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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這幾天,除了輸液,她就呆在家裏。有時候發發呆,有時候和方采薇聊聊天,更多的時候是在半睡半醒之間。陸少儉沒有打來一個電話,她把他們之間的情況想了很多遍,可總也沒有想出一種假設,會像陸少儉説的那樣,可以將彼此的關係修補起來。有時候平躺着,她摸摸小腹,感覺很奇妙。也知道,時間愈長,她就愈不忍心去做手術。

    費鄴章也來看她,帶了些水果,坐着和她聊了會。因為性別的關係,倒不好説什麼,很快就走了。

    十天時間,其實很快就過去,而陸少儉在最後一天,開車到了她家樓下,然後給她電話,聽不出喜怒,只是淡淡的説:“一會兒我讓人給你送份文件。”然後轉頭對一旁的秘書説:“你給她送上去。“

    秘書小姐笑容甜美可掬,把一個小小的信封遞給她。

    最上面的是一份通知。政府分管發放住房補貼金的某部門領導,通過降低安置補助費標準的手段,貪污挪用了部分金額,暫時被處以停職、接受調查。又因為和嘉業內部的工作人員有勾結,牽扯出的人倒也不少。下面還有那天他沒給她看的拆遷補償資金存款證明、收支表。至於陸少儉本人,此刻還能安然給自己看這一系列文件,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證據了。

    她最是揪心的那對老夫妻,不知他用了什麼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排他們住進了政府的經濟適用房。附夾的照片裏,老夫婦住的房子雖然是毛坯的,背景倒也寬敞明亮。老人家笑得很是舒心。

    總之,他的清白,就這麼完整的呈現在自己面前。

    她捏着這樣一張紙,輕如鴻羽,卻重逾千斤。方采薇接過看了一眼,笑:“憶瑋,這下放心了?”沒有等到回答,她訝異的抬頭。憶瑋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很緩的站起來:“采薇姐,陪我去醫院。”

    方采薇大驚,下意識的去看那張紙:“陸少儉不是那種人,現在真相大白了,你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在一起?”

    憶瑋坐在牀沿上,牙齒幾乎把下唇咬破,木然的説:“對啊,他什麼都沒錯。我冤枉了他,不願意相信他。如今他還這麼對我,我真是應該感恩戴德。我配不上他,也沒臉和他在一起了。”

    她換好衣服,又對方采薇説:“外面太熱,要不你別出去了,我一個人也行。”

    方采薇當然不讓她獨自出門,只能拿了包,緊緊跟着她下樓。她雖然一頭霧水,可是還是不斷的勸她:“這麼大的事,你千萬想清楚了。”

    憶瑋沒説話,屋外陽光耀眼,幾乎能將人的視線灼成白色一片。

    她伸手攔了輛車,和方采薇坐進去。

    陸少儉看着她們下車,那一刻,嘴角幾乎生出笑意來。可是慢慢的,他看着她攔了出租車,那絲笑凝固住,轉頭對秘書説:“你先回去。”幾乎不等秘書關上車門,他像是迫不及待,探身去抓住了車門,巨大的關門聲——然後臉色陰桀,緊緊的跟上那輛車,駛入了車流中。

    那條路他很熟悉,似乎也知道了她們是要去哪裏,他皺着眉,似乎恨得要將牙齒咬碎。

    果然是在醫院停下了。

    他什麼也顧不上,最後在大廳攔住了她們。

    方采薇見到他,鬆了口氣,悄悄往旁邊走了幾步離開,默不作聲的注視着這兩個人。

    她的手臂很涼很涼,被抓住的時候,甚至還在顫抖。陸少儉低下頭看她,語氣卻出乎意料的輕柔:“好了,你要鬧到什麼時候?跟我回去。”目光裏分明是沒什麼温度的,彷彿那麼柔和的語氣也不過就是他的偽裝。

    憶瑋平靜的看着他,然後説:“我等了十天。最後的結果不過如此,我不信任你。”

    他們都這麼平靜,互相間沒有肢體接觸的必要。陸少儉放開她,退開一步,雙手抱在胸前,語氣裏似乎興味盎然:“哦?你沒看那些材料?或者,你覺得我是在騙你?”

    她搖頭,黑亮的眸子看着他,温柔的彎出了一抹弧線:“不是。陸少儉,之前我寫的文章,的確實我錯了。如果可以,我願意為這篇文章向你們公司做公開的道歉。我沒有事先就問你,我那時候選擇不信任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越是這樣,陸少儉越是心驚,他想跨上前一步去攬住她的肩膀,她卻輕輕一閃,讓他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語氣全是急躁:“過去的事就算了,我沒怪你。如果沒有你們雜誌,只怕這件事沒那麼容易查出來。你説完沒有?説完我們就回去了。”

    她固執的站在原地沒動,似乎不知道如何詞措,最後説:“那你呢?你就沒有要對我説什麼?”

    他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凝成如墨般的一點,淡笑:“我還要説什麼?”

    她分明是有些失望的,彷彿一下子失去了生氣,又重複了一遍:“沒有麼?”

    “如果不是因為我懷孕,你不會這麼快讓我知道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這個結果,就等哪天我自己發現,然後哭着喊着回來,求你原諒我,對不對?”

    “你想給我教訓很久了吧?真好,有這樣一次機會。我魯莽、自以為是,最後鑄成大錯。”憶瑋慢慢的靠近他,因為無力,靠在他的胸前,那麼温暖而寬厚的懷抱,她想念了很久很久,“我告訴過你麼?我不去問你,是因為我怕,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那些話就卡在喉嚨裏,就怕一説出口,你就真的不是我愛的那個人了;我打開那份文檔就想吐,根本寫一個字就要猶豫很久。如果那時候,在你的辦公室,不是像那天那樣激我——你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訴我,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我一定心甘情願的被你罵,然後請求你的原諒。”

    他抱緊她,卻不發一言,甚至沒有問她是怎麼知道的,只是埋首在她的髮絲之間,然後説:“是,我是這麼想的。我希望通過這件事,你可以改變處事的習慣。直到現在,我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這樣温柔的擁抱,真叫人羨慕。方采薇在遠處看着,又靜靜的移開了眼睛。忽然想起自己曾經和所愛的人在機場上這樣擁抱,可結局卻是她看着他離開。她忽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片刻之後,他放開她,低低説了句什麼,憶瑋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方采薇,像是刻意保持距離。

    他沉聲説:“方小姐,麻煩你送她先回去。她既然堅持要這麼做,我不會勉強。我找人安排好了,再接她來動手術。”他早已面無表情,連説出的話都鏗然堅定,像是鑿刻在岩石上,不想再有更改。

    方采薇半晌説不出話來,果真是不好的結果麼?她發現自己什麼都説不出來了,連當事人都默認了,自己還能怎麼辦?只能點了點頭,牽着憶瑋的手轉身出門。

    城市的天空由淺藍慢慢變得霽紅,繼而像是滲透了濃濃的墨汁,變得褐黃。最後大概是黑色,看不見五指的黑色。

    一切問題都像解決了,可又分明沒有一個結局。陸少儉坐在椅子上,看看時間,早到了下班的時間,可是家裏和這裏,並沒有什麼區別。他已經讓人聯絡好了最好的婦產科專家,明天他會親自送她去做手術。鋒鋭的手術刀會在她的體內,割斷他們最緊密的、血肉相親的聯繫。和這次相比,以往的哪次爭吵,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絕路了。

    他的目光低垂,就在那裏,他冷冷的扔下了一把鑰匙,期冀她在他面前可以彎下腰,撿起來。可是她沒有,把他給他繫上的牽掛——或者説束縛一併還給他,然後轉身走開了。他想得這麼出神,以至於電話突然響起來的時候,被驚得一顫。

    他和費鄴章之間的聯繫,其實比黎憶瑋所知道的更頻繁些。只是賠償金事件後,倒再也沒見面。他問了地址,然後爽快的説:“好,你等我。”

    他常去的是這條老巷前面的酒吧街,對這裏並不熟悉,找到那家火鍋店花了些功夫。隔了玻璃窗,費鄴章似乎正在往杯子裏倒酒,頗為清閒自得的樣子。

    陸少儉打量了周圍,然後微笑:“原來就是這裏,我聽説過。”

    費鄴章不動聲色,只説:“我和丫頭來吃過。她告訴你的?”他要了大份的熗鍋魚,然後遞給陸少儉啤酒:“這是賠罪用的。這次我們雜誌似乎選材不當。”

    陸少儉簡單的説:“沒用。我們要正式的聲明道歉。”

    費鄴章哈哈大笑:“這點擔當自然是有的。下一期,版面已經排好了。”

    他卻正色説:“開玩笑的。那些住户確實是沒收到我們付出的全部賠償金,你們並沒有寫錯。很客觀,那些老人的處境確實很悲慘。而且,沒有你們雜誌,這件事的影響不會這麼大,上面也不會要求徹查。而且拿了錢的人,手法又做的真是巧妙。當時我還真是想不通,明明簽了協議,怎麼還會天天有人來鬧,大意了。””

    “這麼説,你和她,已經不存在她當時糾結的所謂人品問題了?”

    陸少儉喝了口渾濁的茶水,語氣沉着:“我本來就不是為了這個在惱火。當時激怒我的,只是她一直瞞着我,什麼也不跟我説。”

    費鄴章點點頭:“那麼,誤會解開了,你們還鬧成那樣?”

    這是私事,陸少儉並不願意對別人説起。他只笑了笑,看着服務員手法熟練的撥開最上層的辣椒,魚香四溢。

    “她在這個城市沒有親人,有時候,我視她為親妹妹。你可以認為,今天是她的兄長來找你聊天。”

    陸少儉沒有即刻接話,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然後説:“是麼?有一段時間,我曾經以為,你對她的態度並不單純。”

    他又一次開懷大笑,語氣斟酌:“是有一段時間。她讓我想起了采薇,想起很多事。所以有段時間我很困惑。後來又見到采薇,就能把這種感情理清楚了,比好感多一些,卻又不是愛,可能就是疼愛吧。”

    “你認識她比我久,她的那些優點,沒有道理我看出來了,你卻沒看出來。現在的女孩子你見過的應該也不少,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執着,善良,固執得可愛。她愛你,並不是因為你的身份,只是因為你本人。”

    他的語氣一轉,似乎莞爾:“現在小丫頭也要當母親了,感覺奇妙,像是看着家裏最小的妹妹即將出嫁。”

    陸少儉的臉色一僵,低了低頭,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片刻的蒼白。她的優點……自己怎麼會不清楚?不然又怎麼一直糾纏着,死也不放手?可是偏偏,在此刻,他們似乎真的已經沒有出路了。以他的智慧和手腕,他絞盡了腦汁,卻真的無法彌補起彼此產生的裂痕。

    他終於一字一句的説:“我想你不知道,明天我陪她去手術。大概在這之後,就真的不會有將來了。”

    費鄴章微笑,卻如同簇新的劍刃,不屈不撓的繼續往前刺下去:

    “你知道我認識方采薇多久了?十年了,那時她二十一,今年三十一。我們在六年前分手,我以為我們都可以找到更適合的另一半,因為我們在一起,總是爭執,互不相讓。當時我以為,爭吵不久代表了不合適麼?可是六年過去了,她是一個人,我也是,因為找不到比她更能吸引我的人。六年之後,我們再見面,都很拘謹、陌生,我一直在想,怎麼樣才能跨過時間凝聚成的外殼,回到最初的時候?哪怕到了那個時候,我受些氣,讓讓她也無妨。”

    陸少儉滿懷心事的喝完一杯酒,低聲説:“我們不一樣。我從沒想過要分開。可她説,我們彼此之間,已經無法互相信任了。她説的一點沒錯,出事之後我和她分手,確實只是手段,我只是想要她記住這個教訓。”

    費鄴章愕然説:“確實像你的作風。”也不知道是不是誇獎,他又説:“不過讓自己的女人流產,然後分手,更不像你的作風。”

    “你覺得她為人處事有問題,明明知道她的脾氣,還要用手段激她?到了現在,又想盡了各種彌補的方法……可是她明明就排斥這種所謂的手段,那麼,為什麼索性什麼方法都不用,就認真的和她談談呢?你發誓,之前你見到她,你的語氣誠懇,並且願意好好解決問題了麼?”

    這些話説出口,費鄴章忽然自嘲般的掠過一絲笑容。還真是……教導起別人的時候那麼流利,可自己呢?怯懦了這麼久,毫無進展。

    陸少儉放下筷子,之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他努力挽回了麼?他用挑釁的語氣和她賭十天的時間;他刻意表現出的傲慢,安排秘書去送文件;最後在醫院,他比她更低落沮喪的退縮……終於霍的站起來,看了看時間,然後説:“我先走了。”

    費鄴章不慌不忙的喊住他:“吃完飯再説吧。明天去也來得及。”

    可他怎麼還有心思吃飯呢?他晚去一秒,或許她便要多受一秒的折磨。等到明天,他幾乎不可想象,難道還要她還要懷着對手術的恐懼等待黑夜的過去?

    他來不及説什麼了,匆匆的離開。

    一鍋魚幾乎沒有動過,費鄴章看了一眼,拿出了手機:“采薇麼?吃了晚飯沒有?”

    方采薇也出門了,憶瑋抱着靠枕看電視。

    希拉里終於輸了,即便再標榜婦女的平等和權利,可是讓一個女人主導男性世界,還是會受到巨大的阻力。這個女人,大風大浪都經歷過,可是沒有走到最後的一步。她優雅的站着,身邊是她的丈夫和女兒,目光堅定,似乎並不後悔一路這麼艱辛的走來。

    敲門聲。

    她戀戀不捨的看了電視一眼,站起來去開門。

    光線並不是太好,她只看得見一束粲然如錦的玫瑰,瑰麗流轉,有着暗紅色彩的華麗高貴。

    陸少儉在她面前,第一次這樣緊張,以至於難以控制自己的聲音,有着期待和不安。

    憶瑋被嚇了一跳,怔了半天,讓開半個身子,低聲説:“你進來。”

    他就是像小青年那樣,一頭衝動的就來了,只來得及在樓下快關門的花店裏買了最後一束拼拼湊湊紮起來的花。

    陸少儉把花擱在桌上,目光灼熱,那張英俊的臉很久都沒有這樣生動了,他想,無論如何,今天在這裏,他們會有最妥協的辦法,解決目前的困境。

    “我還是沒法接受失去我們共同的孩子。之前我們都有錯,你向我道歉了,現在換我向你道歉。”

    他温柔的攬住她的肩膀,掌心的暖意傳到她的身上,令她覺得温暖。

    “你以前説我是想馴服你,現在看來,我好像真的是那樣子做的。從一開始,我就有自以為是的傲慢。如果這樣傷害了你,我道歉。可是從頭到尾,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分開。我愛你,五年了,從來沒有變過。”

    她知道他説的都是實話,那種情感,她一直體會得到。可是內心深處,卻還是隱隱有着恐懼,彷彿他們會走向一條瀰漫着霧氣的小徑。那裏的盡頭,不知是鮮花盛開的美妙山谷,或者是叫人粉身碎骨的懸崖。

    她垂下清透如水的眸子,叫他看不清她的回應,可是陸少儉並不着急,他靜靜的陪她一起等,彷彿有足夠的耐心。

    “可是你下午在醫院的時候説……分開也沒什麼不好……”

    他看着她柔美的唇,因為驚惶而抿得如同淺白的蓮瓣。

    “小瑋,我也有累的時候……尤其看到你那麼堅決的時候。我們的磨合期可能會更長,比現在還長。可是經過現在的事,你和我,不是都得到教訓了麼?我不該這麼驕傲強勢,而你也不會像以前這樣固執和偏執,以後一定還會吵,可是也一定會好起來。”

    “我不願意,因為現在的放棄,在將來的時間裏,還要忍受無窮無盡的折磨和煎熬。我想,終這一生,也不會再遇到一個女孩子,可以讓我像這樣一直愛着,從來不曾動搖。”

    黎憶瑋終於痛哭出來,他們分手以來,得知了懷孕到現在,她從來沒有哭得這樣暢快。她像個孩子一樣揪住他的衣角,然後斷斷續續的説:“我真的……不想去做手術……可是又害怕……即使你知道了……你説要這個孩子……我還是害怕……”

    周圍有自己熟悉的,屬於她柔軟的香味,他手足無措的撫着她的背,如同安慰孩子:“好,現在不怕了……孩子沒事,我們一起好好照顧他。”

    她還在哭,並且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撫摸着她的頭髮,很緩的開口:“還有什麼問題?”

    其實她也不過像個孩子,扁了扁嘴,最後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做好準備,我怕做不好媽媽。”是啊,她還這麼年輕,從沒想過,這麼快會成為母親。

    陸少儉微笑:“對於這個,我也沒什麼經驗。可是我們可以一起學,你那麼聰明,學起來一定很快。”

    可是直到現在,他鼓起勇氣把自己想説的話説完了,才記起最重要的一句。於是皺眉,輕輕推開她,讓她看着自己,又拂去她滿臉的淚水,微笑着説:“現在不許哭了。”

    他指了指那束玫瑰,意態矜雅:“我是來求婚的。你答應麼?”

    因為期待,目光閃爍着動人的清輝。

    因為那句不能收回、也不願收回的話,他嘴角邊的微笑如同弧度絕美的弓弦。

    這麼英俊的男人,這麼熱切的看着自己,憶瑋不由自主的伸手撫摸自己的小腹,彷彿想找另一個生命來分享此刻的情感。

    他的手旋即覆蓋上來,輕柔的隔着睡裙摩挲,眉眼間全是笑意,低聲説:“你答應麼?”

    翌日,醫院。

    兩位婦產科的專家已經等在了手術室邊的辦公室裏。

    嘉業的陸總並沒有遲到。他小心的牽了身邊年輕女孩子的手,然後敲門進去。

    其中一位恰好是那天替憶瑋看病的女大夫,因為對那個漂亮的女孩子印象深刻,她先開口説:“噢,原來是你啊。”

    憶瑋的臉紅了紅,攥緊他的手,不敢去看醫生的目光。

    另一個大夫在看她的檢查報告,站起來:“可以動手術了,就現在吧。”

    陸少儉卻坐下來,神色像是春風拂過:“大夫,我們不是來做手術的。有些問題想要請教一下。”

    他神色自若,詳細的向醫生詢問,她之前吃的感冒藥、輸液中的抗生素會不會對胎兒產生影響,事無鉅細,又問之後的懷孕注意事項。最後告辭的時候,那個女大夫又叮囑憶瑋:“小姑娘,心態要放好,不要一不開心就想着拿掉孩子。”

    憶瑋都來不及辯解,已經被他拖出了醫院。

    他們坐在車裏,他轉頭問她:“累不累?”

    憶瑋搖搖頭,雙頰終於透出了淡粉色,那麼多天來,第一次氣色這麼漂亮。

    她卻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為什麼她們都叫我小姑娘?我……看起來,是不是真的很小?”

    陸少儉幾乎要笑出聲音來,他淡淡的説:“你沒聽醫生説麼?越早生孩子,恢復的越好,也不容易老。”他斜斜打量她,不懷好意,“早知道這樣,我們可以更早一些。”

    憶瑋不去理他,最後説:“現在去哪裏?”

    他説:“是去選鑽戒,還是去民政局,你自己選吧。”

    她卻狡黠的一笑:“我都不想去。我想去你家。”

    陸明波正在屋後的小花園裏修建花枝,抬頭才看見憶瑋獨自走過來,於是拍拍手站起來,笑着招呼:“小黎啊,好久沒來看我了。”

    他很喜歡這個小姑娘,也覺得兒子眼光不錯,大方善良,又不扭捏作態。可她這次卻難得紅了臉,然後説:“陸叔叔,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我們打算結婚。”

    老人“哦”了一聲,分明有些歡喜,卻又掩飾着,只是淡淡的説:“定下來也好。”

    要一個年輕女孩子對未來的公公説出這句話,她確實醖釀了很久的勇氣,最後説:“而且……我現在已經有了孩子……所以,他説,想一家人去看看他的母親。”

    陸明波半晌沒説話,烈日驕陽,他看着黎憶瑋站在自己面前,陪着她一起在酷熱的天氣中站着,忽然連説話都有些不順暢:“你……別再太陽底下站着,來,去屋裏,去屋裏。”

    一老一少往後門走去,年老的那位笑容和善,扶着未來的兒媳婦:“是該去告訴他媽媽,你要是不累,我這就去吩咐司機。”

    而玻璃門的後邊,陸少儉看着他們相攜走來,星眸之中閃爍了別樣的光彩。彷彿看到了最美妙的生活,如同絲質華美的畫卷,正在一點點的在眼前鋪開。

    【尾聲】

    若干年後——

    週末照例是去爺爺家裏吃飯,陸漫語還躲在房間裏畫畫,一時間不肯出來。媽媽在門口喊了好幾聲,她不理不睬,最後門被扭開,小姑娘一臉不情願:“媽媽,你怎麼沒經過我允許就進來?我是有人權的。”聲音還奶聲奶氣的,可是卻倔強得活像自己媽媽。

    年輕的媽媽又好氣又好笑:“誰告訴你人權的?”

    小姑娘轉過臉來:“費叔叔。”

    看到女兒的模樣,她幾乎要暈過去了,聲音也大了起來:“你怎麼回事?是在臉上畫畫?啊?”看看時間,已經到點了。走到小姑娘面前,一邊拉起她,一邊恨聲説:“去洗臉。”

    小姑娘還是滿不情願,扭着身子非要把畫畫完才肯走。

    黎憶瑋徹底沒辦法,衝着門口就喊:“陸少儉,你女兒又發脾氣了,你自己過來管。”

    陸漫語沒等爸爸走進來,已經舉着那張沒畫完的畫去找爸爸了,哧溜一聲,像是一隻小貓,從媽媽身邊溜了過去。

    等到黎憶瑋出去的時候,女兒已經賴在爸爸懷裏,一點點的給他解釋自己畫的那張亂七八糟的畫。陸少儉一手抱着女兒,一邊認真的聽她説着前後邏輯不通的話。

    最後是年輕的父母合力,替女兒洗了臉,媽媽又把她軟軟的頭髮紮起來,小小的臉上,那雙大大圓圓的眼睛像是晶黑的寶石。陸少儉俯身抱了女兒,然後一起出門。

    女兒的名字起得很秀氣,長得也像個娃娃一樣漂亮,可是性格卻像個男孩子,有時候不聽大人的話,黎憶瑋精疲力竭,就會偷偷賭氣:“早知道那時候就不要這個孩子。”陸少儉比妻子有耐心,聽到那句話,清亮的眼睛一瞥,嘴角一勾,彷彿回憶起往事。最後只要他低低在女兒耳邊不知道説句什麼話,小女孩兒總會乖乖的蹭着他的衣角,乖巧得不像之前那副無法無天的樣子。

    她和爺爺也親,有時候一老一少玩累了,就縮在爺爺的懷裏睡覺,誰抱也不起來。憶瑋看着陸明波抱着小孫女,頭一點一點的打瞌睡,忽然説:“她和誰都比和我親。”説着像是有些賭氣的翹了嘴角,看着陸少儉毫無反應的低頭翻雜誌,又拉他衣服:“你説話啊。”

    陸少儉慢條斯理的放下手裏的雜誌,笑着攬過了妻子:“你還説……一家人裏,最疼她最慣她的就是你。她要學鋼琴,你讓方采薇教她,結果學了半個月就不了了之;她要學畫畫,不也是你答應的?那套顏料,不是你興沖沖的去買的?”他看看她的臉,忍不住輕輕吻了一下,然後低笑:“真不知道你們誰是孩子。”

    憶瑋有些臉紅,又爭辯説:“可是教孩子就得這樣啊……我希望她從小可以無拘無束的長大,沒人逼她學什麼,這樣人格才健全啊。”

    他沒和她爭,懶懶的點頭:“我沒説你錯,你看我干涉你了麼?”

    午後的陽光,斜斜的從大大的落地窗裏射進來,屋子裏開着空調,因此感受不到炙熱的暑氣。陸少儉一本正經的轉過身,正對着已經有些睏倦的妻子,目光卻落在她的小腹上,他探出手去輕輕撫摸那裏,然後壓低了聲音:“小語三歲了,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她已經嫁給他三年,共同生活了三年,可還是羞澀得像是當初未經人事的少女,臉都燒紅起來。他就繼續低聲笑笑:“小瑋,最好是個男孩。”

    “那時候你不是一心想要個女孩麼?”她面帶微笑的反問他。

    “要是再有個女孩子也很好……可是我們有了小語了,一男一女,多好。”

    小女孩動了動,嘴角還有晶亮亮的口水,翻了個身,身體動了動。

    年輕的父母不由自主的同時望了望自己的寶貝女兒,他們的手指緊緊的扣在一起,那些温暖,並沒有因為歲月的悠長而彌散。曾經的那些驕傲,那些偏執,都已經雲散風清的過去了,只剩下生活的寧靜,和彼此之間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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