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量壽佛,顧施主請留步。”
顧明遠的腳步才一移動,耳邊響起了一陣低沉的問訊之聲,話聲清晰,好似有人湊在耳邊與他說話一樣。
他心中一動側目望去,只見二十丈外,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道從容地緩步而來。
顧明遠之所以認為那個老道從容緩步,是因為他行動之際予人之印象是那樣風度飄逸,白髯拂動,使人產生一個錯覺的印象。
其實就在他轉首凝目之時,那個老道話聲剛落,人已距他不足六丈之遠。
顧明遠凜然忖道:“這莫非就是傳言中的道家‘縮尺成寸’的無上神通?”
他腳步一凝,轉過身來,道:“道長是呼喚老夫?”
那個老道身高不足六尺,穿著一身淡青色的道袍,長髯及胸,面目和藹有如滿月,一眼望去仙風道骨,使人心中自然起了敬佩之意。
他單掌打了個問訊,道:“施主便是天下聞名的血手天魔?”
顧明遠道:“江湖匪號,不足道長一笑,請問道長仙號如何稱呼!”
他非要弄清楚面前這個老道到底是誰?因為他又看出那老道雖然目中沒有武林人物所有的神光,但是憑他能施出“傳言入密”與“縮尺成寸”的神通,顯然這老道早巳練至“還神反虛”與“反璞歸真”的境地。
放眼天下,該沒有幾個人能達到這個地步,他面對這麼一個玄門高道,使他不禁為此大感震驚,而全神提防起來。
那個老道微微一笑道:“貧道雲中子。”
顧明遠雙眉微微一皺,驚道:
“哦!原來是武林三聖的掌聖雲中子前輩,在下失敬了。”
這雲中子年紀至少有九十以上,與劍聖梅花上人和琴聖鄭無心二人,被江湖上尊為武林三聖。
在江湖上有這麼一句諺語,將武林中七個首屈一指的高手編在裡面:
“苦海離亂人,玄門有三聖,宇內共二魔,齊會嶺南幽。”
又有這麼一句俗話:
“寧遇三聖,不落嶺南幽客手,願逢二魔,難見苦海離亂人。”
遠在血手天魔初闖江湖之時,天下尚只有六大高手,他只算最後才被加進去的,所以他的年齡是這七人中最年輕的,也數他出道最晚。
所以他一聽面前這老道自稱雲中子,趕緊自謙為在下,而尊稱對方為前輩。
雲中子答了一禮,道:“施主不必客氣,貧道已有二十年未下武當,雖然聽說過宇內二魔之名,實在料想不到施主尚還如此年輕……”
他話聲微微一頓,道:“貧道雖然忝為武當弟子,然而閉關十年,不知施主為何挾雷霆之怒獨闖上清宮,毀玄天掌門人法體?”
顧明遠暗暗叫苦,忖道:“真不知道掌聖雲中子竟會是以劍法名傳武林的武當派門中之人,看來今日他若不相信我所說之話,必然又是一場血戰。”
他緩聲道:“在下與玄天道長萍水相逢,即稱莫逆……”
於是他簡單地將五個月之前,與玄天道長在祁連山之約,以及今日所經過之事告訴雲中子。
雲中子兩道長眉斜斜飛起,眼中精光突射,愕然道:“哦,真有這種事情!”
顧明遠道:“在下敢以生命作賭,所言之事無一虛假。”
雲中子嘆道:“貧道十年不問門中之事,怎料本門會發生此種事情?只是不知顧施主為何不肯留在武當,解釋所涉之嫌?”
顧明遠嘆道:“在下因為犬子自幼殘廢,所以……”
雲中子還未說話,身後傳來一陣喧囂叫聲,玄清高聲叫道:
“師叔,快將血手天魔留下……”
顧明遠朝著雲中子一拱手,道:“在下請道長原諒,就此告辭了。”
雲中子略一猶疑,道:“施主在武當留下血債,貧道忝為武當門人,尚請施主稍留幾天,貧道負責查明真相……”
顧明遠未及說話,玄清已大聲嚷道:“師叔,五行異劍全都被血手天魔殺死,不可放走殺人兇手!”
雲中子沉聲道:“施主手染血腥,殺孽也太重了!”
顧明遠看到雲中子的神情,知道無法解釋清楚,說道:
“請恕在下得罪,他日在下必將重上武當……”
他話聲一了,託著竹簍,便向松林方向飛奔過去。
雲中子大喝道:“顧施主,請留步!”
顧明遠充耳不聞,一連兩個起落,已將躍進松林。
身後傳來雲中子大喝之聲:“施主,得罪了。”
一股刺耳的嘯聲漫天響起,四周的空氣彷彿被撕裂開來,顧明遠離那雲中子尚有四丈之遠,已感到勁風及背,差點立身不住。
他猛地大喝一聲,倒傾身子,一掌斜劈而出。
氣勁彌然,旋飛激盪,半空之中響起一聲雷鳴。
顧明遠渾身一震,紅袍一陣波動,隨著那沉猛的力道撞來,身子不由自主的退後兩步,吐出一口鮮血。
他目光所及,雲中子全身青袍高高鼓起,長眉斜飛,單掌一揚,又是一掌劈出,那種威武剛猛之態,動人心魄,駭異之極。
“啊!太清罡氣!”
顧明遠猛地回首,只見雲中子那襲青色的道袍膨然鼓起,瘦癯的臉上泛起一層紫紅色,拂出的寬袖裡,那隻手掌竟已經變成暗紫之色。
他心中大為雲駭,沒想到這武當僅存的長老耆宿,竟練成了道門傳說的兩種神功之一—
—“太清罡氣”。
這種罡氣功夫與先天真氣同為道家無上神功,俱有無堅不摧之能,霸道之處,較之佛門的大般若神通,更令人震撼。
氣勁激盪,發出刺耳的嘯聲,眼見一蓬似有若無的淡紫色氣幕撞了過來,顧明遠眼中神芒暴射,身子一旋,左手翻處,已將手中的大竹簍往後拋去。
他力道用得恰好,那個竹簍悠悠飛出六丈,平穩地落在那一望無際、綿延無邊的松林旁。
心中掛慮一去,顧明遠全身弓起,有似一隻怒獅面對強敵,發髯根根蝟立,右掌一提,急劈而出。
一片血紅之色立即泛上他的臉靨,隨即喉間發出一陣低吼,他那劈出的手掌也變成一片血紅之色!
在這強勁無儔的罡氣攻擊下,他已施出尚未練成的“血罡”魔功,是以全身似乎蒸散出一股淡淡的紅霧,看來詭異之極。
兩股氣勁在空中一觸,陡然發出一聲大響,沙石飛濺,氣柱旋激四散。
雲中子那枯瘦的身軀在迴盪的氣勁衝擊下,幾乎要乘風飛去,衣袍飄動,長髯亂拂,搖晃了兩下,才終於站穩了腳步。
他那雪白的霜眉,緩緩落下,目光爍爍地凝望著站在五丈外的顧明遠,神情嚴肅,絲毫都不放鬆。
飛散四濺的沙石塵土,漸漸落散,雲中子只見顧明遠默然站在那兒,面色一片灰白,嘴角已經沁出血漬。
雲中子心中起了一陣傲然之感,暢笑道:“顧檀越,你已身受重傷,請留下吧!與武當為敵,並不……”
顧明遠一聲獰笑,喝道:“憑你這區區太清罡氣,便能留下我顧某人?”
雲中子看到對方的神態,知道他已經動了真火,心中暗忖道:
“久聞魔教中奇技異能頗多,看他這樣子,莫非真有什麼駭世驚俗之藝,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太清罡氣無堅不摧,憑他那尚未練成的血罡,並非敵手……”
他心中微懍,提起一口真氣,沉聲道:“貧道不願逼人太甚,希望檀越能夠自動留下,最低限度在事情未能水落石出之前,貧道願負責保證檀越的安全。”
顧明遠冷冷地笑道:“我顧某人出道至今已有二十餘年,尚未受到任何外力約束,因而違反自己的意志,今日如果你堅欲留我在此,那麼只好玉石俱焚,與你決一死戰……”
話聲一頓,他又豪氣干雲地揚聲道:“到時便可知道是你們這些自命正派人物厲害,抑或是被你等目為邪派異教的厲害?”
雲中子微微一怔,無奈地道:“無量壽佛,檀越堅欲如此,貧道也無話可說,正邪兩派自古以來皆是兩相對峙而難並立,今日檀越既要一意孤行貧道也只好奉陪了!”
顯然他知道雙方一旦涉及正邪之爭,那必然是生死賭命之事,因而話聲一了,雙袖微張,已將全身玄功運起,只待施出那雷霆萬鈞之一擊。
顧明遠冷冷地道:“我已見過你們這些自命正派人士的作為,老道,你也不必假惺惺,太清罡氣還要不了我的命!”
雲中子沉喝道:“既然如此,貧道得罪了!”
“了”字出口,一股淡紫色頓時浮上面龐,雙袖拂處,厲嘯急響,紫濛濛的一道氣柱飆然飛撞而出。
顧明遠身軀一沉,喝道:“來得好!”
單掌一立,左掌反拂,迎著那股氣柱連劈三掌。
紫氣滾滾散開,雲中子只見顧明遠每劈一掌,便吐出一口鮮血,每吐一口鮮血,腳下便踏進一步。
自對方掌上傳來的氣勁,有似長江大河滾滾而來,更似那陣陣海濤,一道比一道洶湧沉猛,劈到第三掌時,他所發出的太清罡氣,竟然好似碰到鐵壁銅牆,不但攻不出去,甚而被反擊回來。
紫色的氣勁飛散開去,雲中子大吃一驚,拚盡全力連發兩掌,兀自覺得有點抵擋不住,頓時上身晃了兩晃。
這真是不可思議之事,方才顧明遠明明已經被雲中子的太清罡氣擊得吐血,看來早已是身負內傷,氣勢衰竭之際!
卻在突然之間,竟能轉弱為強,連吐三口鮮血之後,所發出的力道一次比一次更強,幾乎都將太清罡氣擊散。
這種怪異的情形,不但云中子心裡大吃一驚,連那剛剛趕到的玄清道人和其他武當弟子都感到驚奇不已。
他們臉上全都現出驚駭之色,遠遠望著顧明遠一步一個腳印,一掌一門鮮血的向雲中子進逼而至,竟然動都不敢動一下,像是一根根木頭豎立在那裡一樣。
顧明遠連發三掌,連進三步,猛然又獰笑一聲,吐出一口鮮血,雙掌平拍,腳下又跨進一步。
這一次比前三掌更為厲害,掌力竟如排山倒海而來,雲中子所發出的太清罡氣,被這一掌擊得飛散開去,只留下薄薄的一層氣幕擋在身前。
他身形一晃,頷下長髯好似被利刃刮過,根根斷去,身上青袍“嗤啦!”一聲,已被那洶湧而至的掌風撕破,腳下一動,往後倒退了一步。
血紅色的氣柱與淡紫色的太清真氣似乎凝聚在一起,他們兩人相距約兩丈,顧明遠一個大步跨出,距離雲中子已不足八尺。
四隻手臂平伸,他們兩人相峙而立,已經從掌風相拚,而到了推掌拚鬥內功的程度,眼見便是立分生死的時刻。
顧明遠雙掌似火,臉色卻蒼白如灰,左頰上那條長疤顯得更加恐怖,隨著身形的緩緩前傾,他眼中的寒厲之色也更加深濃……
雲中子那枯瘦的身軀微微顫抖,在顧明遠碩壯如山的虎軀相映下,顯得更加瘦小,好似即將要被壓扁。
在對方第四掌劈出之際,雲中子已是抵擋不住,落於下風,可是情形既然已經演變到拚鬥內功的程度,他又不能就此罷手,只得苦苦撐持下去。
隨著對方的運集掌力,他不但覺得難以抗禦,甚而體內也已被一股寒流滲進,凍得他皮膚起栗,氣血難舒,好似突然處身於冰雪地窖中一般。
他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對方這種藉著吐血能夠增加功力的怪異功夫到底是如何稱呼,只得運集渾身數十年苦修的玄功,苦苦的抗持下去。
顧明遠眼下雖是佔著上風,但是面對雲中子那堅韌持久的內功,他也是叫苦不已,頗為自己冒然施展神功而後悔。
原來他所用的是魔教中一種最為狠毒古怪的神功,叫做“天魔解體大法”,這是準備與敵人同歸於盡時才用的,可以把體內所有的精力都凝聚起來,以作雷霆萬鈞之最後一擊。
以顧明遠本身之功力,由於初練“血罡”尚未成功,與雲中子的道家御魔神功“太清罡氣”相較,自然尚遜一籌。
可是他一施出這種“天魔解體大法”時,可使本身功力驟然增加兩倍,若是發揮到極致之時竟可以增強到十倍之多。
雲中子頂多能夠應付兩個血手天魔的連攻,到了百招之後仍會敗退,這下等於面對三個顧明遠,叫他如何能夠抵擋得住?
所以他那枯瘦矮小的身軀,隨著對方內力的壓迫下,一寸寸的往下沉,雙足一分分的往地下陷沒。
但是由於這種“天魔解體大法”,兇猛無比,使到極至固然可以增強十倍功力,可是施術者本人則會因本身精血枯竭而死。
所以顧明遠也不敢將這種功力使到極至,而僅吐出四口鮮血,冀圖逼得雲中子沉入地中。
他知道只要雲中子雙腿完全陷入地中,泥土掩及丹田,便將因丹田閉塞而死。
故此他加緊催動內功,好似手持一柄鐵槌,將雲中子一寸寸的釘進地中。
玄清眼見這種情形,看出不妙,也顧不了許多,疾奔過來,想要助雲中子一臂之力,免得他陷身於絕地而無法復生。
就在這時,雲中子大吼一聲道:“呔,掌門人走開點!”
敢情他已經覺察出玄清奔來之意,而發言阻止,因為他知道這時對方已經提聚起渾身勁力,準備作生死之一搏,四周罡氣環繞,有如銅牆鐵壁一般,絕非玄清能夠插得進來的。
一個不巧,那匯聚雙方勁氣的反擊力道,便將致玄清於死命,所以他趕忙加以阻止。
可是就在他一開聲吐氣之際,內力略散,立即被對方那洶湧有如海潮的內力,撞得身形一晃,雙腿沉沒地中達五寸之多。
這時泥土已經過膝,眼見只需片刻工夫,雲中子便將力衰氣竭,丹田閉塞而死。
雲中子心中大凜,知道今日自己恐怕逃不過一死之劫,他心腸一橫,深吸口氣,冀圖作最後反撲的一擊。
只見他連吸三口長氣,運轉丹田,已將七十餘年苦修的一口純陽真氣提了起來。
剎那之間,他的臉上布起一層青色,一張嘴,噴出一口“先天真氣”,朝顧明遠撞去。
這種“先天真氣”練法載於全真派秘籍上,相傳是全真派開派祖師王純陽的大弟子長春真人邱處機所創的。
它與罡氣相同,乃道門最高心法,但是卻沒有罡氣的霸道,而與佛門“大般若神功”相似,一口真氣若是練到精純,可以破去“金剛不壞身法”,真個厲害無比。
但是全真派傳了七代以後,便因神功喪失而沒落下去,因而這種道門無上神功,也僅限於傳說,極少人見過。
雲中子於十年之前雲遊青城,在一古洞中拾得幾片殘簡,發覺上面所載的便是這種“先天真氣”的心法,雖是殘缺不全,他卻欣喜若狂。
趕回武當後,他便閉關苦修,由於心法殘缺不全,經他十年琢磨,總算才練成了初步功夫。
這次若非血手天魔顧明遠闖上武當,而玄清因為本身陰謀即將敗露,鳴鐘催促雲中子出關御魔,否則他是不會就此出關的。
這下面臨生死關頭,他眼見對方施出那怪異的內功,自己即將被逼掩埋於泥中,所以只得拚著重新閉關苦練,施出“先天真氣”,作出搏命之一擊。
只見他的大嘴一張,一股血色的氣體射了出去,有似一枝尖銳犀利的鋼錐,穿過顧明遠身前所佈的血罡,往他身上射出。
他們兩人相距僅僅七尺多遠,這道氣柱如箭射出,眼見顧明遠便將死於這口“先天真氣”
之下。
猛然之間,只見顧明遠雙眼圓睜,射出一股逼人的光芒,左手一旋,大拇指一扣一彈,好似被刀子削斷一般,帶著一股血水脫掌飛出。
空氣中響起“嗚!”的一聲急嘯,其聲淒厲至極,那隻大拇指已射進雲中子噴出的先天真氣裡。
有如燒紅的鐵棒探入水中,發出一陣“嗤嗤!”之聲,說也奇怪,那麼厲害的先天真氣,竟然被這根斷去的拇指擊散。
在空中一頓,斷指挾著一蓬血影,穿過那淡然散去的白色氣體,原式未衰的向雲小子擊去。
雲中子一口真氣噴出,內力便是一衰,這下雖眼見那根斷指射來,已經無法閃開。
“噗!”的一聲,斷指射在他的胸前,濺得他青色的道袍上一塊血印。
他全身一顫,好似受到巨槌一擊,口中發出一聲短促而慘厲的叫聲,雙足從泥中拔出,整個身子倒跌開去。
玄清道人駭然道:“師叔,你……”
他搶步上前去扶雲中子,誰知手指剛一觸及雲中子的身體,就有似受到雷擊電震一般,頓時跌出一丈開外。
雲中子被對方發出的魔教神功所擊中,原本將會重重的摔倒地上,幸好有玄清道人擋了一擋,消去不少勁道,僅僅摔了一個四腳朝天,立即便掙扎著站了起來。
他連連噴出數口鮮血,臉色蒼白的默然佇立,右手撫著胸前斷去的三根肋骨,他嘴唇翕動了一下,迸出幾個字:“這……這是什麼功夫?”
顧明遠站在丈許之外,臉色灰白如死,嘴角依然掛著一條長長的血痕,聞聲浮起一絲得意而又苦澀的笑容,傲然道:
“這是我魔教‘血指刀’無上大法,雲中子,你認輸了吧?”
雲中子駭然道:“顧檀越神功蓋世,內功玄妙,貧道心服!”
顧明遠慘厲地狂笑道:“那麼在下可以下山了?”
雲中子低聲道:“武當山已無人能夠攔阻你,檀越走吧!”
顧明遠哈哈大笑一聲,拱了拱手道:
“他日有緣,在下還要再上武當拜會道長!”
說完話,他轉過身去,踉踉蹌蹌的托起竹簍,向松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