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的白霧自腳底升騰,鐵傘聳者湧身跳下深谷,寒冷的霧水沾溼面額,他那寬大的衣袍被冷風兜起,飄飛振揚,很快地便沒入厚厚的濃霧裡。
白霧氳氤,滾滾飛散,鐵傘尊者雙袖一展,發出一聲朗笑,鐵傘倏張,急速落下的身形立即變為緩慢,悠悠飄蕩在茫茫的濃霧中。
他似乎覺得非常愉快,臉上的笑意未逝,已閃過厚的一層濛霧,眼豁然開朗,谷中的景物清晰地映入他的眼簾。
目光掠過佈滿苔蘚的峭直陡壁,隨著身形的緩緩落下,山壁眼前上升,壁上朵朵紫紅色的野花。
從削平的山壁隙縫裡出來的叢叢虯根,盤結糾纏,不但茁壯的生存著,還開出如此美麗的花朵,使人見了有種感慨——那強韌的生命力、蓬勃的生之氣息。
鐵傘尊者把持傘的右手往旁一擰,身子斜飄到叢叢紅花上,他伸出手輕輕的摘了一朵小花,放在鼻前深深一嗅,讚歎地大聲道:
“多美的人生!白霧片片,紅花朵朵,清新的靈魂沉浴在……”
他臉上剛浮起一絲天真的笑容,垂落的目光突然看到底下一株老松上躺著一個身穿灰衫的少年,正圓睜雙瞳,愕然凝望著自己。
那少年臉上的驚詫神情映進鐵傘尊者的眼裡,立即使他浮現在面上的歡愉之色為之一僵,變為一種尷尬至極的神色。
他的輩份和年齡都很高,對於抑制自己的情緒,以及人格的修養,幾乎已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把心底的感情宣洩出來。
由於他獨身一人居住在這遠離塵世的山谷中,很少與他人來往,世上也沒有幾個人曉得他的隱居之所,因而他在遠赴東海訪友之後,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家”中,又碰上一個如此美好的凌晨,所以毫無掩飾地顯露內心的情感,天真而歡愉的笑了起來。
誰曉得比他更早,他的家中已有了訪客,而且還是一個年輕的孩子。
想想自己的年齡,他怎會不覺得有點尷尬呢?
他將鐵傘一收,飄身落在那株佝僂著腰的老松上,凝目打量那仰臥在茂密的松枝上的年輕人一眼。
當他的目光掃過那個年輕人的身上,立即泛起驚訝至極之色,忖道:
“我在世上苦苦尋覓了二十多年來,竟然從未發現一個像他樣根骨深厚、稟賦過人的孩子,怎地卻在將要脫體飛昇之前碰到了……這……叫我怎麼辦才好?”
他的臉上泛出遺憾之色,忖道:“這孩子正是我密勒池所需的傳人,我若是輕易將他放過,豈不太對不起師門傳藝之德?可是我卻只有短短的三天,二天之後我便要脫體飛昇,又怎麼有暇將他攜往密勒池?”
剎那間,他腦海中掠過許多意念,目光一閃,已聽到那年輕人笑道:
“老丈,這鐵傘可真好,從這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卻不會受傷。”
鐵傘尊者頗為驚奇,這年輕人一眼便能看清他這柄傘是千年寒鐵所鑄,由於當初鑄造之時,傘骨漆上一層掩飾的褐色,猛然一看去彷彿是檀木,再加上傘面只是塗油的綢布,所以連樸摩天那等眼光之人,也沒有看出這柄毫不起眼的黑傘是寒鐵所鑄成的。
他揚了揚手中鐵傘道:“你怎麼知道這柄傘,是鐵的?”
那年輕人笑道:“老丈你仗著它從那麼高的地方落下,若非傘骨是鋼鐵所鑄,豈不早就翻轉過去了?”
鐵傘尊者抓了抓頭,呵呵笑道:
“你這孩子真不錯,眼光明亮清楚,的確非常聰敏。”
那年輕人道:“這麼簡單的問題,誰都會曉得的,老丈過獎了!”
“不!”鐵傘尊者道:
“就因為問題太過於簡單,所以許多人才會疏忽掉,因而更不容易回答。”
他記起自己幼年被攜往密勒池時,曾經過許多道測驗之關,其中有簡單的智慧測驗問題,猶記得當時使他百思不解,一直想了好久才回答出來。
他問道:“孩子,你叫做什麼名字?”
那年輕人道:“在下顧劍南!”他歉然笑道:
“請老丈恕在下無法起身行禮,因為昨夜從崖上摔下來,摔落在這株老松上,雖然沒有送了性命,卻把腰骨給閃了,此刻動一動都痛。”
“顧劍南?”鐵傘尊者,哦了聲道:
“昨夜就是你被樸摩天打下了懸崖的?看你的樣子好像沒有受傷嘛!”
顧劍南訝道:“老丈碰見了樸摩天?他是那樣的對你說的嗎?”
笑了笑,他又道:“其實我是由於不曉得廟後竟是懸崖,當時我用了種種計謀,使得他不清楚我為何那樣做,於是趁機推破牆壁飛奔逃出……”
他於是簡單地將在廟裡與樸摩天動手的情形說了出來。
鐵傘尊者非常激賞地望著顧劍南,笑道:
“敢情樸摩天的衣袖果然是被你撕破的!”
他表面上沒有露出什麼神情,可是心中卻非常驚訝,因為他見樸摩天的武功的確可以當得武林高手之名,而顧劍南僅僅是一個孩子,卻能逃得過他的手掌之下,雖說由於地形不熟而跌落崖下,結果卻又得以不死,這份驚險與幸運也足以駭人了。
他問道:“那麼,他認為天靈上人的藏珍圖在你身上,事實上並非如此羅?”
顧劍南緊記住父親之言,關於藏珍圖的下落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來的。
他搖了搖頭,道:
“我確實不知道那張藏珍圖在那裡,因為家父自從得到那張圖後……”
鐵傘尊者揮了揮手道:“好了,我也不想知道那張圖在何處,你不必說,對於這傳說江湖百年之久的藏珍圖,我認為固然有它的價值,但是拋棄生命去追尋一個虛渺的希望,卻是愚人所為,我可不願意這麼做!”
顧劍南還是第一次聽人說出不願知道那份藏珍圖的下落,他點了點頭道:
“老丈之言的確是警世之論,然而紛雲的眾生卻又怎麼覺悟得出這個道理?”
鐵傘尊者頷首道:“果然老夫眼光不錯,你並不是個平凡的孩子,顧劍南,我若是要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顧劍南想不到鐵傘尊者突然說出要收自己為徒的話,他楞了一下,搖頭道:
“非常抱歉,晚輩現在只想去找尋父親,並不想跟老丈你學藝……”
鐵傘尊者心裡的詫異更甚,愕然道:“莫非你認為老夫的功夫不如令尊嗎?”
“不是這麼說!”顧劍南道:
“老丈你碰見樸摩天之後,未受一點傷,顯然已將他擊敗,否則以他那樣本性兇殘之人,豈會放過老丈?這可見老丈的武功高於樸摩天,晚輩……”
鐵傘尊者凝目望著顧劍南,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必再解釋,我也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我在塵世間只有三天可以逗留,日子無多,豈能再收你為徒?”
顧劍南訝道:“老丈看來神色很好,怎會……”
鐵傘尊者搖頭道:“不要說這個了,這有關於佛家奧秘,就算是說了你也不會懂的……”
他淡然一笑,繼續道:“我倒忘了替你看看腰上扭傷之處,盡只站在那兒胡說,實在太不應該。”
鐵傘尊者走到顧劍南面前,俯下身去將他輕輕的提了起來。
顧劍南身體懸空,不禁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面上很快湧出晶瑩的汗水。
鐵傘尊者急忙托住顧劍南的下半身,道:“你傷得很重嗎?”
顧劍南苦著臉道:
“整個腰部好像刀子割的一樣,似乎上身跟下身斷成兩截……”
鐵傘尊者哦了一聲,飄身自松枝上躍下谷中,然後把顧劍南擺在地上,低聲道:
“你忍著一點,我替你看看背上的傷勢。”
顧劍南還未點頭,整個身軀已被翻轉過來,頓時渾身骨節彷彿被拆散開來,痛得他幾乎失聲大叫,可是他卻只咬了咬牙,忍住了。
鐵傘尊者伸手在顧劍南背上按撫了一次,臉色凝重地道:“你的脊樑骨已經挫開了,大概是在跌下來的時候碰到山壁上突出的岩石,是不是?”
顧劍南面孔朝地,道:“恐怕是吧!我從廟牆的破毀處飛奔出來,唯恐會被樸摩天追上,誰知一腳落空,竟沒有可以立足的地方,在漆黑的夜裡,我只覺得我好像一顆流星急速墜落,落向黑暗的深淵裡,禁不住駭得大叫一聲……”
說到這裡,他話聲頓了頓道:
“前輩你不要怪我膽子太小,實在那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鐵傘尊者頷首道:“我知道每個人深潛在心底的寂寞與恐懼,這種情緒是與生俱來的,任憑多麼豁達的人,對於黑暗或不知曉的未來都會懷有恐懼之感,就算是我面臨你這種生死關頭,也會覺得無限恐懼與駭怕。”
顧劍南微微側著頭道:
“當時我只聽到四面的迴音震耳,本能地想抓住一點什麼東西,就在我伸手往黑暗裡亂抓之際,突然背部碰到一個東西,一股刺入骨髓的痛楚震得我頭一昏,立即便不知人事,醒來的時候,便發覺睡在那株老松樹上,動都不能動彈一下……”
鐵傘尊者頷首道:“你若非是因為那塊岩石,將你的身體彈落在松樹上,恐怕此刻早己成了一堆肉漿,可見生死有定,禍福難知,除了有你這麼好的運氣外,別的人恐怕怎樣也活不了。”
顧劍南只覺鐵傘尊者伸手緩緩按撫著自己背後,從他的手掌裡傳出一股熱力,滲進體內,非常之舒服,頓時痛楚減輕不少。
他笑了笑道:“前輩不是也從上面跳下來的嗎?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鐵傘尊者道:“我是住在這兒的,經常上上下下的,根本沒有困難,怎麼與你相比?何況我還有那柄鐵傘可以緩和下降之速……”
顧劍南道:“天下除了前輩之外,大概沒有會想出這麼好的法子,我……”
話未說完,他猛然覺得鐵傘尊者那隻按在背上的手用力一拍,一股痛入骨髓的劇痛襲上身來,使得他禁不住大叫出聲,兩隻手已如鐵鉤,抓進泥地中,深陷進去。
鐵傘尊者噓了口氣道:
“總算把你的骨節挫開的地方揉好了。”說著托起顧劍南的身子,道:
“現在只要服下我給你的丹藥,靜靜的休養一天便可以痊癒。”
顧劍南拭去面上的汗珠,苦笑道:
“前輩你要替我接骨也沒先通知我一聲,害得我差點痛暈了!”
“別孩子氣了!”鐵傘尊者微微一笑道:
“我若先告訴你,你必然會將注意力集中在腰上,以致使得背部肌肉緊張,不容易把內力貫透進去,若有差錯,你可要一輩子殘廢了。”
說著已閃過一座矗立的大石屏,進入一個山洞裡。
顧劍南只見整個山洞完全是人工劈鑿出來的,洞壁上斧痕斑斑,裡面不但有石床石桌,還有一道水簾,細細的水柱滴落在凹入的石缽中,發出叮叮的聲音,悅耳動聽。
鐵傘尊者把顧劍南擺在石床上,然後解下腰上的包袱,伸手從懷裡面掏出一個白瓷小瓶,道:“這是密勒池裡獨練的‘瑩碧丸’,對於接骨續脈有意想不到的功效,你服下後,只要靜躺一日,便能使骨節挫傷之處愈好。”
顧劍南接過他交給自己的那顆碧綠如玉、僅黃豆般大小的丸藥,便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依言吞下腹中。
他見鐵傘尊者珍惜的將那個瓷瓶放在懷裡,好奇的問:
“請問前輩,密勒池在那裡,怎麼我從來都沒有聽過?”
鐵傘尊者眼中突然射出爍亮的光芒,凝望著顧劍南,道:“那是在大漠邊緣、高原深處的一個洞天福地,在那兒隱居著世上武功最高的高手,他們一生之中只出來一次尋找繼承衣缽的傳人,此外便一直住在裡面苦修,直到脫體飛昇為止……”
顧劍南詫異地道:“有這種地方?怎麼我從未聽父親說過!”
“對了!”鐵傘尊者道:“我還沒有問你令尊是何人?”
顧劍南道:“家父顧明遠。”
鐵傘尊者搖了搖頭道:“沒有聽過。”他歉然笑道:
“或許是我久未履足江湖,所以孤陋寡聞……”
顧劍南道:“家父在江湖上人稱血手天魔,與梅花上人、苦海離亂人、樸摩天等七人被武林中稱為七大高手。”
“哦!”鐵傘尊者道:“那麼靳素素你該認得了?”
顧劍南頷首道:“曾經見過。”
鐵傘尊者道:“那便是我的師妹,她較我晚了十五年才進入密勒池,也唯有我們兩個,是密宗歷代弟子中最沒出息的……”
他非常感嘆地搖了搖頭,道:“密宗弟子著重一個‘悟’字,但是我們兩人卻都是一樣的參不透人生,一生糾纏在情孽之中,回想起來,真是對不起師門栽培……”
顧劍南默然望著鐵傘尊者臉上痛苦的表情,正要說幾句話,鐵傘尊者已長嘆一聲,道:
“唉我……我為什麼要這樣?”
顧劍南道:“前輩,您……”
鐵傘尊者重重地甩了下額頭,似乎要將內心中的憂鬱與痛苦甩落,他這種表情使得顧劍南為之一愕,還以為他是想制止自己說話,於是他趕快停下了嘴。
鐵傘尊者深吸一口氣,喃喃道:
“往事如煙,無處可尋,此時追憶起來,豈不空惹煩惱?”
他說話之間,右掌重重地在石壁上一拍,顧劍南只見那麼堅硬的石壁,竟隨著鐵傘尊者手掌的提起而現出一隻清晰的痕印。
那隻手掌即深印石中三寸多,細細一看,連掌上的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是細工雕琢的也不可能如此精巧。
顧劍南駭然道:“前輩的功力真是已經到達登峰造極的地步了。”
鐵傘尊者望了望自己留在石壁上的掌印,凝然一笑,說道:
“這只是一種笨功夫,算不了什麼,依照你現在的成就,大概不需要十年,便可以達到我此刻的境界……”
顧劍南笑道:“我想我能夠如此……”
鐵傘尊者臉上泛起一絲苦笑,忖道:
“以我這種稟賦,下了數十年苦功,才能有如此成就,可是在他看來卻自認為必然能在短短的十年內達到我這等地步,這真是數十年來第一次聽到之事!”
他知道顧劍南聰慧靈敏,而且對自己充滿了信心,所以在驚凜的心情下,還能夠說出如此自信的話來,這點的確是不容易。
他心中一動,轉變話題,問道:“你認為我師妹的武功如何?”
顧劍南問道:“前輩你的意思是指靳素素前輩的武功?”
他笑了笑道:“晚輩因為機緣湊巧,在所謂武林七大絕頂高手中已經見到有六位之多,上次在斷腸谷內,晚輩並曾親眼看見靳前輩與琴聖鄭無心相鬥……”
鐵傘尊者微訝,道:“她怎會與琴聖鄭無心發生爭鬥?”
顧劍南問道:“前輩你也認識鄭無心?”
鐵傘尊者道:“那孩子智慧極高,尤其對音律方面有非常過人的領悟力,當年他在隴西跟隨樂師劉穹豐學習琴技時,我曾經見過他一次,後來聽說他在祈連山的一個古洞中得到一張天香寶琴,對於琴藝方面的造詣更是超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