,他便目眩神惑,不醒事物,因而有時摔壞了東西,或者……
他清楚的記得,有一次,那是在他流浪的時候,因為天黑了,他沒有找到地方歇息,結果,他只得在一塊荒郊的林內過夜,那晚,天很冷,蕭瑟的寒風,吹得他不住的打着寒顫,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他又繼續着行程,但是,等到中午的時候,他便覺得渾身像有千鈞重力壓制着他,同時,一身發熱,像是一團火在燃燒着。終於,他昏倒下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個農家,一位面貌慈祥的婦人告訴他,他昏倒在道旁,被她救了回來。但是他病情很重,那位農婦又替他延請了一位大夫……
經過了半個月,他的病總算有了起色,那位大夫告訴他,他是因為受了內傷沒有醫治,日積月累成了瘀傷,結果又受了風寒以致成了病,幸虧發覺得早,否則他也無能為力了,不過,他還不能勞動,因之,他只得在那農家住了下來……
從他與那農婦的談話中,他獲悉農婦的丈夫曾經是一位江湖有名的人物,但是,有一次去赴一個仇人的約會,就再也沒有回來,她帶着稚齡的孩子為了尋找丈夫而到處流浪,但是不久,她那稚齡的男孩又突然失蹤了,因之,她傷心得幾乎瘋狂……
後來,一位仁慈的地主收容了她,她便做着那地主的管家婦,不久,她又離開了那位地主而定居下來,依靠着一些田地過活……
曾經有無數個日子,她希望能夠見到她的兒子,但是她始終是失望的,當她遇到平兒的時候,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兒子歸來,因為他們竟是那樣的相像,不過,她兒子的年齡要比他大……
他傾聽着那婦人的敍述,曾經感慨地落淚,因為,那婦人的行動充分地表現着做為一個母親的人,是如何愛護着自己的子女,而他又是從小就缺乏了母愛……
當他向她敍述完自己的一切時,那婦人也是憐惜地痛哭,但他最後説出自己的願望時,那婦人又高興地笑了起來,因為,他認了她做義母……
經過了兩個月,他能夠行動了,他堅持着繼續他的行程。他的義母曾經再三的挽留他,但他表示出自己的意志,最後,他保證,當他尋到父母的時候,一定再來接她,於是,那農婦才依依不捨地送他踏上了行程。
他牢牢地記住了,那位農婦的丈夫名叫“沖霄劍客”司馬驤,她的兒子叫司馬凌空,他發誓,只要有機會,他一定要將他們帶回到她的身邊……
在他後來的一段歲月裏,他幾乎任何事情都做過,雖然有的事情在人們的眼光裏看來是卑賤的,但他卻認為只要是光明磊落地用自己勞力換來的錢,都是神聖的……
他曾經在鏢局裏當過打雜的夥計,從那些縱橫南北的鏢師口中,他冀圖探聽到二莊主羅名望的消息,但他卻失望了,不過,有一次當他在一處客棧裏當跑堂的時候,從一些客人的談話中,他獲悉了一些事情,那裏面也牽涉到了二莊主羅名望的名字……
那是為了有一本什麼“回龍秘辛”突然出現在江南,於是轟動了江湖,不論三山五嶽、黑白各道的人物,都紛紛地到了江南,準備奪取那本“回龍秘辛”,因為“回龍秘辛”上面載有許多稀世的武功,那是練武的人求之而不可得的,只要學會了上面所載的武功,便可縱橫江湖,揚名天下……
他想,難怪二莊主匆匆的離開了歸雲莊,大概也是因為聽説“回龍秘辛”出現在江湖的事,於是,他又急忙辭去了工作,向江南而來……
等到他抵達江南的時候,“回龍秘辛”的事卻不再聽到有人提起,當然也沒有見到二莊主,於是,他只得又在“六福客棧”當起夥計來,他堅信總有—天他會尋到二莊主的,只不過那是早晚的事。
不久,又有一些一鱗半爪的消息,在江湖傳了開來,説是那本“回龍秘辛”已被一位塞外的異人奪了去;又有人説,當大家正在爭奪那“回龍秘辛”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年輕的書生,瀟瀟灑灑的以一身詭絕怪異的武功,震服了在場的武林高手,而奪走了“回龍秘辛”;有的傳説卻是:“回龍秘辛”隨着一位絕代麗人的出現而消失,因為那麗人殺光了在場所有的人……
甚至有人説,根本就沒有什麼“回龍秘辛”,一切傅説那是謠言……總之,紛紜的傳説傳遍了江湖,鬧得滿城風雨……
他曾經向着那些過路的江湖人物,多方面的打聽,但是……
平兒長長的吁了口氣,抬起頭來,又若有所思的摸了摸項上,拿出了那塊弓形的白玉,摩挲着,把玩着……
一彎新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廾起,柔和的月色,淡淡的灑落在大地……
月下,那塊晶瑩的白玉顯得剔透而玲瓏,一條隱隱的血龍,從那白玉中透出,恍若盤龍凌空而舞爪……
“二莊主説,從這白玉可以尋到我的父母,但是叫我到哪兒去找呢?……”他沉思起來……
“喂!小俞呀!你在想個什麼勁兒呀!天都黑啦!”
平兒驚覺地回頭一看,只見先前那位張大哥此時提着盞燈籠走了過來,口中在嘀嘀咕咕的説着。
“我説!小俞呀!剛才掌櫃找了你半天,要你去買點東西,喏!東西都開在紙上,回頭銀子找賬房拿,快去吧!”
説着,那位張大哥伸手遞過一張紙,平兒默默的接過,一面整着衣襟,一面説道:“張大哥,麻煩你啦,水湧刷子都在這兒,你幫忙收一下吧!”
張大哥接口道:“你去吧!一切我收拾好了!”
平兒拂了拂衣袖説道:“我走啦——”
説着轉身向前院走去……
望着他消失的背影,那張大哥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説道:“我就不知道一天到晚哪來那麼多勁兒窮在呆想,難道這還比灌黃湯來得上勁兒?真絕!”
説着,他又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