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碎石紛紛落下之時,鄭無心一鬆琴絃,右手小指斜挑而出,一縷柔細的琴音飄散開去,在同一根細細的絲線上,劃開了碧藍的天幕,讓天上的宮闕全都敞開在人們的眼前。
那金黃色的宮闕在朝陽之下發出燦爛的光華,白石的石階,翡翠的綠瓦,鑲著瑪瑙的小徑,盤著金龍的石柱,滿綴明珠的壁飾,一樣一樣的現出。
驀然,有陣陣仙樂自雪霓深處傳來,隨著一陣環佩之聲,十幾個高髻如雲,長裙曳地,穿戴華麗的宮裝美女從白雲深處而來。
她們姿容美豔,體態輕盈,載歌載舞的冉冉而來,從那滿是瑪瑙的小徑行過,踏上白玉石階,進入那華麗的大廳,開始盤旋輕舞起來。
那五彩六色的衣裳在眼前晃動,襯托著曼妙的舞姿,使人看了幾乎有目不遐接之感,她們繞著大廳舞動了一會兒,如同穿花蝴蝶般的沿著廳旁的迴廊舞去,很快地便進入另一問華麗的房裡。
在那間豪華美麗的房中,少年伸出右手放在榻旁的几上,緩緩向擺在几上的玉盤移去。
那個玉盤之中,盛著翠綠的葡萄、火紅的荔枝、淡黃的枇杷、瑩白的大梨,其他還有一些說不出名字的珍奇水果。
看那少年的模樣,好像是要去摘下那成串的葡萄,可是,他的目光既被身邊的少女所吸引,又要觀賞那些仙女們的美麗舞姿,無法抽出空來觀看玉盤擺置在何處,是以只有慢慢摸索了。
這一幕幕的情景,似乎出現在顧劍南的面前,又像是自他內心映現出來的幻像。
因為他在一見空中宮闕浮現時,馬上便認為這完全是幻景,因此趕緊閉上眼睛。
可是他在閉上眼睛之後,卻依然能看到那一切的情景,彷彿他的心靈也有眼睛可以觀看一般。
他的內心深處,意識非常清楚,明白自己是在聆聽鄭無心的“天魔死音”,所以嚴守丹田,凝聚心神,不使注意力分散開去。
但是他愈是抱元守一,剔除雜念,那番情景也愈是清晰,清晰得使他無法不看。
當他見到那個年輕男子摸索著去摘取葡萄的樣子,禁不住好笑起來,暗道:“這傢伙真是貪婪,既已飽餐聲色之美,又想要享受口腹之樂……”
這個想法不曉得是來自內心還是別人告訴他的,因為他在剛一想起時,立刻便發現那個年輕男子的像貌竟與自己完全一樣。
他大吃一驚,張開了眼睛凝目望去,果然發現那個男子便是自己。
心中一陣迷糊,剎那之間,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嘴裡被人塞進一顆葡萄,不容他用力咬下,那顆葡萄已化為一股甜美的汁液,滑下他的咽喉。
他愕然側首,但見偎依在自己身上的那個清麗秀美的少女,玉手之中正持著一串葡萄,盈盈的向自己發出一笑,又捏起一顆葡萄塞進自己的嘴裡。
他唔了一聲,剛想要說話,卻又發現這個依自己身上的少女正是梅冷雪。
他驚問道:“冷雪,你怎會到了這裡?”
梅冷雪臉上浮起一絲淺笑,湊上身來,輕輕的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顧劍南倏地感到一陣從所未有過的衝動,伸出手去緊緊的摟住她的嬌軀,撥過她的臉孔……
梅冷雪嬌羞地一笑,合上了星眸,那長長的黑睫垂了下來,如同兩道密密的簾子掩起,豐潤的紅唇不停地顫動著……
那兩片紅唇在他眼前浮動,愈來愈大,將他整個思想的空白全都掩住,腦海中盡是一片火紅。
在這一剎那間,他恨不得將整個身軀都投入那一片無盡的火海,焚燒自己……
鄭無心輕撫琴絃,細細的撥弄,他把自己整個意志都投入在琴音裡面,與琴音融而為一。
這時柔細的琴音如同潺潺的流水走到一片險灘,琴音開始急促,錚錚鏘鏘,變得強烈而火熱。
他那垂落的視線緩緩離開急速跳動的琴絃,落在盤坐在洞門前的顧劍南身上。
當他看到顧劍南扛著鐵傘,斜倚在石門上,緊閉雙眼的沉醉神情時,他的嘴角湧起一絲冷笑,暗忖道:“小子,你的功力雖然不差,但在我的眼裡還差得太遠,連這最基礎的第一疊都無法抗拒,怎還能熬得過第二疊煉獄之音……”
此刻,他若是放下玉琴,走去奪下顧劍南手中的天虹劍,將顧劍南殺死,可說是輕而易舉之事。
因為顧劍南此時已沉醉在幻魔之境,滿足了他與梅冷雪情感中的遺憾,他整個心志都浸入愛情的漩渦中,一時之間,絕難醒得過來的。
不過鄭無心見到他手上的天虹劍依然閃出碧瑩的劍光,唯恐自己的琴音一停,便會讓顧劍南醒來,自己的一番心血也將白費了。
他心中一有這份顧忌,便不敢住手,只得繼續彈奏玉琴。
急促的琴音凌亂地響起,如同驟雨灑落,緊隨著一縷顫音之後,琴音更加尖銳急密,氣氛更加鬱悶。
剎那之間,彷彿從四周升起一層濃霧,把整個天幕都罩住,大地頓時陷入深濃的黑暗之中……
顧劍南深深的吻著梅冷雪的紅唇,似乎他想從那兩片豐潤的嘴唇裡,啜吸生命的甘泉,用來滋潤自己枯竭的心靈。
可是在一陣啜吸之後,他猛然覺察到她的嘴際如在燃燒,滲入生命之火,正在不斷的跳躍……
他正在驚愕之際,耳邊已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身上刮過一陣陰風,寒徹骨髓,使他打了個冷顫。
他出自本能地想要把梅冷雪摟得更緊,想到從她的身上取得一絲溫柔,可是雙臂一用勁,卻摟一個空,彷彿梅冷雪在這一剎那已化為空氣……
他睜開眼來,愕然四顧,發現那所壯麗的宮闕、跳舞的仙子、身邊的情侶全都化為烏有,方才的一切一切都從眼前消失,無影無蹤……
他感到一陣從所未有的驚懍,大聲的呼喚梅冷雪的名字,不停地奔跑著,轉眼之間,他竟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一片廣闊的沙漠。
這個沙漠一望無垠,到處都是火焰從地底冒起,在陰暗的天空中,有陣陣陰風呼嘯而來,吹在地上,颳起一片塵沙,使得地上一簇簇的火焰更加熾烈。
顧劍南就站在那一簇簇的火焰當中,但他卻沒感到一絲暖意,反而覺得愈來愈冷,一直冷到內心深處,直達到他生命的盡頭……
他渾身不停地顫抖,緊抱著自己的身軀,茫然行走在那冰冷的火焰上,迎著黃沙,迎向寒風,拖動疲累的步伐行去……
行了不知有多久,他突然看到眼前出現一座幽暗的巖洞,從裡面傳出哀苦悽慘的嚎哭之聲。
他站在洞前,猶疑了片刻,還無法決定要不要進去看看,忽然聽到有人痛苦地大叫!那陣叫聲聽來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使他根本用不著思考。
他驚呼一聲:“爹!”
放足狂奔,鑽進洞裡,向聲音傳來之處奔過去!
通過了一條狹窄的小道,他進入巖洞深處,眼前突然開朗,他只見在寬闊深邃的洞窟裡,有一座圓形的火湖,湖中火焰飛騰,熾熱爍亮,正有許多夜叉用長長的鋼叉將一具具的活人叉進湖裡。
有許多的婦人坐在火湖邊哭泣著,也有的抓住夜叉在哀求,可是那些面上綻藍、頭生雙角的夜叉只是裂開闊及雙耳的大嘴不停的獰笑……
顧劍南心中一陣驚悸,忍不住怒火生起,想要去制止那些夜叉的殘酷行為,耳邊倏然聽到那聲熟悉的呼叫……
他循聲望去,只見洞窟的一角,正有幾個夜叉拉著鐵鏈縛在一個老者的身上,那個老者不停地掙扎、不停地呼喚顧劍南的名字。
顧劍南不用細看,立即便發現那個可憐的老者便是自己的父親顧明遠。
顧明遠已不復昔日那樣雄健英武,他的臉頰瘦削無肉,眼眶深深的凹入,兩顆眼珠也變得黯然無光,他伸出枯瘦如同木枝的雙手拉扯鐵鏈,不停地掙扎,可是那裡抵擋得住那些夜叉的大力?被他們曳得衣裳破裂,身上都滲出血來。
顧劍南衝了過去,發出一聲裂帛似大叫:“爹,孩子來了,孩子來救你了。”
顧明遠看見他奔了過來,也叫道:“劍南,劍南,你總算來了,快把我救出去。”
顧劍南眼中充盈著淚水,奔了過去,三拳兩腿便把那幾個夜叉擊倒於地。
可是他還沒有鬆開顧明遠身上的束縛,一群夜叉餓鬼噑叫著蜂擁而來,將他圍住,他雖然盡力反抗,卻擋不住那越來越多的夜叉,很快地便被他們壓倒於地。
他們狂叫著拔他的頭髮,撕他的衣衫,割他的肉,顧劍南只覺渾身如同針刺般的痛苦,清楚地感覺到血液自體內流出……
他痛苦地大叫著,拚命反抗,卻發現自己的力量已隨同血液流出體外,全身痠痛無力,根本無法掙脫那些餓鬼和夜叉的凌辱。
那些夜叉呼嘯著、叫喊著,然後抬起混身浴血的顧劍南,向火湖奔去,要把他投入湖中。
還沒走近火湖,顧劍南覺得自己全身都已灼焦,熱浪逼人,使他幾乎不能呼吸,眼見火湖愈來愈近,他將要被投入湖中,渾身化為灰燼……
驀然,空中傳來一陣怪異尖銳的笛聲,如同巨錘般的錘落在心頭,顧劍南嘶叫—聲,霍地張開了眼睛……
那兒還有火湖?那兒還有夜叉?那兒還有巖洞?一切的一切都已消失,展現在他眼前的是那一根根的石筍和滿臉怒色的鄭無心。
顧劍南定了定神,知道自己方才是陷入了幻境,所看到的什麼天上宮闕如地底火湖,全都是幻想而已。
他記起自己處身之地,馬上便想起自己應該做什麼,他甚至於揑一把汗的時間都沒有,趕緊挺直了腰,握緊手中原已放鬆的天虹劍。
就在一運氣的時候,他已發覺自己丹田裡竟如火焰在燃燒一般,一口真氣差點提不起來,而岔至其他穴道去。
他明白這是將要“走火入魔”的象徵,心中不由大凜,趕緊凝神聚氣,緩緩收回渙散的真氣存於丹田,腦海裡把一切的意念都排除出去,全神放在運氣之上。
像他這樣在大敵之前,便妄然運氣凝神,聚合散開的真氣之舉,著實危險萬分。
鄭無心只要走過來,在他身上輕輕的一拍,他便將被自己的真火所焚,死於非命。此刻他若不立即盤坐運功,收回渙散的真氣,那麼他將會“走火入魔”!
面對這種生死關頭,他連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只得冒險一試,他希望能在鄭無心一時莫測高深、不敢出手之前,便調和好真氣,否則……
他迅快的作了這個冒險的舉動,連經過大腦思索的餘地都沒有,可說是拿自己的生命去與命運之神打賭,勝與敗都不放在心上。
或許是命運之神對他真的眷顧,而要使他贏回自己的生命,鄭無心竟然沒有注意到顧劍南的冒險之舉。
他其實並不是沒有注意顧劍南,而是根本沒有時間讓他注意到顧劍南!
他剛才彈奏出“天魔死音”中第二疊的“煉獄之音”,還未彈完,突然受到一陣忽高忽低、尖銳刺耳的笛音所擾。
那陣笛音來得怪異,在這陰暗的山谷縈繞不斷,產生一股奇怪的迴音,使得鄭無心的心神都受到擾亂,再也無法彈奏下去。
他以一張玉琴稱雄武林,不但武功高強,尤其這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更是使人感佩,因而博得“琴聖”之名,與“劍聖”梅花上人,以及死去的“掌聖”雲中子,共稱為武林三聖。
當然,他若非精於音律之學,絕不可能彈出那等神奇的琴音來。
那一陣怪異的笛聲一傳進耳中,鄭無心立即便分辨出它是由一個武功高強的人所吹奏的,不然也不會回縈在谷里那麼長久。
最使鄭無心奇怪的還是笛聲裡所蘊含的特殊意味。他精通音律,無論上古失傳的樂曲,或當今各地的樂音都有涉獵,卻從未聽過如此怪異的笛聲。
它可說是沒有半點人類的情感在內,冷酷而殘厲,卻又帶著一股誘惑的意味,整個笛聲僅是簡單的幾個單音,音階既不調和,也不成為一個曲調,聲音忽高忽低,尖銳犀利,彷佛不是人所吹奏出來的!
由於這個原因,使得鄭無心的驚疑之中又有幾分怒意,他認為自己在彈琴之時,竟然有人用這等鄙下而粗糙的聲音來擾亂自己,不但是一種侮辱,也是一種嚴重的挑釁行為。
他滿臉怒容的側首後顧,向笛聲傳來之處凝望了一眼,只見笛音愈來愈近,接著一條人影從左邊崖上閃現,站在崖邊俯望斷腸谷。
那人一站在崖邊,笛聲更大了,那翻來覆去的就只幾個單調的音符,使得鄭無心的怒火更加高漲起來。
他霍地站了起來,舉起玉琴,向那人重重地撥弄了一下琴絃。
錚然一聲,一縷琴音飛射而出,但見那站在崖上的人影晃動,笛聲戛然停止。
鄭無心嘴角浮起一絲微笑,自言自語道:“不給你嚐點厲害,你也不曉得我鄭無心的手段如何。”
他正待轉過身來對付顧劍南,已聽得那站在崖上的人高聲道:“那個不長眼睛的東西,竟敢暗算老夫,給我滾出來。”
鄭無心冷哼一聲,飛身從陰暗的石筍間躍到鴛鴦谷的中央,沉聲喝道:“你這個混帳東西膽子好大,敢對在下無禮,敢情是不要命了。”
崖上那人發出一聲陰冷的狂笑,道:“看是那一個人不要命!”
笑聲之中,他振臂飛身,躍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