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劍南自從父親把天靈上人藏珍圖交到他手中,一直秘存在貼身的護身軟甲之內,未曾仔細看過,初時是因為自己毫不懂武功,就是按圖索驥知道天靈上人的武功秘笈,也無法進修,得之等於廢紙,所以根本就未動探珍的念頭,其後因專心修習鐵傘尊者的上乘武功,學貴在專,故也未動探珍念頭。
現在和他為敵的一個個都是武林魁首,他非得進一步修習天靈上人超凡的武功,否則就不足以平定武林即將來臨的浩劫。
何況他保有了天靈上人的藏珍寶圖,早已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成為眾矢之的。六大門派、金縷宮、天龍寺……可以說包括了整個武林,都佈下羅網,非把他顧劍南除掉不可,除非他放棄天靈上人的藏珍圖。
但是,除去私仇不說,為了整個武林的安危,他怎能放手。
情勢逼使他不能不以武林安危為己任。
因立身的洞穴顯示天靈上人藏珍的跡象,他遂動了一閱軟甲內暗藏寶圖的念頭。
正好這時鬼醫公孫輸治療窮神的手術已經完成,只要解開封閉的昏睡穴,再稍加調息,即可恢復已失的記憶。
在公孫輸的知會下,顧劍南出手解了窮神的穴道。
窮神蕭無有如南柯一夢的驚醒過來,睜開疲憊的眼睛,掃視四周,發覺站在身邊的鬼醫公孫輸和顧劍南,幾疑不在人間,驚問道:“公孫老友,顧少俠,我……我是不是在做夢?”
鬼醫公孫輸含笑道:“不是做夢,我們停身在‘亡魂林’的山洞裡面。”
窮神的腦部剛施過手術,想必有些異樣或疼痛,抬手摸了摸頭道:“我的頭?”
鬼醫公孫輸本想把受毒的情形及醫療經過對他說明,轉念一想:“還是不說的好,此刻他還不宜用腦。”心念至此,清描淡寫的道:“沒有什麼,只是稍稍受了點震動,我已替你敷好藥,調息調息就沒事了,但記住,在未解除繃帶前,什麼也不要想,只是無我無物的調息,這比服藥更重要。”
醫生的囑咐比上級的命令更要遵從,窮神很馴服的一言不發,盤膝打坐,開始調息起來。
顧劍南見窮神已恢復神智,也放下心,本想向公孫老前輩問問窮神的病情,又怕打擾了窮神的調息,遂一聲不響地開始卸裝。
公孫輸不明所以,低聲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顧劍南用手指指身穿的軟甲低聲回答道:“起取天靈上人的藏珍寶圖。”
公孫輸出手阻止,道:“請不要起取,老夫不想看到。”
顧劍南一楞,不解道:“為什麼?”
兩人講話的聲音雖然極低,公孫輸仍怕擾亂了窮神的調息,遂把顧劍南帶向洞口的一邊,遠離窮神約有一箭之地,示意顧劍南席地坐下,遂開始促膝而談道:“天靈上人的藏珍寶圖,武林中人無不夢昧以求,我卻例外。”
顧劍南何等聰敏,聞一知十,已窺知公孫輸意在跳出三界之外,激道:“國家安危,匹夫有責,難道武林安危,老前輩視若無睹?”
顧劍南暗佩顧劍南話鋒犀利,心忖:“好小子,拐著彎罵人。”
又一想,他願意當我的面現示藏寶珍圖,足見對老夫不見外,忙轉不悅為欣慰道:
“老夫雖忝為武林一份子,卻無門無派,與人無爭。”
顧劍南道:“但善惡有分!”
公孫輸道:“這要看在那方面說,如就我的天職醫道來說,只要是病者,不分善人惡人,我都得醫。”
顧劍南道:“醫惡人,豈不是助紂為虐?”
公孫輸肯定的道:“不,人之善惡只在一念之差,這‘念’是屬心靈的,和肉體無關。”
顧劍南道:“古往今來,為什麼懲治罪人,都加之身體以刑?”
公孫輸笑道:“問題扯遠了,這是屬於‘治’的大道理,總之我非職業劊子手,不願參加任何殺人的行列,更無任何野心,我的‘道’是‘活’人。”
顧劍南道:“所以老前輩連天靈上人的藏珍寶圖也不屑一顧?”
公孫輸道:“話不是這麼說,藏珍圖多一個人見到,就多一份麻煩,我也不願自找麻煩。”
顧劍南道:“晚輩敬重老前輩,相信老前輩,更要就教於老前輩,因此才要和老前輩同觀藏珍寶圖。”
頓了一頓又道:“且不知老前輩的所謂‘不願自找麻煩’,意何所指?”
公孫輸猶豫片刻,道:“你可知我有一個不肖的女兒,此刻被控制在樸摩天父子手中?”
顧劍南道:“正因為如此,您將無法跳出三界,我有自信您會站在正義的一邊。”
公孫輸以玩笑的口吻,問道:“少君,你不怕我因女兒故,倒向金縷宮那邊?”
顧劍南搖搖頭道:“老前輩視我如小孩十分疼愛,您可知令嬡玲玲姑娘已有所轉變嗎?
我相信她終會站在正義的一邊的。”
公孫輸大喜,追問道:“你所謂的‘有所轉變’,意何所指?”
顧劍南猶豫了一下,道:“您總還記得,那次我獨闖金縷宮,我在自衛之下斷了樸立人一臂,卻捱了樸摩天一記紫電毒掌的事?”公孫輸接口道:“由途遇樸立人相搏,斷樸立人一臂,進到金縷宮,捱了樸摩天一掌,在這段過程,令嬡玲玲姑娘都在場。”
公孫輸聽出眉目,不再岔話,靜靜的聽,面上流露出幾分喜悅幾分緊張神情。
顧劍南繼續道:“初時她不瞭解我,和樸立人一個鼻孔出氣,恨不得要致我於死命,其後大概對我的為人漸有認識而漸生好感,因此後在金縷宮裡反而暗中助我,雖說這種暗中相助,我並沒有得到什麼好處,但我仍出自內心的感激她對我的關注。”
這段亦公亦私,含混其詞的談話,叫公孫輸聽了痛癢難分,他以長輩身份,又未便直說:
“究竟她是否對你一見鍾情?而你也對她有意?”
他急切須要知道這些,但又不能不把這心意埋藏在心底,於是借用顧劍南的話,重複的道:“有所轉變,有所轉變……”他說時望向顧劍南的臉上:“確實是可喜的轉變。”以他老於世故的經驗,希望在這幾句話出口後,能看出顧劍南的心意,同時也表明了他的態度。
顧劍南聰明絕頂,早就聽出公孫輸的心意,顧劍南心裡想的是什麼,別人無從知道,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那麼淡漠,就像這事與他無關。
公孫輸暗罵了一聲:“好厲害的小子,喜怒不形於詞色。”
罵過又暗贊:“人要想出人頭地,就得這樣,只怕玲玲這丫頭沒有這福氣。”
公孫輸心裡既有這念頭,無形中就把顧劍南看成未來的乘龍快婿,一改以前的固執態度道:“好吧!為了維護道統與武林正義,老夫應允助你一臂之力就是。”
豈只一臂之力,今後要他賣老命他也幹,此刻只是礙於身份,不肯說出就是。
顧劍南恭身謝過了鬼醫公孫輸的應諾,才又開始卸裝,自軟甲的夾層裡,小心抽出了天靈上人的藏珍寶圖。
正在這時,一陣其熱無比的火風,由洞口吹進,緊接著一陣一陣的火舌向洞口透入,兩人停身處也跟著忽明忽暗起來。
水火不容情,鬼醫公孫輸有些作慌,道:“劍南,別忙研判藏珍圖,火勢緊得很,要避一避。”他已由少君少俠改稱劍南,聽來更見親切得多顧劍南搖搖頭,道:“這是因為風力轉向的關係,洞裡無可燃之物,燒不進來,反可利用燃燒的強光,研判藏珍圖!”說著,俯下身在地面上攤開了藏珍圖。
一攤之下,不自禁驚叫出了聲:“怪哪!分明見過上面繪的有圖,怎地變得一無所有呢?”
鬼醫公孫輸也為之一驚,還用手在圖上摸了一摸,訝異的道:“要不就是被別人調了包,你想想看”
顧劍南保有寶圖,在時間上,已幾易寒暑,其間也不知經過多少驚濤駭浪,出生入死,曾幾度失去知覺,予人可乘之機,保不住沒有被調包的可能。
不過有一點不解的,為什麼要調包,不乾脆盜取,若調包為的是魚目混珠,何以又不以膺品亂真。
有如晴天霹靂,當頭罩下,顧劍南痴呆在當場,半天說不出話。
鬼醫憐憫地安慰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劍南,何妨退一步想,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顧劍南長嘆一口氣,道:“我怎對得起家父,又怎對得起諸位前輩對我期望之殷!”說至此,忽有所警覺的正色道:“老前輩,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能洩露出去,讓魔頭們知道了,更將無所忌憚。”
鬼醫公孫輸道:“調包之人,可能就是魔頭之一,正道中人,不肖作此雞鳴狗盜之事。”
顧劍南道:“前輩想的不錯,不過,我不宣佈出來,調包之人也不會宣佈的。如果老天不亡我,就是沒藏珍寶,我也會找到寶藏的,也許就在眼前。”
鬼醫公孫輸道:“眼前?我看你神智不清,既失去藏珍圖,如何能找到寶藏?”
正在這時,忽聽到窮神的喊話聲:“公孫兄、顧少俠,你們在那裡?”
聲帶痛楚,兩人聞聲一驚,奔了過去,顧劍南奔行間順手把那張圖而不實的牛皮紙,塞進皮囊之中——這皮囊正是死去的唐鳳琳姑娘的遺物。
窮神面色鐵青,鬼醫疑是自己的手術有誤,奔向前詢問道:“你的頭……”
窮神截道:“不是!”他望向顧劍南:“我的藥”。
顧劍南忙探手皮囊中,取出一個白色小瓶,窮神出手好快,一晃眼藥瓶已到了他的手中,迫不及待的開瓶吞服。
顧劍南關心的道:“老前輩不可過量。”
窮神蕭無蓋好瓶蓋,道:“別操心,你要我多吃,我也不會幹。”
真是藥到病除,窮神的面色瞬即恢復正常,由他說話的神態可以看出痛苦已除。
他把藥瓶交還到顧劍南手中,轉向鬼醫公孫輸道:“我是出了名的窮神,老哥替我治病,不怕賠本?”恢復了他一向詼諧之態。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剛才你那一叫,我以為要砸招牌呢!”
兩個老友說說笑笑,好像天塌下來,也沒有他們事似的。
顧劍南插嘴道:“毒神龍雨的使毒,恐怕聞名天下的四川唐家也難望其項背。”
說著解下皮囊,道:“這是毒門高足唐鳳琳姑娘的遺物,內盛的盡是大瓶小瓶的各色丸散和霹靂彈。”
他說著由囊中掏出大瓶小瓶一大堆,遞到鬼醫公孫輸手中,道:“請老前輩鑑定一下,看是否有根治蕭老前輩病毒的藥物,晚輩只知其中白色的一種,那就是剛才蕭老前輩毒發時所服用的。”
鬼醫接過逐一嗅了嗅看了看,搖頭道:“既稱毒門,自有獨到處,因其出自苗疆,絕少在中原亮相,所配藥之毒物老夫也很少見聞,必須帶回去慢慢化驗才能鑑定,姑勿論對蕭兄的病情有無幫助,最少對毒門有進一步的認識,有助於將來對陣。”
窮神黯然道:“顧少俠,我的藥到快要服完時,務請先知會一聲,以免我再受那萬毒攻心的痛苦。”
鬼醫公孫輸哼了一聲,道:“蕭兄,昔日英雄何在,怎麼越來越窩囊,窩囊到想尋短見?”
窮神蕭無嗟嘆道:“公孫兄有所不知,毒發時那滋味真不是人受的。”
鬼醫公孫輸拍胸道:“包在我身上,我這就仿製一些,夠你下半輩子服的,保證不叫你發癮。”
窮神愁眉頓開,道:“只要活著一天,發誓必親手殺死毒神龍雨。”
顧劍南道:“蕭老前輩怎會遭他的毒手?”
窮神長嘆一聲,道:“說來話長,若不是受公孫兄之託,順道北疆尋找毒蛇中最毒的‘金色兩頭蛇’,或許不致有此一劫。”
鬼醫公孫輸不悅的道:“哼!你受人之託,並沒有忠人之事,反而倒打一耙,真是豈有此理。”
窮神道:“金色兩頭蛇倒是抓到了一條,可是毛病就出在金色兩頭蛇。”
公孫輸不解的道:“此話怎講?”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窮神說時略頓,似在整理思緒。
“不必賣關子,快講。”公孫輸追問。
窮神蕭無並不把老友說笑之言放在心上,追述道:“回程經過南嶺,途遇本幫一二弟兄揹著蛇缽,冒著風雪在山野挖蛇洞,我覺得很奇怪……”
公孫輸調侃道:“不讓叫化子玩蛇,等於不叫狗吃糞,這有什麼值得奇怪。”
窮神以牙還牙的道:“郎中只知賣假藥,別以為你件件精通,蛇會冬眠的你知道嗎?冬天要找蛇,比找黃金還難,我猜想他們必定有特別的原因。”
顧劍南接口道:“想必是受了毒神龍雨的利用。”
窮神訝異的道:“顧少俠怎會知道?”
顧劍南道:“蕭老前輩那時神智不清,恐怕不記得,晚輩曾見過您在侯二和孫麻子的監視下,替毒神龍雨捕蛇,所以連想起來。”
窮神回憶了一下,面帶愧色的道:“若非少俠援手,恐怕今天老夫仍脫不出毒神龍雨的魔掌。大恩不言報,銘刻在心就是。”
公孫輸截口道:“唉,窮神,你怎麼如此俗氣,別扯野棉花,快講你的故事吧!”
窮神這才回歸正題的道:“我仔細打聽,才知道是苗疆的毒門掌門人毒神龍雨受金縷宮宮主樸摩天之請,率領門下高手多人進入中原,明目張膽豎起毒門的黑龍旗,駐紮在嶺南山麓新築的一座大廈裡,用高價向本幫弟兄收購毒蛇作佐餐之用。”
公孫輸搖頭道:“我不信人會用毒蛇佐餐,想必用來煉製毒藥或喂毒兵刀之類。”
窮神接口道:“起初我也是這樣想,事關武林安危,決心親自前往探視一下,以窺究竟。”頓了一頓繼道:“我以賣蛇為由,混進了他們的巢穴。適逢正是他們用飯的時間,一陣蛇肉香味撲鼻送到,我也忍不住連嚥了幾口唾液。”
公孫輸接口道:“我明白了。”
窮神一楞,道:“你明白什麼?”
公孫輸道:“蛇愈毒,香味愈濃,他們以色香味誘惑你,你嘴饞誤食中毒,就落入了他們的圈套。”
窮神搖頭道:“你猜錯了,蛇愈毒愈香這經驗,我比你鬼醫瞭解得更清楚,只要是本門一個起碼弟兄,就能知道怎樣吃毒蛇不會中毒。”略頓又道:“進到大廈,證實他們是用蛇肉佐餐,餐分兩級,普通的,也就是一些二流腳色,吃的是煮熟的毒蛇肉,也就是我聞到的那陣叫人饞涎欲滴的劇毒熟蛇肉。”
公孫輸說出他的看法,道:“苗夷之邦,脫不出野蠻,想那上等一級的必較文明,佐餐的一定是雞鴨魚肉之類了。”
窮神再搖頭道:“恰恰相反,那上一級包括毒神龍雨在內,吃的是更毒的活的生蛇肉。”
公孫輸道:“不合道理,我無法相信。”
窮神道:“這話從別人口中說出,我也不會相信,但我親眼看到,不能不信。”
公孫輸道:“真是這樣,其中必有道理。”
窮神第一次點頭道:“不錯,大有道理!後來我才知道,毒門中人個個全身是毒,功力愈深厚的身上的毒愈濃,如不每餐進毒功力就要減退,反之功力漸增。”
顧劍南有感而發從旁插嘴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窮神看了公孫輸一眼,道:“真對不起老友,我把那條奇毒無比的金色兩頭蛇,轉贈給毒神龍雨了。”
公孫輸道:“我早就知道,也已說過,你受我之託,並未忠我之事。”
顧劍南居中調解道:“公孫老前輩不要錯怪了蕭老前輩,蕭老前輩必有轉贈的道理。”
窮神見顧劍南站到他的一邊講話,面露欣慰之色,道:“顧少俠所見不差,公孫兄,小弟還有下文呢!”
公孫輸道:“且聽你的下文,看你如何自圓其說。”
難堪的語句,有時出在老友口中,更顯出兩人交誼之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