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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落花開自有時

    黑暗中,那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很隨意,卻透著一種說一不二的氣勢,好像天下事盡在他股掌之中,去與留,存與滅,也都是他一念之間的決斷。

    花飛雪強忍著懼色,極力冷靜自持,說,“冰鏡雪蓮你拿走吧。作為交換,請你放了我跟秦叔叔。”

    那雙漂亮眸子在黑暗裡水漾明亮。他看了她片刻,一雙眼睛彎起來,盈盈似月,說,“好吧。以後若你能活著見到我,總有一日會自願跟我走的。”

    話音未落,漆黑中只聽衣袂聲獵獵一響,眼前依稀有一道紅影閃過,狀似雲霞,形同鬼魅,空氣中的餘香還在,那種迫人的殺氣卻消失了。

    窗外忽然鈴聲大作,從適才簌簌的嗡嗡聲擴大成隆隆的轟鳴聲,花飛雪擔心秦叔叔有事,黑暗中叫了他好幾聲,卻都被鈴聲所掩蓋,這時半空裡忽然傳來杜良辰的聲音,洪亮清晰,可見是運足了內力才穿破了鈴音,道,“想活命的話,快跟我出來!”

    這時只聽“砰”的一聲,屋頂被撞杜良辰撞穿了一個洞,隨即是颼颼幾聲風響,半空裡傳來布帛斷裂的聲音,是他用石杵尖端將籠罩在屋頂的紅布割了幾道口子,房間裡這才透進一絲淡淡的光亮來。天幕上依舊籠罩著深色紅霞,不過是電光火石間的事情,花飛雪還未來得及弄清發生了什麼,只覺衣領被人一提,整個人騰空而起,順著屋頂的破洞,從紅布的縫隙裡飛了出去。

    這時銅鈴聲驟然大作,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整棟木樓轟然塌陷。竟是那幾位藍衣侍女收緊了外層的紅布,將一座木製小樓生生勒碎了,半空裡眼見她們姿態優美地收了紅布,抬起旁邊樹頂上的轎子,簌簌在枝頭跳躍幾下,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夜色裡。遠遠望去紅藍相間,水袖飛舞,動作輕盈且快,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鈴聲消弭,四下一片靜寂,花飛雪跌在雪地上,側頭一看,只見秦叔叔捂著胸口躺在不遠處,杜良辰早已不見蹤影。

    “秦叔叔,你沒事吧?”急忙奔過去扶起秦叔叔,月光下但見他面色蒼白,眉頭緊鎖,記憶中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露出這樣嚴冷的表情,輕聲勸慰道,“冥月宮的人已經走了,他們拿到了冰鏡雪蓮,應該不會再來找麻煩了。”

    秦叔叔沉默半晌,嘆了一聲,這才正身打坐,運功調息,真氣運行小周天六七次,面色這才好轉了些,又嘆了一聲說,“飛雪,冥月宮深不可測,以後碰上了一定要小心。你看那杜良辰小小年紀,武功就不弱,我是用盡生平所學,才在幾招之內讓他落了下風。然而……”秦叔叔頓了頓,臉上浮現一絲愴然之色,說,“然而後來來的那個年輕公子,我是用盡生平所學,卻連跟他打個平手都不能……那人內力深厚,透著一股妖邪之氣,武功路數變化莫測,短短幾招裡用了好幾個門派的成名武功,比如神拳門的七傷拳,水域靜齋的翻雲掌……”秦慕陽一向自詡武功不弱,在當世高手中排不出前十名的位置,哪知今日竟被一個神秘的年輕人打得一敗塗地,表情裡露出掩飾不住的沮喪神色,說,“若不是他只用了幾成功力,恐怕我這老命是說沒就沒了的。”

    花飛雪見秦叔叔並無大礙,略微放心了些,此時聽他言語中大有頹喪之意,忙勸慰道,“冥月宮來去無蹤,行為怪異,排場也大,竟拿紅布把我們的木樓給圍上了,又用鈴聲亂人心神……總之處處透著妖邪,說不定是用了什麼障眼法,若論真才實學,不一定能敵得過您的,否則何不光明正大前來打一場呢?”

    “飛雪姑娘不但長的好看,還很會說話,難怪連我們宮主都憐香惜玉,沒當場斃了你呢。”這時杜良辰的聲音自半空響起,衣袂聲一響,半空裡一個赭影掠過,他從堆滿霜雪的樹枝上探出頭來,嘻嘻笑著,說,“那是我們冥月宮的七赤冥音網,紅布由天蠶絲紡織而成,韌性極強,配合著鈴音威力無窮,別說是區區一棟木樓,就算是座山頭也能不費吹灰就給毀了。剛才若不是我救你們出來,你們兩個早就葬身在木屑之中了。”說到此處,杜良辰倒吊在樹上,探下身來,說,“喂,秦老頭,你打算怎麼謝我?”

    花飛雪輕笑一聲,說,“杜公子是俠義之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是該好好謝你。”

    杜良辰撇撇嘴,說,“飛雪姑娘,你不用陰陽怪氣地諷刺我。不管事情起因如何,我小杜救了你們,這總是事實吧?”

    秦叔叔淡淡一笑,說,“你這年輕人,武功雖沒有後來那位高,脾氣卻對我胃口。這一次的確是你救了我跟飛雪,想要什麼,說出來聽聽。”

    杜良辰揚唇一笑,翻身從樹枝上跳下來,說,“我想要你那把破鐵劍,你看如何?”

    秦叔叔面色一僵,頓住良久,說,“對不住了。這劍我不能給你。”他的神色有些飄忽,彷彿想起了久遠的回憶,聲音裡帶著悵然,說,“這是一位故人送的,我答應過她,永生不會放棄此劍。”

    杜良辰看住秦叔叔片刻,狡黠一笑,說,“好吧,君子不奪人所好,看你秦老頭這麼寶貝這把劍,我也不同你搶。不過,說句不好聽的,在你百年之後,總不能讓這把劍與你一起入土吧?”

    花飛雪見他言語不敬,剛想開口反刺幾句,秦叔叔卻朝她擺擺手,也不以為忤,答道,“我死以後,這把劍會傳給花飛雪。——她是我的大弟子,理應替我保管這件最重要的東西。”

    杜良辰做恍然狀,點點頭,很認真地說,“好吧,我打不過你,那等你死了之後,再去打她好了。”

    花飛雪聽到秦叔叔說要把劍傳給她,不由一怔,呆呆看了他好一會兒,心中跌宕起伏,隨即又有些苦澀,瞥了杜良辰一眼,說,“秦叔叔內功深厚,龍馬精神,大限之期定在百年之後,你慢慢等吧。”

    杜良辰嘿嘿一笑,翻身躍上樹梢,身影一晃就消失在夜色裡。聲音在半空裡越來越遠,說,“總之你們欠我一個人情,記得以後還給我啊!”

    花飛雪望一眼他消失的方向,輕哼一聲道,“冥月宮處處透著詭異,真希望以後再也不要跟他們碰面了。”

    秦叔叔一直低著頭,對他們後來的對話恍若未聞,握著那把看起來破破爛爛的鐵劍輕輕摩挲著,忽然問道,“飛雪,你自小博覽群書,可有聽說過太阿劍嗎?”

    花飛雪想了想,說,“《晉書-張華傳》記載,晉代人張華看到鬥、牛二星之間有紫氣,就派人在豐城獄中掘地,得到兩把寶劍,一把叫‘龍泉’,一把叫‘太阿’,據說皆是鋒利無比。秦叔叔所說的太阿劍,可是指這一把嗎?”

    “正是。”秦慕陽面露讚許之色,又吩咐道,“你去給我拿把鐵錘來。”

    花飛雪一愣,雖然心下詫異,卻還是照著做了,半夜三更去庫房取了一把大鐵錘來。秦叔叔把鐵劍放在冰面上,叮叮噹噹敲了數下,只見劍鞘外層的黑殼褪了下去,鐵鏽也被震掉了,露出裡面金光耀眼的鏤空花紋,縫隙中鑲嵌著碎玉,綻放著七寶流光。

    秦叔叔捧起那把劍,雖然眼睛看不見,卻彷彿也感受到了那種光芒,輝映著一地霜雪,格外奪目。雙手摩挲著劍柄,往前一遞,說,“這把劍你拿去吧。——這就是傳說中的太阿劍。”

    花飛雪一怔,心裡知道這把寶劍對秦叔叔來說有重要意義,忙推辭道,“不用了,我……”

    秦叔叔不由分說把劍塞進她手裡,命令道,“拿著。等你一個月後從乾坤頂回來,再還給我也不遲。”

    花飛雪只得收了,知道秦叔叔是擔心自己此行的安危,心中一暖,行了個禮,說,“謝謝秦叔叔。”

    秦叔叔點點頭,又想起適才戰敗的事,嘆了一聲道,“好在方才這劍在你手裡,我沒用它與那冥月宮宮主相鬥,否則他順手給搶了去,我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秦慕陽一向心高氣傲,這次敗在一個年輕人手裡,心中難免鬱結難消。花飛雪抽出太阿劍,在半空中舞了兩下,使出一招“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風聲喝喝,劍光耀眼,月光下她揚了揚唇角,說,“秦叔叔你放心。等我練好了你自創的東君劍,一定幫你把這公道討回來。”

    折騰了大半夜,花飛雪天亮時方才入睡,醒來時已是正午。她坐起身喝了口水,這才看見坐在門口喝茶的洛千夏。

    “洛千夏,你怎麼在這兒?”花飛雪無聲地落下帷帳,說:“不是囑咐過你,在我沒睡醒的時候不準來我房間嗎?”

    洛千夏睜著一雙大眼睛看她,一副無辜而又關切的神情,說:“昨晚橫遭大敵,我怕你有危險,特地過來守著你的。”

    花飛雪眨了眨眼睛,睡眼惺忪,卻依然美豔動人,說:“東西收拾了嗎?明天就該啟程了。”

    洛千夏有個習慣,就是在沒說完自己要說的話時,別人問什麼他只當聽不見,當下便自動忽略了花飛雪的問題,雙眼牢牢盯住她,問:“你什麼時候惹上冥月宮的?”

    “摘冰鏡雪蓮的時候。”花飛雪頓了頓,淡淡說道:“他們這不就是過來搶它的麼。”

    洛千夏微微豎起眉,一雙大眼睛裡充滿了真摯和擔心,說:“冥月宮不是什麼好東西!裡面的人武功又高,心腸又狠,你可得離他們遠點!

    不知道為什麼,對於這一句“冥月宮不是好東西”的說辭,花飛雪只覺心頭一滯,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不舒服,當下不想再接茬,說:“你到底收拾好東西沒有?該上路了。”

    洛千夏卻還沒聊夠,將臉靠近了她,意猶未盡地說:“對了,方才,你做了什麼夢?”

    花飛雪想了想,說:“記不住了。但是那種感覺很奇妙。酣夢未醒似的……胸口中彷彿有溫暖的霧氣纏繞著,看不清發生了什麼,卻又不捨得醒來。”

    洛千夏忽然笑起來,微一低頭,似有感慨地說:“我以前就發現了……你只有在睡夢中才會露出那樣的表情……”

    花飛雪默然地看著他。

    洛千夏自顧自地說:“很溫柔,很甜蜜……只有那個時候,才讓人覺得你是個幸福的女孩子……”

    花飛雪聽了這話,方才怔了一怔,臉上漸漸浮現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方才,她夢見了殷若月。

    寒氣繚繞的懸崖邊,他的臉如花影一般朦朧詭豔……他獨有的氣息在冰天雪地中格外灼熱。分明是第一次相見,卻彷彿認識了很久很久。

    後來這個夢的情節就變得很荒誕,她竟然夢見他與她一起捉蝴蝶,兩個人玩得很開心,就彷彿回到了小時候。

    “喂,你覺得你會喜歡洛千秋嗎?”洛千夏此時也不知道他自己說過去了多少內容,他說:“說起來,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頰不易察覺地熱了一下。

    “我不知道。”花飛雪蠻認真地想了想,答:“但是我覺得,喜歡一個人,應該就是這樣子的吧。”她拿起枕頭邊的一支鐵釵,輕輕擲向梳妝檯,哪知鐵釵卻在半空中掉轉了方向,直直往梳妝檯左側的牆壁上飛去。

    牆壁上懸著秦叔叔送給她的太阿劍。

    “那面懸劍牆裡嵌了磁鐵。”花飛雪說:“兩個人互相吸引,應該就是喜歡了吧。沒有原因,不受控制,就好像是……一種本能。”

    說到這裡,她忽然又想起了殷若月,那個人的一襲紅衣在漆黑夜裡殷紅如血,他曾在她耳邊說:“好吧。以後若你能活著見到我,總有一日會自願跟我走的。”

    晨曦初露。兩匹青驄馬奔跑在堆滿積雪的山路上,修長瘦削的馬腿踏著白雪,遠遠望去十分好看。

    “喂,洛千夏,你小心摔下去啊。”花飛雪不得不用被布包住的劍鞘推了洛千夏一下,免得他從馬背上滑落下來。一大早他就在渾渾噩噩地在打瞌睡,精神頭也真是不濟。

    洛千夏揉了揉眼睛,說,“花飛雪,我們一會兒找間客棧休息一下如何?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昨晚睡得很累,也不知是做了什麼怪夢,夢裡有鈴鐺一直在我耳邊響,越響我就越困……早晨起來就覺得頭昏腦脹的,好像還有鈴聲繚繞在耳邊,哎,真想好好再睡一會兒啊……”

    昨夜鹽幫北苑發生那麼大的事,秦叔叔住的木樓整個都塌了,可是竟沒有人聞聲趕過來,想是那銅鈴聲裡有什麼蹊蹺,讓其他人昏昏沉沉,睡得更實。

    既然他不知道昨晚的事,花飛雪就也未多說,只道,“好吧,我們到前面小鎮上找個客棧,你好好休息一會兒再上路。”

    洛千夏見她這樣照顧自己,頓時覺得精神爽利了許多,笑著說,“你起個大早,就是為了能多趕點路,怎麼竟肯為我耽擱了?”說罷使勁晃了晃腦袋,強自打起精神,說,“好吧,看你難得這麼依著我的份上,我就不休息了,快馬加鞭陪你趕路。”

    花飛雪見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翻來覆去,無奈笑笑,說,“洛三少,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逼你。待會你從馬上掉下去,可不關我的事啊。”

    這時前方地面上忽然掠起一條繩索,絆住了青驄馬的前腿,好在那馬兒聰慧神駿,情急一下一躍而過,洛千夏這才不至摔倒。花飛雪的馬跑在後面,見狀忙收住韁繩停了下來,知是中了埋伏,四下環視一圈,卻不見有人影。

    洛千夏險遭暗算,卻不覺得如何,回頭對著花飛雪揚唇一笑,說,“被你說中了,我還真就差點從馬上掉下去。”

    花飛雪瞥一眼地上的土灰色的繩索,說,“有人將黑鐵線和草繩絞在一起,設成機關暗算我們,可見是早有準備的。前方這樣的陷阱不知道還有多少,我們還是換條路走吧。”

    洛千夏不以為然地輕笑一聲,說,“應該不會有人笨到以為幾根破繩子就能把咱們怎麼樣吧?我們可是後面那座山上排在前三名的高手啊。”說罷,一指身後遙遙聳立的雪山,將聲音提高了八度,說,“想找晦氣的兄臺們,直接衝我洛千夏來就好了。莫要嚇到我的馬兒。”

    鹽幫北苑除了秦叔叔,的確屬他倆武功最高,還真是排名前三的高手。花飛雪看他那樣子,不覺好笑,也跟著揚聲說,“是啊,我們洛三少是愛馬之人,自己受點氣不要緊,誰要是傷了他的馬,他可是會找人拼命的。”目光掃過青驄馬的兩條前腿,見它並未受傷,剛要揮鞭繼續趕路,這時遠處樹叢裡忽然傳來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有些沙啞,說,“方才是手下的有眼不識泰山,絆錯了人,還請二位莫要見怪。”

    花飛雪瞥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不遠處並無人影,只是旁邊低矮的樹叢左右晃動,刀光閃爍,裡頭顯是藏了不少人,與洛千夏對視一眼,還未答話,這時只聽那人又說,“我們要等的是不共戴天的仇家,到時候這裡不免要有一番惡戰,還請兩位朋友繞道走吧。——我孫大有煩勞了二位,在此先說聲對不住了。”

    這時天色還未大亮,旭日剛自東方升起,從天邊透出一絲光來,輝照之下只見遠處低矮樹叢中白光閃爍,裡頭少說藏了百十來個拿刀的人,花飛雪與洛千夏又對視一眼,見那孫大有一番話說得禮貌,又比他們年長,便也不再說什麼,只朝話音傳來的方向拱了拱手,雙雙掉轉韁繩,策馬往另一個方向的岔路口奔去。

    行了不到半日,本該是正午豔陽高照的時候,天空忽然烏雲密佈,噼裡啪啦下起冰雹來。此時正好行至一個小鎮,花飛雪便提議到旁邊的小客棧裡休息半日,正好也讓一路上昏昏欲睡的洛千夏補補覺。

    跟店家要了兩間上房,比較大的一間給了洛千夏,他走到榻上矇頭便睡。花飛雪坐在自己的小房間裡,望著窗外陰沉的天氣,簌簌墜下的冰雹,不覺嘆了口氣。翻出包裹裡的金色錦囊,輕輕拈在手裡把玩著,想起那日在雪山中遇見的簫音絕世的秋公子,想起紅月當空下悠揚婉轉的簫聲……那時那地的情景依稀就在眼前,卻又有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或許那樣的簫聲,那樣的人,以後再也不會遇見了吧。——所以,答應了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啊。花飛雪把那綢緞錦囊握在手裡,上好的料子冰涼細滑,轉念又想,可是乾坤頂選秀之期馬上就要到了,如果先趕去西南方向的連家寨,再轉至江南的錦繡鎮,很可能就要晚到乾坤門幾天。耽擱幾日本來不是什麼大事,可要是讓錦鳳夫人知道了,難免又要教訓一番。畢竟洛千夏是乾坤門的三少爺,屆時也正好是十年之約到期的日子,遲到了總是不好。

    正在想著,花飛雪忽覺頭有些發昏,手腳也是冰涼,好像受了風寒。指尖處有些發青,顏色很重,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心頭驀地一凜,忽然想起那日秋公子幫自己把脈時的情景,莫非真的得了什麼重症?其實服了他的硃砂丹之後,精神確實爽利了許多,轉眼已經過了五日,此間一直相安無事,可能昨夜與杜良辰一場惡戰,耗費了真氣,是以舊病復發了嗎?望一眼窗外,天幕低垂,地上盡是泥水,即使是晴天,想在兩日之內趕到連家寨已經很不容易了,何況是現在這種天氣。可是無論如何,她不想違背對秋公子的承諾,一定要盡全力在七日之內把錦囊送到連家寨去的。

    花飛雪站起身,正打算到集市上找個大夫看看,一推門卻跟洛千夏撞了個正著,他一副剛睡醒的樣子,鬢髮有些凌亂,一雙大眼卻是炯炯有神,扶著門框,一臉嚴肅的表情,說,“花飛雪,我們回去吧。——我想起來了,那孫大有乃是江南大有鏢局的總鏢頭,武功不弱,在江湖上人緣也不錯,但是之前跟錦鳳夫人有過過節。你說,他們在鹽幫北苑的山下佈下埋伏,該不會就在等她吧?”

    花飛雪一怔,想了想,說,“方才那孫大有說的是‘不共戴天的仇家’,錦鳳夫人不至於跟他結仇這麼深吧?”

    洛千夏繞過花飛雪走到屋裡坐下,給她和自己每人斟了杯茶,說,“錦鳳夫人為人圓滑,在江湖上名頭也很響,做事應該不會做得太盡,但是大有鏢局來者不善,又不知是不是與鹽幫有什麼利益上的瓜葛,我始終是不放心。”洛千夏喝了口熱茶,又把另一杯遞給花飛雪,說,“其實錦鳳夫人身邊高手不少,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方才他們只是絆了一下馬腿就收住了攻勢,說不定後面更厲害的後招……我們還是回去看看吧。”

    花飛雪握了握手中的錦囊,心想這樣一來一回不知又要耽擱多久了。可是洛千夏與錦鳳夫人情同母子,他不放心也是人之常情,便說,“好吧,我們這就回去。不過孫大有已經見過我們倆了,再原路返回恐怕令他起疑。我們不如沿著這條路直走,到前面再折返回來,從另一個方向繞到他們後頭去。”

    “好啊,還是你聰明!”洛千夏心中感激,撓撓腦袋,說,“看我,睡了一覺才想起來這麼多。早想起來的話我倆不就不用折騰這一遭了。”忽然又想起來方才他進來的時候花飛雪正要往外走,問道,“對了,方才你是要出門嗎?想去哪裡啊?”

    花飛雪望一眼窗外灰濛濛的天空,搖搖頭說,“沒想去哪裡,只不過看天晴了,想叫醒你起來趕路而已。”雙手握著滾燙茶杯,冰涼的指尖好受了些,說,“走吧,我們去樓下吃餐飯,這就往回趕吧。”

    洛千夏大咧咧一笑,轉身走出門口,絮絮叨叨地說,“你去點菜,我去餵馬。說起來,錦鳳夫人送我們這兩匹青驄馬可真是好東西啊,日行千里……”

    他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樓梯轉角處,花飛雪望著他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因為握著熱茶杯而短暫地褪去青色的指尖,輕輕嘆了口氣。——如果自己也能像洛三少這樣心思單純,無憂無慮,該有多好。

    天已經黑透了,下午剛下過冰雹,烏雲還沒有散去,天幕上星月無光。空氣中瀰漫著溼冷的寒氣。

    花飛雪和洛千夏一路策馬狂奔,趕回來的時候也已經天黑了。不過這樣也好,不易被人察覺,他們把兩匹青驄馬放到前方半里處的林子裡,使出輕功悄無聲息地繞到那些人的後方。樹叢所在的地方地勢比較低,花飛雪與洛千夏藏身在後面的一個小山坡上,正好能將前方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這時,遠處傳來一串踢踢踏踏的馬蹄聲,大概有十來個人的樣子,兩騎遙遙跑在前頭,一行人皆穿著斗笠蓑衣,夜色下一路疾行。低矮樹叢裡似有輕微的騷動,有個探子模樣的人跑回來,聲音因為激憤而略高了些,嚷道,“總鏢頭,連家寨的人到了!”

    孫大有面上輕輕一抽,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揚手打了個手勢,低聲道,“兄弟們,準備好了!我孫大有寧可今天自己死了,也決計不讓連家寨的人活著回去!”

    那一行人馬跑得近了,藏身在草叢裡的人立時抽起地上的繩索,跑在前面的兩匹馬前腿被絆到,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此時天已經全黑下來,比起早晨來更讓人措手不及,他們所騎的馬又不及青驄馬神俊,自然是一絆一個準。可是騎馬的人武功卻不錯,在馬背上踏了一下,輕飄飄落到地上。跑在後面的幾個人馬察覺有變,立即收緊韁繩停了下來,在原地徘徊數圈,警覺地四下張望著。

    孫大有站起身打了個手勢,立時有手下的人啟動了路旁的機關。黑暗中無數被削尖了的竹子如雨一般飛出去,那一行人紛紛揮劍抵擋,但是竹箭還是射中了幾個武功稍差的人。領頭的一個看到這情景,使出輕功攀到身側的一棵柏樹上,揚聲道,“暗箭傷人是下三濫的行徑,有種的就光明正大出來與我們打一場,不要藏在暗處躲躲閃閃!”

    竟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聲音洪亮,字字清晰,可見內功不弱。

    孫大有從樹叢中站起身,提氣縱身躍到旁邊的樹梢上,聲音裡帶著怨毒和恨意,說,“你們連家寨滅了我大有鏢局滿門,欠著孫家上下一百一十四口人命的血海深仇,現在還好意思跟我說什麼光明正大?”說著又打了手勢,底下的人立即砍斷了機關的繩索,只聽轟隆的一聲響,一塊巨石從半空中飛起,砸落到小路中央,又有幾人躲閃不及,被巨石壓到,哀叫著痛倒在地上。

    洛千夏小聲地跟花飛雪說,“怎麼聽起來都是女子的聲音?連家寨沒男人的嗎?”

    花飛雪搖搖頭,說,“我曾在附近見過連家寨的人,領頭的就是個男人,名叫連佩沙朗,是連家寨寨主的兒子。這事看起來有點蹊蹺,按理說,連家的人擅長用暗器,應該沒這麼容易被算計,而且竟然不反擊。”

    眼見幾個同伴被大石壓倒在地,站在樹上的女子摘下頭上的斗笠,露出一張年輕嬌豔的容顏。伸手用力一擲,那斗笠便如迴旋鏢一般飛向藏著人的樹叢,內勁很大,打中了一大片人。孫大有跳出來正待要抵擋,卻見那女子狠踏一下樹枝,藉著反彈之力凌空躍過來,動作極快,一劍直取他命門。

    這一劍看似無奇,實則蘊含了巧妙內勁,劍氣籠罩之下讓人避無可避。孫大有仗著年長,對敵經驗豐富,靈機一動躍下樹梢,從側面揮刀擋開她的劍,這才沒被那女子的劍氣所傷。站在平地上,望著眼前陌生的美貌女子,孫大有愣了愣,道,“這是寒梅劍裡的一招‘破雪斜陽’……你們是水域靜齋的人?”

    美貌女子神情倨傲地看他一眼,表面上禮數卻不缺的,抱了抱拳道,“水域靜齋大弟子江弄玉,見過孫大有孫前輩。”

    孫大有身子一顫,說,“這……怎麼會是你們?”

    江弄玉緩緩舉起長劍,指著孫大有的鼻尖,說,“我想你大概是認錯了人,誤把我們當成了仇家。聽說江南大有鏢局在一夜之間被人連根拔起,滅了滿門,你心中悲痛,我們原是可以諒解。”回頭看一眼小路上哀號痛哭的師弟師妹們,江弄玉面上閃過一絲怒意,說,“可是你不問青紅皂白就暗箭傷人,把我們水域靜齋的人傷成這樣,這筆賬,我不能不跟你算。”說著揚手舞了個劍花,縱身就攻了過去。哪知凌厲劍鋒之下,孫大有竟然沒有閃躲,四十多歲滿面風霜的漢子,拱手跪在江弄玉身前,說,“對不住了江姑娘。我孫大有報仇心切,竟做出這等傷害無辜之事,我真是……”

    “你真是死有餘辜。”江弄玉根本不為所動,接口截斷他的話,一劍照樣刺過去,所有人都是一驚。孫大有原本就沒打算要閃躲,現在即便是要躲卻也來不及了,眼看那一劍就要刺中孫大有的眉心,躲在小山坡上洛千夏再也看不下去,激憤之下提氣一躍而出,揮劍擋開了那一劍,揚聲說,“不知者無罪,身為水域靜齋的大弟子,竟連這點氣量也沒有嗎?”

    花飛雪獨自留在藏身在山坡上的小樹叢裡,不由皺了皺眉。方才那一切發生的太快,她竟沒來得及阻止洛千夏,真不該讓他貿貿然去蹚這個渾水。水域靜齋是當今武林的中流砥柱,任何一個門派都不願與之為敵,一向都有些以大欺小的架勢。而那大有鏢局傷人在先,又身負血海深仇,今日之事是一筆糊塗賬,也不是以他們兩個小人物之力就可以解決的。

    更何況,這江弄玉也是前往乾坤頂選秀的名門閨秀之一,在這種情況下打照面,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到如今,花飛雪也只好出去為洛千夏出頭,踏著碧綠的草尖,使出輕功緊跟其後。

    江弄玉見暗處殺出來個人影,一時收勢不住,一劍已然劈了出去,喝道,“你是什麼人?”

    花飛雪閃現在洛千夏身邊,用太阿劍輕輕一擋,道,“我們是鹽幫北苑的人。這裡頭可能有什麼誤會,姑娘先別急著動手。”話音未落,已然閃身到月光之下。

    眾人見她容貌絕麗,又是生面孔,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洛千夏上前扶起孫大有,說,“快起來吧。我敬你是一條漢子,不願她就這樣傷了你。”轉頭瞪了一眼江弄玉,說,“以他的年紀,做你父親也綽綽有餘了,二話不說就跪下來給你道歉,你竟然半點人情也不領嗎?”

    孫大有遭此一變,神情悽苦,握著洛千夏的手,感激不盡地說,“多謝你了,小兄弟。”

    此時烏雲散去,天空中透出一絲清朗的月光來。許多藏在樹叢裡的孫大有的手下也現身出來,手上拿著火把,紛紛聚攏過來。

    一片明亮之下,江弄玉打量一眼洛千夏,只見這少年眉目濃麗,俊朗中透著一股純澈之氣,錦衣金冠,衣著華貴。因為不知其來歷,當下也不發怒,儘量保持著禮節,不冷不熱地說,“這是我們水域靜齋與跟孫大有之間的私事,旁人不方便插手。閣下既然是鹽幫北苑的人,可不該來蹚這個渾水。”

    洛千夏道,“我是鹽幫北苑的洛千夏。你不必閣下閣下地叫我,就像你雖然嘴上叫他孫前輩,可是心裡哪有把他當成是前輩了?”

    江弄玉揚唇一笑,一雙杏眼一抬更添英氣,正待要說什麼,這時耳邊忽然颼颼作響,猝不及防地,無數細小的暗器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簌簌打在眾人身上,孫大有的手下立時倒下了一大片。水域靜齋的一行人身上穿著蓑衣,又站在裡層,藉機縱身躍上了附近的矮樹上,是以損傷不大。

    洛千夏從未下過山,對敵經驗甚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已經被孫大有提著領子帶到了樹上。若不是孫大有在他身邊,恐怕洛千夏少不了要挨幾下子的。鐵器簌簌釘到樹幹上,孫大有仔細看了看,神色一凜,咬牙切齒地吐出三個字,“連家寨!”

    花飛雪輕功本就不錯,應變也算神速,閃身到樹幹後頭,才沒被如雨一般的暗器打中。

    這時半空裡傳來一個清朗男聲,說,“你們怎麼不打了?我本想再晚點出來的。”

    花飛雪認得這聲音,正是當日在雪山頂上遇到的那個連佩沙朗。只聽他的聲音又近了些,說,“孫大有,你不是要找我們連氏兄妹報仇嗎?你聚集人馬在這裡部署了半個月,卻還是失了手,真不知這麼多年來你大有鏢局是如何在江湖上行走的。”

    這時一群身穿外族服飾的人已經舉著火把圍了過來,連佩沙朗不知何時遙遙立於四周最高的一棵柏樹上,手裡把玩著兩隻雞蛋大小的銀球,說,“原本想等你們兩敗俱傷之後才出場,哪知這位美人忽然現身,倒是我沒預料到的。”這時他微微一笑,翻身躍下樹冠,快走兩步到樹後,一手按在胸前,朝花飛雪鞠了個躬,道,“不好意思,讓姑娘你受驚了。”

    洛千夏一愣,沒想到這個憑空出現的陌生男子竟會在這種情況下向花飛雪大獻殷勤。

    花飛雪淡淡回禮,並沒有說話。

    江弄玉冷眼打量連佩沙朗片刻,只見這男子輪廓深邃,眉目幽藍,皮膚較之中原男子要更白一些。身量很高,頭上盤著一方藍布,上頭嵌著銀飾,加上之前他們的對話,對他的身份已經心中有數,抱了抱拳說,“江弄玉見過連公子。”頓了頓又說,“連家寨與水域靜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可不知今日之事是場誤會,還是連公子有意安排的呢?”

    連佩沙朗接過旁邊人手裡的火把走到江弄玉面前,上下打量一番,說,“水域靜齋的大弟子江弄玉果然年輕貌美,英氣逼人。其實以你的美貌,說是沉魚落雁,萬里挑一也不為過,只是……”

    天下間沒有一個女子不喜歡聽人稱頌自己的容貌,尤其又是這樣一個有頭有臉的年輕男子。江弄玉唇邊本蘊了一絲笑意,聽到他說“只是”二字,便有些好奇的抬起頭來,接口問道,“只是什麼?”

    連佩沙朗臉上浮現一絲嗟嘆的表情,說,“只是與花飛雪這樣的傾城美人比起來,始終是差了一截。”

    江弄玉臉上一僵。她從小自負美貌,再加上武功不弱,出身名門,早就習慣了被人吹捧。哪知這男子卻忽然來了這麼一句,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花飛雪的美人之名其實她也早有耳聞,可是能被乾坤門選中的名門千金,有哪個不美?江弄玉自認美貌不輸任何人的,武功又好,門派也高,原本沒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裡,現在聽他這樣說,面上也不肯露出怨憤,望了花飛雪一眼,故意雲淡風輕地一笑,道,“聽說連家寨的二姑娘連佩沙妮不日也會去乾坤頂選秀,不知令妹比起這位花飛雪姑娘,又如何呢?你這做哥哥的,哪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妹妹威風的道理?”

    連佩沙朗輕聲一笑,說,“自己妹妹是何資質,我心裡自然清楚得很,比起你來尚且差一大截,原本是沒什麼勝算的。不過還好有我這個好哥哥為她經營。”說罷揮了揮手,連家寨的人立時將水域靜齋的幾個弟子團團圍住,他笑著又說,“今日我本想借著孫大有的手幫她除掉你這個勁敵,可惜事情有變,只好我自己動手了。”說罷將手中銀球往江弄玉身上一拋,說,“念你是女子,我給你個好點的死法。”

    江弄玉何等乖覺,方才聽他話鋒一轉,便已知他不懷好意,暗中運氣,伺機而動。在他拋出銀球的一剎那,飛身躍起用劍尖一挑,銀球又往連佩沙朗的方向彈了回去。趁他伸手接住的空檔,江弄玉揚聲喊了一聲,“寒梅劍陣第十四式,平野江流!”

    寒梅劍陣是水域靜齋的成名劍陣,通常由五人組成,就如梅花花瓣一般,比之單人使用的寒梅劍法多了五五二十五種變法,威力也增大了許多。此時沒受傷的師妹加上江弄玉自己正好有五個人,聽到大師姐一聲令下,急忙揮劍擺出寒梅劍陣的架勢。江弄玉揚起手中長劍,讓其餘四人用劍抵住,用力一甩,其餘四人便在半空中轉了個圈,飛鏢一般旋了出去,擊倒了站在附近的一批連氏手下。

    連佩沙朗本就有些忌憚“寒梅劍陣”的聲名,此時眼看劍光閃閃,眼花繚亂,正在考慮對策,抬頭卻見江弄玉用劍指著自己,踩著手下人的肩頭直飛過來。他正欲起身躍開,卻見半空裡江弄玉方向一轉,帶著幾個師妹往拴著馬匹的大樹下奔去。

    “原來所謂的‘平野江流’,竟是一招逃跑的把戲!”連佩沙朗瞬間明白過來,可是想再追過去也已經來不及了。眼看江弄玉等人跳上馬背絕塵而去,連佩沙朗哼了一聲,不屑說道,“哼,什麼名門正派,只顧著逃命,連自己人都不顧了。

    此時孫大有和他手下的人已經被連家寨的人團團圍住,他見對方人多勢眾,本來想盡力隱忍,不連累兄弟,此時見連佩沙朗一幅運籌帷幄的樣子,卻再也剋制不住,揮起大刀迎面砍過來,這一招裡蘊含了畢生的怨憤和功力,哪知連佩沙朗並不閃躲,只是輕描淡寫地又把方才那顆銀球丟了出去,刀劍與銀球碰撞在一起,半空中濺起一簇橘色火花,只聽“砰”的一聲,四周騰起濃重的白色煙霧,孫大有捂著脖子倒在地上,只覺喉嚨間痛如刀割,不住咳嗽,滿眼是淚。連佩沙朗面無表情,舉起手刀便要砍下,這時鼻息忽然傳來一陣幽香,是花飛雪翻出一掌,水袖搖曳,格住他輕道,“連佩公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啊。”

    洛千夏見此狀況,心中更是不忿,上前一步說,“你殺人全家,他找你報仇本是天經地義的事。……報不了仇也就罷了,你還這樣折辱人家,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連佩沙朗瞟了一眼洛千夏,並不理他,只是轉頭面向花飛雪,深邃俊美的臉上忽現笑意,道,“自從上次雪崖一見,我便對姑娘你念念不忘。沒想到你不但貌美,還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兒。”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輕輕握住她的手,卻不顯輕浮,又道,“能在我連家寨的暗器陣中逃生的人不多,況且你手上還有我夢寐以求的冰鏡雪蓮。……今日重逢,我們真該好好地敘敘舊才是。”

    洛千夏見狀,勃然大怒,不由分說便抽刀劈了過去,喝道,“拿開你的髒手,我不許你碰她!”

    連佩沙朗頭也不回,單手接招,只用兩指便將那刀刃緊緊夾住,冷道,“這位姑娘又不是你們家的,你許不許又待如何?”

    洛千夏雙目一凝,將全身內力施壓在刀柄之上,連佩沙朗不動聲色,暗暗也將力道置放於指尖。兩人僵持在這裡,四下寂靜無聲。

    月亮又往西沉了一分,子時已過,已經是與秋公子七日之約的最後一天。

    花飛雪眼看情勢峰迴路轉,正要說什麼,雙腿卻是一軟,整個人往地面上跌去。五臟六腑忽然疼痛如沸,心裡像有一塊大石壓著,說不出的氣短胸悶,她掙扎著站起來,下腹忽然針刺難忍,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來,晃動的風景中,隱約看見連佩沙朗伸手扶住就要跌倒的自己,說,“姑娘,你怎麼了?”

    花飛雪強忍著打起精神,睜開眼睛去看身邊這個男子,雖然只是第二次見面,他臉上卻掛著很是擔憂的表情,白皮膚大眼睛,瞳仁深處隱約有一簇幽藍,她攥住他的衣襟,說,“今天落到你們手裡,我跟洛千夏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不有件事……希望你能幫我。”她此時氣血虛弱,說話斷斷續續的,連佩沙朗離得她很近,只覺這個女子搖搖欲墜,卻依然吐氣如蘭,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淡金色錦囊,放到他手上,說,“請把這個交給你父親……連家寨寨主連佩穆成。”

    連佩沙朗驟然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不由一怔。月光下只見花飛雪面色蒼白如紙,手指冰涼,碰觸到自己溫厚的手掌,就如薄冰一般,讓人忽然有種衝動想用力握住這雙手,好融化了這層冰,給她一些溫暖。

    這時只聽她又說,“我答應了一個人,要在七日之內把這錦囊送到連家寨……現在已經是最後一天,我……我恐怕是不行了……就拜託你……”說到此處,不由想起與秋公子一同月下賞雪的情景,以及那有如天籟絕音的曠世簫聲……胸口驀然一窒,一絲鮮血從唇角溢出,更襯得一張玉面毫無血色。

    連佩沙朗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脈,沉吟片刻,說,“你中了冥月宮的‘月下香’。”

    花飛雪此刻心神與身體都虛弱到了極點,想說些什麼,卻無力再說什麼,整個人如斷線的風箏般靠在連佩沙朗懷裡,抬眼看見狂奔而來的洛千夏,隔著連佩沙朗的肩膀,用盡力氣抬手做了個手勢。

    洛千夏與她從小生活在一起,彼此早有默契,對方的每一個眼神和手勢,不用明說也能領會其中的含義。他知道花飛雪是在示意讓他趁機帶孫大有那幫人走,可是她為什麼會忽然唇角流血,這般虛弱?之前一直好好的,怎麼會忽然如此……難道她是故意裝成這樣的?洛千夏一時拿捏不定,但也知道機不可失,咬咬牙,轉身穿梭到一片黑暗的夜色中。

    此時連佩沙朗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花飛雪身上,他抱著她,雙手在她身後打開那枚淡金色的錦囊,抖開宣紙,看到上頭清俊有力的字跡,神色倏忽一變。低頭看向懷中昏厥過去的絕色女子,嘆了一聲,良久自語說道,“即使沒有這封信,我又怎麼忍心看你在我面前腸斷而死?”說罷他站起身,打橫抱起花飛雪,使出輕功往人群的方向奔去。

    一陣苦澀的味道傳來,花飛雪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正坐在一大塊寒冰之上,卻半點兒也不覺得涼,有兩股溫熱的內力正不絕如縷地傳進自己的血脈。

    連佩沙朗盤腿坐在她身前,雙手食指分別抵著她的風池穴和百會穴,身側白煙滾滾,空氣裡瀰漫著中藥的味道,仔細一看,原是有幾個小童站在房間四角,每人守著一隻藥爐,正用扇子把藥氣往寒冰上扇。

    花飛雪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怔怔的,連佩沙朗右手收回內力,又指向她的膻中穴,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裡沒有半點憐愛之意,說,“這是我們連家寨的‘飲冰藥療陣’,只有天下間最難對付的毒才動用此陣來解。你中了冥月宮的月下香,原本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花飛雪看著眼前的男子,他顯是耗費了不少內力,額角滲出的汗水濡溼了髮際,在一片藥霧迷茫裡略顯晶瑩,花飛雪看著他的眼睛,由衷說道,“謝謝你。”

    連佩沙朗微微一怔,隨即笑了笑,想掩蓋住面對她明亮雙眸時那一瞬間的侷促,說,“你先別謝得太早,我現在收手的話,你死得更快。——姑娘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天下間沒有白吃的午餐。”

    花飛雪怔了怔,說,“你的意思是?”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連佩沙朗隔著重重煙霧望著眼前的女子,白璧無瑕的一張臉孔,清澈凝透的雙眸,臉頰微微有些發紅,醉了酒一般。想起她方才揪住自己衣襟的樣子,面色蒼白,就像一塊隨時有可能碎掉的玉,讓人情不自禁就想要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她。他硬下心腸,又說,“你若是不答應,我這就收手,你的命頃刻間就會沒了。反正如果沒有遇見我,你也會是這個結果。”

    花飛雪垂下眼簾,說,“現在這種情形,我還有資格說不嗎?你想讓我做什麼,直說就是了。——但如果是我能力範圍之外,或者我不能接受的事情,那我也只好捨棄這條命了。”

    連佩沙朗凝視她片刻,說,“我既然肯救你,就是想你領我這個人情,條件也不會定得太苛刻。畢竟……我也不想你有事。”最後一句話他說得很低,霧氣瀰漫中,他好像正欲伸手撫向她的臉頰,行到半路卻停下來,彷彿極力剋制著自己,運氣又點向她的百會穴,側頭看向別處,說,“我要你答應——上了乾坤頂以後,你要幫我妹妹三次。——她想贏,你就讓她贏,她想除掉對手,你就幫她殺人……總之她需要什麼,你就幫她什麼。”

    花飛雪怔了半晌,揚了揚唇角,說,“為什麼只是三次,而不是讓我直接把少主夫人的位置讓給了她?”這話說得很是自信,又有些揶揄的意味,連佩沙朗忍俊不禁,說,“你怎麼知道那個位置一定是你的?江弄玉比你武功好,也比你心狠手辣。至於那個紀一言,跟洛千秋青梅竹馬,感情究竟深到什麼程度還是未知。——我就是怕我妹妹在乾坤頂上孤立無援,才給她找了你這個幫手。”

    花飛雪從小與洛千夏一起長大,可一直是她在照顧他遷就他,如今見連佩沙朗如此愛護妹妹,不由羨慕,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人雖然陰險霸道,對待妹妹倒是極好的。”

    連佩沙朗見她一臉認真的表情,忍不住想笑,卻故意板起了臉,說,“陰險霸道,你就這麼說你的救命恩人嗎?就不怕我半路反悔,不救你了?”

    花飛雪挑了挑眉毛,清淺一笑,說,“你不救我,誰幫你妹妹做那三件事去?”

    連佩沙朗笑著搖搖頭,說,“伶牙俐齒,我真是說不過你。”說罷又深深看她一眼,說,“其實,你如果不能被洛千秋選中,那也是很好的……如果有朝一日沒地方去,你可以來找我。”

    花飛雪聞言,不由一怔,一雙澄澈薄透的眼望向他,略帶怔忡的眼波如碧霞秋水。

    連佩沙朗一向大方磊落,無所顧忌,此時竟有一絲羞澀的表情劃過臉龐,這種瞬間忐忑起來的感覺倒是以前從未體會過的。忙又道,“月下香是很厲害的毒,即使用了飲冰藥療陣也不能完全清除你體內的毒素,現在雖然沒事,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後唯恐會留下後患。”想起冥月宮,他也有幾分忌憚,可還是繼續說道,“據說在冥月宮內部,這種解藥也只有旗主以上級別的人才有。以後有機會我會幫你拿到的。”

    提起冥月宮,花飛雪有一瞬間的怔忡,她想起威力無窮的七赤冥音網,以及無色無味的月下香……這冥月宮到底還有什麼詭異的招數沒亮出來?是不是這個神秘的組織就如這種毒一樣,一旦沾染上了就再難完全擺脫?這時連佩沙朗又問,“對了,給你這枚錦囊的人是誰,你可知道嗎?”

    花飛雪答,“是一位年輕男子,下人們都叫他秋公子,自稱是附近走貨的商賈。可是看他的身手,應該也是江湖中人。”

    連佩沙朗細細觀察她此時的神情,不似作偽,心想她現在應該還不知道秋公子的真實身份。可是他既然肯為了她寫信給父親,應該對她印象不錯。

    花飛雪連著折騰了好幾日,此時早已倦極,連佩沙朗鬆開她的穴道,她終於支持不住,整個人軟軟往前一傾。連佩沙朗扶起她,無意間嗅到伊人髮間的一陣清香,心頭竟是一凜,忙將她交給左右侍婢,吩咐下去道,“把這位姑娘好生安頓到附近鎮上的客棧裡,切記不要讓三小姐看到她。”

    上次在雪頂相遇的時候,他們兩個還沒有收到父親派人送來的名單,不知道花飛雪也是即將前往乾坤門選秀的武林閨秀之一。後來見到名單上有這個名字,連佩沙妮氣得直跺腳,一直懊悔當時怎麼沒手疾眼快地殺了她。

    畢竟她長得這樣美,是個有力的競爭對手。

    連佩沙朗回頭望一眼沉睡中的花飛雪,果見伊人睡容白璧無瑕,烏黑睫毛如小刷子一般覆臉上,說是絕色傾城,毫不為過。心頭瞬間有一絲眷戀之情閃過,然而終究還是轉身走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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