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游魂
“當”的一聲脆響。
刀劍相擊,爆射出一片火星。
卻在此極快的一瞬,對方以一式“金鷹剪翅”的奇快身法,“呼”地掠身窗外。
其勢絕快。
隨著她翻起的身子,原是虛掩的兩扇窗子霍地為之大開。對方身子有如戲簷之貓,一個咕嚕,已閃身室外。
好快的身法。
袁菊辰一驚之下,不顧自己重病在身,直覺的一個飛閃,掠身窗外。
“想走嗎?”
起落之間,才覺出此番身法較諸昔日,大不利落。頭重腳輕,幾欲跌倒。
袁菊辰乍驚不妙,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左手向牆上一按,才自站定。
卻在這一霎,一條人影燕子般的輕巧,打對簷霍地飛身而落。
隨著他落下的勢子,“唰啦”一聲輕響,一條亮銀鞭抖了個筆直。
這個身手較之先時那個女人似有異曲同工之妙,一條軟兵刃上極有功力造詣。
眼前這一抖之勢,不啻於一口長劍。
寒芒刺眼,直點眉心。
袁菊辰霍地一個倒仰,“哧”地飛出丈許開外,落向泥地。
以他平日功力造詣,決計不只如此,卻不知目下這一場大病,來勢不輕,竟然精氣兩虛,饒是如此,卻也非比等閒。
打量著今夜之勢,他自忖不是好兆頭。
看來眼前二人,正是先時投店偽裝賣藝的年輕夫婦,身手如此了得,卻不知是何路數?莫非為北京奸宦所差遣?潘氏母女既已落難身死,卻為何苦苦相逼,饒不過自己!
一驚之下,袁菊辰已自泥濘裡騰身拔起。
噗嚕嚕,衣衫飄風聲裡,落向客棧瓦簷一角。
總是力不從心——腳下閃了一閃,幾乎倒了下去。
“哧!”一縷尖風,夾帶著一樣物什,直奔眼前疾射而來。
隨著暗器“梭子鏢”的出手,對方那個年輕的娘兒們,已自對簷飛撲過來。
這個娘兒們還真狠。
人到刀到。
雁翎刀劈風直下,兜頭就砍。
“叮噹”一聲,第二次為袁菊辰手上吹雪長劍給震了開來。
——在刀劍一擊的同時,對方的一隻纖纖細手,直向袁菊辰肋間插來。
“噗!”兩隻手迎在了一塊。
耳聽著“叭!叭!”一連兩聲脆響,彷彿是踩碎了瓦片。
聲音既是傳自女人的腳下,也就證明了她的功力不濟一一卻是這一擊之下,實已耗盡了袁菊辰僅有之力,隨著他的一個滾身勢子,直向當街飄落下去。
女人嘴裡“喲”了一聲。
怎麼也沒想到,袁菊辰在重病裡,仍有如此身手。先時,對方掌勢交接的一霎,袁菊辰固然真力盡耗,對方那個年輕女人,卻也差一點折了筋骨,一條左臂齊根發麻。
眼看著袁菊辰即將逃脫,她心有不甘,一霎間刀交左手,於驚險萬般裡,紅袖猝揚,再次發出了暗器“梭子鏢”。
寒月下銀光一線。
在袁菊辰幾乎站立不穩的身勢裡,“噗”地擊中了他左面肋側。
這一鏢多半由於那個女人的力有未逮,要不然,可就有致命之險。
袁菊辰“啊”了一聲,腳下一連幾個踉蹌,差一點跌倒當街。
偏偏是有人放他不過。
暗影裡,一個人閃身而進。
亮銀鞭颼然作響,兜頭直落。
袁菊辰橫劍以迎,“嗆”然作響裡,削下了對方一截鞭頭。
施出了最後所餘勁道,袁菊辰擰身而躥,“哧!”縱身七尺開外。
卻是力有不逮,身子一晃,撲通!坐倒在濘地裡。
老貓
持鞭漢子卻放他不過。
“小子,你納命來吧!”
身起,鞭落。
“唰啦啦!亮銀鞭怒卷如蛇,直奔袁菊辰頭頂而下,卻為後者翻起的長劍挑開一邊。
袁菊辰身勢再轉,跌落於盈尺泥濘。
眼前形勢,真正險到了極點。
瓦簷下的年輕婦人,施了一手“燕子抄水”絕技,起落間,如飛直下。
兩口子一條心:決計要取對方性命。
那麼疾快的勢子,一起即落。
雁翎刀燦若銀虹。一刀直取當心。
此時此刻,袁菊辰力盡氣竭,想要閃開對方要命的一刀,可是萬難了。
人不該死,五行有救。
暗夜裡,霍地飛過來一件物什。
“呼”的一聲,力道極大。不偏不倚,正好迎著了雁翎刀勢。
“當”地一聲脆響。
一擊之力,極是可觀。
年輕女人這一刀,原來足可致對方於死地,卻是受阻於莫名其妙斜刺一擊,刀勢一偏,震開了半尺有餘,“噗哧!”落在泥地裡。
緊接著,那飛來物什噗地墜落,泥濘四濺,竟是半塊殘磚。
其勢更不止此。
驚惶萬端裡,一條人影直穿當前。
隨著這個人的驀然現身,雙手齊發,錚然脆響聲裡,飛出了一掌金錢。
極似暗器手法中的“滿天花雨”打法,觀諸眼前之勢,數目少說也在百枚之數。
雖說是分量輕微,卻由於來人手上力道的驚人,距離又是如此之近,一發而至,有似出巢蜂群,一股腦直向對方二人迎面擊來。
其勢絕險。
迎面男女,萬萬沒料到有此一手。一聲驚呼,雙雙飛身而退。
有似剪翅的一雙燕子,“唰”地作兩下分開。
猶是慢了點兒!
星光爆射裡,彷彿是那個女人“呀”地嬌呼一聲,便自隱身暗夜。
袁菊辰一振未起——
卻為來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要命關頭,眼前這一臂之力,實有可觀,即在來人奮身直起的勢子裡,雙雙拔起,落身於對面矮牆之上。
緊跟著兩個人身子向後一仰,即在來人巧妙的持撐之下,翻身牆角。
眼前人影疾閃——對方年輕漢子去而復還。
寒月一線,照射著對方那一張看似陰沉的瘦臉——正是先前投店、揹著猴兒的那個年輕漢子。
眼看著袁菊辰即將刀下喪生,卻是功虧一簣,焉能不為之惱火?
卻是在暗中婆娘的一聲痛苦呻吟裡,打消了他的繼續搜索之意。
袁菊辰乃得險中逢生。
掠過了一面矮牆。
貓也似地貼簷而進。
這個人身子不高,卻似有無比勁道。袁菊辰在他攙扶之下,倒也輕鬆自在。
幾次三番,袁菊辰就近打量他的臉,皆因為對方臉上的那個“遮面虎”拉扯得過低,幾乎連鼻子都遮住了一半,自是看他不清。
站住,瞧瞧,又拐了個彎兒,其實不離眼前五丈開外。
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一扇。
房子裡敢情還點著盞燈。
螢火蟲屁股一樣的那麼一點點光度,約莫著也不過勉強可以辨物而已。
進來之後,房門又關上。
炕上敢情還躺著個人。
曹二柺子!
許是剛才照顧生意,搬門釘板過於勞累了,二柺子張著個嘴,鼾聲連天,怕是打雷也吵不醒。
“夥計,別出聲兒!”這個人啞著聲音說:“要是讓人聽見,我可救不了你啦!”
聲音透著耳熟,偏偏是袁菊辰一時想他不起。即在對方攙扶之下,歪在了土炕床上。
“你是……”
掙扎未起,袁菊辰不勝汗顏,只是向對方頻頻顧盼。對方的仗義援助,救命大恩,令他感激不盡,卻是這個人……
“嘿!”
眼前這個人眨著精光內蘊的眸子,自我調侃道:“我一摘下帽子你就認識我了!”
嘿嘿一笑,舉手拉下了帽子。
“啊!是你?”
老掌櫃的!
“怎麼著,認識了吧?”老掌櫃的堆滿了一臉的笑:“打從你一來,我就認出你是誰了,不用說,大鬧代州城,刀殺劊子手黃麻子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這……”
袁菊辰強笑著點了一下頭。
“哈,”老掌櫃的挑了一下大拇指:“好樣兒的,老哥哥佩服的就是你這一號的人。”
“只是……你是……”
“老貓上樹!”老掌櫃的齜牙一笑:“聽過我這號人沒有?”
“老貓……上樹!”
卻不曾聽過這麼奇怪的名字。
“不給你說清楚了,料你也猜不出來!”老掌櫃的挪動了一下身子:“老貓是我的號,姓桑名樹。合起來就叫‘老獵上樹’,明白了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
袁菊辰點頭道:“桑兄……”
“小人物!不比兄弟你!”桑老掌櫃的一笑說:“閒話少說,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說到了“傷”,袁菊辰頓時覺出那地方熱辣辣的生疼,身子挪了一挪,紅滲滲的浸出了一片鮮血!
義薄雲天
好一陣子折騰,才算把袁菊辰身上的傷給料理好了,染滿泥漬血汙的衣裳也不要了,暫時換穿了曹二柺子的一套新衣,倒也勉強合身。
一切就緒,已是三更時分。
打量著手裡拴有紅線的“梭子鏢”,掂了掂,桑樹說:“分量不輕,女人能有這個手勁兒,倒是不多見,兄弟,你這條命好險,算是撿回來了。”
忍著傷痛,袁菊辰苦笑了一下,沒有吭聲兒。
桑老掌櫃的說:“急著上路?”
“倒也不是……”
“那就好!”老掌櫃的說:“十天半月你就放心在這裡住著吧,明天天亮了,叫二柺子給你看看,他有個親戚是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等把身子完全養好了再走也不遲,反正你不說走,我絕不趕你。”
袁菊辰點頭道:“謝謝……”
“只是有一樣,”桑掌櫃的說:“從明天起,你可不能露臉,要是叫人看見起疑,官私兩面都罩不住,可就壞了!”
“當然……”
袁菊辰伸手把桌子上的梭子鏢拿起來認了認。
“知道是誰吧?”老掌櫃的神秘的笑了一笑:“誰你惹不了,單惹上了他們。”
“是……”
“十三把刀!聽說過沒有?”
袁菊辰點了一下頭,便不再吭聲。
算算這一路之上,把他們哥兒十三個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不用說這是最後一撥子了,卻是男女兩個雛兒,透著稀罕。
“我的這雙‘招子’不花,十三把刀裡面,數他們兩個最難纏!”桑老掌櫃說:
“男的叫‘飛麒麟’謝天,女的是他老婆‘小紅蛇’莫飛花,夫婦兩個出了名的狠,誰要是惹上了他們,不死也得剝層皮,你怎麼惹上他們啦?”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長長地嘆了口氣,一時真不知從何說起。
桑老掌櫃站起來到外面瞧了瞧,關上了門,特別在窗戶上加上了一層單子,如此一來便不愁燈光外洩。
曹二柺子還真能睡,張著個嘴,鼾聲如雷。
水開了。
老掌櫃的泡了兩碗好茶,端到炕前的八仙桌上。
“行啦,兄弟,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就別悶著了……”一面坐了下來:“就咱們兩個,你說吧!”
沉悶了好一陣子,袁菊辰才嘆了口氣,打量著老掌櫃的這張臉,不由他不實話實說,卻是難掩焚心之痛地簌簌淌下了傷心之淚。
“這……”老掌櫃的可有點傻啦:“兄弟……你慢慢地說吧……慢慢說。”
寒風颯颯,吹在窗戶上,不時傳出“沙沙”聲音,炕頭燈盞,光焰婆娑,搖曳了滿室的淒涼迷離。
袁菊辰終於說完了此行的一段經歷,悲憤時激昂,慷慨,傷心時熱淚滾滾,只把桑老頭聽得熱血沸騰,熱一陣冷一陣,不時地咬牙切齒,眉揚目張,那樣子就像是得了什麼病,中了邪似的。
忽地他站起身來,破口大罵一聲:“洪大略,我操你祖宗八代!”
“輕聲!”袁菊辰一把拉住他,真擔心聲音傳出去,被誰聽見了。
所幸還沒有驚動什麼外人。
正在打呼的曹二柺子一驚欲醒,翻了個身子,嘴裡嘟嘟噥噥,又繼續追尋他的好夢去了。
桑掌櫃的才似警覺地坐了下來,卻是氣得臉色發青,當下向袁菊辰抱拳道:“有眼不識泰山,原來‘西山鶴’袁大俠,袁老前輩是你的尊祖,紫流江派身法,世無其雙,怪不得兄弟在重病之中,亦能有此身手,佩服、佩服,請容我一拜。”
站起來一躬到地。
袁菊辰不及禮讓,桑掌櫃的又說道:“潘侍郎功在社稷,有功不賞,無罪受死,足見昏君無能。可恨劉瑾、馬永成這幫子太監小人,雞犬升天,唉唉,這叫什麼世道天日?”
微微一頓,才又接道:“這件事發生太快,我們這裡還沒聽說,只是前兩天潘夫人、小姐問斬,街巷才偶有傳說,卻不知其詳,我正在心裡奇怪,今天聽兄弟這麼一說,才算是明白過來……哎呀!兄弟,你能有這番俠骨情懷,力保忠臣之後,千里投親,這番義氣作為,好生令人敬佩,請受我這第二拜。”
話聲一頓,又是一躬到地。
不等袁菊辰有所反應,老掌櫃的又說道:“如今潘夫人、小姐為奸人所害,兄弟你抱病奔馳,不畏權勢暴力,仗義復仇,真正義薄雲天,此心可昭天日,我想那屈死九泉的潘氏一家,如果地下有知,定當會保佑你此行成功,兄弟你的大仁大勇,好生令人欽佩,請受我這第三拜!”
說拜就拜,一躬到地,竟嗚咽著泣了起來。
妙郎中
袁菊辰笑了一笑,探出了“吹雪”長劍,以劍鞘插入老掌櫃腋下,硬生生把他架了起來。
桑掌櫃的驚了一驚,止住泣聲道:“好腕力,這是……”
“紫流氣功!”
“嘿!”老掌櫃的臉現稀罕:“看樣子我不知道的可多啦,沒說的,以後老哥哥這個店也不開了,我跟著兄弟你跑,打雜也行,只一樣,你得教我幾手兒!”
“你的功夫已經很不錯了。”袁菊辰深情地看著他:“只是有一陣沒練了吧!”
“嘿,一針見血!”老掌櫃的說:“兩年沒下場子啦!你看看。”
拍拍身子的肉.他說:“都長了膘了,不過,兄弟你吆喝一聲,照樣能上陣殺敵!”
袁菊辰笑笑說:“你言重了。”
義氣搏義氣。經此一談,二人大是投緣。
老掌櫃的過來坐下,挑動著一雙濃眉道:“這事情經兄弟你這麼一說,我算全明白了,天大的事眼前你也擱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第一步,你先把身子養好,既然你自通歧黃,那就再好不過,明天起我侍候你,咱們藥補、食補一起來,多則半月,少則六天,準讓你復元如初。”
袁菊辰微微一笑,真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了好人。
他卻有懸心之事——住在客棧馬房的那兩把“刀”:“飛麒麟”謝天、“小紅蛇”
莫飛花。
“老貓”桑樹滿懷自信地說:“這兩口子交給我啦,有我看著他們,再說,那個娘們胯上著了我的金錢鏢,跟你一樣,總得躺上兩天,明天我瞧瞧他們去。”
袁菊辰想想也是。
老掌櫃的說:“代州城經你這麼一鬧,可熱鬧啦,汪知州那個狗官,素來是膽小如鼠,我看他八成嚇壞了,不用說正在調兵遣將,要捉拿你,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你會窩在這裡,你就放心地住著吧!”
袁菊辰心裡想著太原洪家,認定了洪大略是陷害潘氏母女的元兇大惡,只要殺了他,便是為屈死九泉的潘氏母女報了仇,其他各人,大可不必深究,卻哪裡知道,潔姑娘主婢如今猶在人世,根本就沒有死,而且近在咫尺,就在汪知州的後衙。
這卻是他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了。
起了個早兒。
其實根本他就沒有睡。
老掌櫃的踩著一腳的稀泥,來到了馬房附近。
裡面男人的聲音,叱了一聲:“誰?”
房門“呼”地敞開,姓謝的年輕男人一臉警覺地閃了出來,看見了來人之後,臉色才鬆下來。
“是你,老掌櫃!”
“打攪、打攪,昨晚上睡的可好?”
“好?”姓謝的哼了一聲:“你這個地方不乾淨,鬧賊!一宿沒睡!”
“鬧……賊?”
“可不!”姓謝的還真會裝樣子:“三更半夜的,想偷東西,我老婆一喳呼,叫他給攘了一刀!”
“啊!”老掌櫃的嚇了一跳:“攘了一刀子?這……要不要緊?這可是從哪裡說起……”
“還算好!”姓謝的說:“死不了,你來得正好,這附近有能治刀傷的郎中沒有?”
老掌櫃的嘿嘿一笑:“要是你先生不嫌棄,就叫我進去瞧瞧!”
“你?”姓謝的怔了一怔:“你會治病?”
“哪裡,哪裡……”老掌櫃的說:“治病不敢說,早年跟著我爺爺到處跑,專治跌打損傷。”
“啊!那太好了。”
裡面的女人也聽見了,哼哼著說:“那就麻煩你吧,掌櫃的,請你進來一趟!”
“好說、好說,我這就瞧瞧吧。”
女人半斜著身子歪在柱子上。
下半身蓋著被子,挺講究的湘繡被面兒,襯著她無限嬌柔的俏模樣,真像是哪家有錢人家的少奶奶,誰又會想到,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盜!
“小紅蛇”莫飛紅頭髮蓬鬆,臉色憔悴,但強擠出來的一絲笑容,也有其風騷。
“瞧瞧這個地方……也就不讓你坐了……”
“好說、好說。”掌櫃的四面打量一眼:“赫!真像是新房一樣。我說,這個賊他是打哪兒進來的?”
“這……”女人說:“許是門沒關好。”
姓謝的年輕人說:“掌櫃的你真能醫?”
“看看再說吧!”
怪不好意思的,那個婆娘把身子歪這一邊來,拱起個屁股——拉下被子一角,可就現出了她的如雪玉股,上面纏著條白布,卻讓血給染滿了。
傷勢可是不輕。
打量著雖不及袁菊辰那麼嚴重,卻也不是鬧著玩兒。由於傷處正當後胯骨,這個部位最麻煩,一點小傷就能讓人直不起腰來,怪道這個娘兒們一直歪著身子。
喜訊兒
姓謝的男人扶著她坐直了,為她解開綁著的布條,血都粘上了,拉扯不清。
女人呻吟一聲,皺著眉頭說:“扯吧!”
一下子拉開來,咕嘟嘟湧出來大片鮮血。
姓謝的好不心疼,不容老掌櫃的招呼,即把備好的一些粉藥給搽了上去。
“不行,這止不住!”
老掌櫃的倒也在行,兩個手指頭分開一按,流血頓止。
“還真有你的!”姓謝的臉現喜色道:“快給瞧瞧吧!”
“嗯,”老掌櫃的一面仔細端詳:“傷的還真不輕!”
手指盤分,傷處頓現。
“啊喲……”女人疼得全身打顫:“你可是輕著點兒,好疼!”
總算檢查完了。
“不像是刀傷!”老掌櫃的說:“像是飛鏢什麼東西打的!”
姓謝的“嘿”了一聲:“真有你的!你就別管是什麼東西傷的了,看看要不要緊,傷了筋骨沒有?”老掌櫃的“哼”了一聲:“可是不輕,骨頭沒傷著,筋可是傷著了,大奶奶我看你得在床上好好躺著了。”
姓莫的女人半天沒有吭氣兒,一會才冷冷問道:“要多少時候?”
“最少得半個月。”
“那可不行!”她說:“我不能在這裡待著,我們還有事急著趕路。”
老掌櫃的嘿嘿笑了幾聲,沒有說話,那意思像是在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姓謝的掏了一塊銀子,足有十兩,往老掌櫃的手上一塞:“拿著,你就多費心吧!”
“喲,哪用得了這麼多呀!”
敢情是見錢眼開,直樂得老掌櫃的眼前金星亂冒,那雙拿錢的手抖作一團。
姓謝的一笑說:“錢有的是,三天見好,另外還有重賞,快拿藥去吧!”
老掌櫃的千恩萬謝地走了,回頭拿來了個藥箱子,裡面的名堂還真不少。
經過一番洗滌上藥包紮之後,姓莫的女人傷處果然大見輕鬆,卻是也有壞處,她動不了啦。
老掌櫃的給她上綁了,腰上綁了一圈竹箋子,說是保護筋骨,只是這麼一來,莫飛花連彎腰也難了。
“怎麼樣,大姑娘你想好了沒有?”
陸同知脫下了身上的披風,交給一個丫環,大咧咧地自個兒坐下,擺擺手,後者便退了下去。
屋子雖然不大,佈置得卻很華麗,特別是窗臺上的那盆水仙,襯著盆底五色透明的石子頓見不俗,淡幽幽的一脈清香,嗅著舒服極了。
雖說是在服喪之中,潔姑娘卻也清麗動人,玉容憔悴,更惹人憐惜。
只是沒精打采地默默坐著。讓窗外射來的一方陽光整個把她包了起來。
她維持著這樣的姿態已經很久了。
每一天早晨或午後,她都愛在這裡坐著,特別是午後的此刻,陽光的溫暖,常常使她覺得她還在“活”著,否則,生存的意義就更模糊了。
“咳,太冷了,小心著涼!”
陸同知說:“這幾天睡覺可好?彩蓮說你夜裡老醒,不安寧,大人為此很不放心,要我來看看你……順便問問。”
說著就嘿嘿地笑了。
下面的話不說也知道——他是來為汪大人打聽婚訊來了。
陸同知又說:“我看過黃曆了,十六日子挺好,大人也很中意,大姑娘你看……”
忽然,他為對方姑娘所逼視過來的目光驚得一跳,話聲因而中斷,沒有再說下去。
意思已很明顯,她是不樂意了。
“哪能這麼老拖著呢!”
陸同知由位子上站起來,臉上大是不耐地說:“你的事我們已經盡了心,你和彩蓮現在還能活著,全是大人的恩典,你要知道,這是多大的風險哪?”
一片冷笑,泛自她蒼白的臉上,仍然是一言不發。
正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之所以支持著她仍能活下去的原因是因為還對袁菊辰存有念想,即使如此,求生的意念卻也日趨黯淡。
真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持多久?尤其是在面對著陸同知或是汪知州那麼令人憎惡的嘴臉時,她的信心和忍耐,都會遭到強烈的震撼,死亡的陰影也就相對地升高。
就像是眼前的一霎,她甚至於連看他一眼的興趣也沒有了。
陸同知繞了個圈子,站在她面前。
“大姑娘,好好再想想吧,十六日,還有十天,不能耽誤了,知道吧!”
說完,他就轉身來到門前,小丫環把他的披風拿過來,陸同知接過來披在身上。
“彩蓮呢?”
“前院裡去了。”那丫環說:“給新奶奶拿衣服去了!新做的!”
陸同知點頭笑著說了個“好”字。
這裡對潔姑娘都已經改了稱呼,雖然還沒有正式過門,忖思著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新奶奶”三字不脛而走,在州大人的後衙裡,已是無人不知。
陸同知前腳剛走,彩蓮後腳便轉回來。
打前院裡回來,手上抱著個包袱,裡面滿是綾羅綢緞的新衣裳。
臉上喜孜孜的,一掃往日的憂鬱,那樣子迫不及待,三腳並兩步的跑了進來。
“小姐,小姐……”
一眼瞅見眼前的那個丫環,忙站住,擺擺手說:“這裡用不著你,你下去歇著吧,有我呢!”
小丫環“巧姐兒”是打發來專門服侍“新奶奶”的,人很機伶,為了以後有好日子過,這會便得柔順著點兒,答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彩蓮過去看看,關上了門,又跑過來,神色張惶而喜悅。
“小姐,喜訊兒!我聽見了個消息,您猜猜誰來了?”
潔姑娘微微一怔,用冷漠的眼神兒向她看著,注意到她手裡抱的一堆新衣裳,唇角微牽,露出了不屑。
“哎呀!不是這個!”
甩下了手上的大堆新衣,跳到了她的跟前。
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彩蓮說:“您猜是怎麼回事?袁菊辰先生來了!”
“啊!”
像是忽然吞了個“開心果”樣的,潔姑娘一驚又喜,突地站了起來。
“你說什麼?”她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誰……誰來了?”
蒼天
彩蓮說:“袁菊辰,袁先生來了!”
潔姑娘這才聽清楚了。一片笑靨展現在她蒼白的臉上:“在哪裡?”
一把抓住了彩蓮的手:“他……在哪裡?”
左右顧盼一眼,真像是就在眼前一樣。
“不是這裡……”
拉著她坐下,彩蓮才輕輕地說:“袁先生他來到代州了。”
“你怎麼知道的?”
“聽前院裡人說的!”彩蓮說:“聽說他殺了人,代州城裡裡外外,現在畫影繪形,正在捉拿他呢。”
潔姑娘呆了一呆,半天才點了一下頭。
“我知道……他到底是找來了……”
“說是殺了不少的人!”彩蓮左右看了一眼,更小聲地說:“那個汪知州嚇得了不得,連大門都不敢出,特別調來了好些人,這幾天裡裡外外防範得可嚴啦,生怕袁先生飛進來,要他的狗命!”
潘潔冷冷一笑:“活該。”又問:“你還聽見什麼啦?”
彩蓮說:“就是這些了……啊,”她說:“聽說外面殺了人,三個女人。哼!夫人、小姐您還有我——他們找了三個替身,在菜市口給砍了!”
“真有這回事?”
“真的、真的!那邊的大奶奶還指著我說:‘回去告訴你們小姐說,這下子她可以安心了,死不了啦!有人替你們一家三口死了!’酸裡酸氣的,真是老不要臉!”彩蓮說:“您是沒瞧見她臉上搽的粉,真有銅錢厚,老妖精!”
潔姑娘默默無聲地走到了窗前。
“糟了!”她訥訥地說:“袁先生他受騙了!”
“受什麼騙?”
“你不知道!”潔姑娘臉上驀地興起了愁容一片:“要是他以為我們死了,豈不要急瘋了……唉呀……這可怎麼辦?”
彩蓮登時為之一怔:“怪不得他會亂殺人呢,準是急瘋了。”
潔姑娘躊躇了一下:“要是知道他住在哪裡就好了……”
彩蓮搖頭說:“那也沒有用,這裡到處都是人,尤其是我們,被看得死死的,動一動都有人知道。”
潔姑娘神色黯然地點點頭道:“是我急昏了頭……看樣子是跟他難見面了!”
彩蓮說:“想個法子,求求那狗官,讓我們出去一趟……”
“那有什麼用?又到哪裡去找他呢?”
她跺了一下腳說:“不管怎麼,這總是個好消息,只要他人在這裡,總能想個法子……”
彩蓮說:“我們不能去找他,他卻可以來找我們。”
這句話使得潘潔心裡一動。
“你說的不錯。”潔姑娘說:“袁大哥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他一定放不下我們,活著有人,死了有屍,若是他能去認認屍體就好了……”
“他……會麼?”
“但願他會……”
一霎間,潔姑娘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抬頭向著湛湛蒼天,她喃喃訴道:“天上的神,我只有依靠你了,求求你把袁大哥帶到我身邊來吧……”
像是起了一陣子風,惹得滿院落葉蕭蕭。
大盜—名
天色轉晴,到處是泥濘一片。
斷垣、瓦脊、溝渠……凡是陽光照射之處,俱都蒸騰著白白的一片霧氣,時有臭味撲鼻,空氣不佳。
才不過晴了一天,就有人把被子拿出來曬了。街道上滿是貓狗的屍體,死了的老鼠所在猶多。不過是下了一場大雨,便自成了這般模樣,真要是洪水來了又該如何?
實在憋不住,袁菊辰出來走走。
頭上戴著個斗笠,低到遮過了眉毛。
身上不自在,特地借了根“曹二柺子”的“柺子”用用,拄著走倒也方便。
街上滿是閒人,扶老攜幼,熙攘一片,要飯花子那般的衣衫襤褸,甚是淒涼。
東邊那塊地頭,有個茶樓——“正興”,樓上樓下,生意不惡,門口地方有塊空地,人群最是稠密。
過去這裡小販雲集,南來北往江湖賣藝的朋友,尤其喜愛在此逗留,鑼聲一響,四方雲集。便是賣個糖人,扎個風箏什麼的,都能餬口有餘。這兩天卻是不行,說是犯了“太白金星”,沒給河神娶媳婦,讓一場大水把“風水”給破了。
前推後擠,人頭熙攘……
大傢伙爭著在看什麼,袁菊辰便也趕了過去。
一張新貼的告示一一
緝拿大盜一名:姓名,袁菊辰。
“袁菊辰”三字一經入目,把他嚇了一大跳。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上了“紅”榜了,再看看畫著的那個人,大長臉,扁鼻子,滿臉鬍子,簡直和自己一點也不像。
原來他還有點心虛,這會子反倒把頭抬高了。
密密麻麻寫滿了一大張,罪大了,共列有十項大罪,反正是百死有餘,州衙門懸銀二百兩,死活不拘,務期緝拿歸案。
看看所列的罪項,把從北京起一路死傷的人,都算在了自己頭上,想想倒也不差,心裡暗自好笑,隨即轉身步出。
且到“正興”茶樓歇上一歇。
外面鬧水,這裡生意卻是不惡。
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小夥計好心給他找了個座兒,與人並湊一桌。
座上原有三人,各據一方,像是一夥的,均穿著一襲灰布高領長衣,扎“萬字巾”,腳下一雙“二蹬腳”的桐油短靴,貌相胖瘦各異,氣味則一。
這類人,不是鏢局的朋友,便是公門當差。
以眼前三人而論,由於衣著一致,倒像是在公門執役的可能更大。
這類人,眼前躲之猶恐不及,鬼使神差,竟然安排坐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議。
有心站起一走,那麼一來不啻更是落了痕跡,倒不如裝著無事,放大方一點的好。
斗笠也不戴了,摘下來放在桌上。木頭柺子夾在襠裡,點了一客“貓耳朵”。未上之前,先來碗“普洱”香茶,潤潤喉嚨。
對過的長臉漢子,嘿嘿一笑,口音濃重地道:“才來乍到?”
眼睛夠尖,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外地來的。
“對了!”袁菊辰說:“往南邊去,橋斷了,走不成困在了這裡!”
長臉人嘿嘿一笑,頻頻點頭,把一個夾有羊肉的火燒三口兩口吃下肚裡。
左面這人個頭矮小,像是生有黃疸病樣的一張黃臉,模樣兒甚是陰沉。
另一個,矮小精幹,一臉油滑之氣。
三個人原來正在談說什麼,不期插進來袁菊辰這個外人,不免有些掃興,看樣子雖是公門當差,卻不是什麼角色,應是“賤役”之流,頂多混個吃喝,肚子裡既無文墨,毫無氣質排場可言。
“這件事,張頭兒做得太過,拿了我們的黑錢!”
黃臉人手指敲著桌面,滿臉氣憤地道:“明明說好的是三份錢,怎麼成了一份?他孃的吃我們‘二食!’”(注:北方俗語,吃“二食”即揀吃油水,占人好處之意)
長臉漢子,衝著袁菊辰一笑:“哥兒們,不拿你見外,就當我們是在胡扯,沒你的事兒!”
袁菊辰“哼”了一聲——他的心思沉重,哪裡有此雅興?眼皮兒也不抬一下,只管自己喝茶。
黃臉人十分激動,又道:“三副棺材,就算是最差的柳木吧,也值三兩銀子,孃的,七吊錢就打發了?是給要飯的?”
“算了吧!”短小精幹的一個說:“要吵要爭,是當天的事,現在人都埋了個球,還爭個‘卵子’!”
“那倒也不是。”長臉人說:“事情在個理字,只要在理,事過三年也能爭,別說才三天了!”
黃臉人直著眉毛道:“就是這話了,他張頭兒吃肉,咱們連湯也撈不著喝,這不說了,臨末了,連三副棺材錢也沒落著,這可就太損了點兒!”
矮個子翻了一下眼皮:“那你的意思是?”
“咱們給他撂下一句話——三兩銀子,少一個蹦子兒也不行!”
矮個子一笑:“姓張的可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要是不答應呢?”
“那就給他鬧蹦個孃的!”黃臉漢子口沫橫飛地說:“反正是才埋不久,三副女屍,咱們給他挖出來,叫大傢伙看看是蘆蓆還是棺材!”
“三副女屍”一經入耳,袁菊辰為之一驚,想不聽也是不行的了。
長臉嘿嘿一笑:“這可太絕了點兒,除非咱哥兒三個以後別在他手裡混了……”
“怕個鳥?”這時,黃臉人的聲音倒是小了:“大不了咱們不吃這行飯,事情一抖開了,別說他姓張的兜不住,就連州大人也得出身冷汗,哼哼……冒名頂死,這該是多大的罪?”
“啊呀!”
袁菊辰頭頂雷鳴,心裡大叫一聲,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