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少儉站起來,溫文爾雅,說話的神態像是中世紀向公主欠身的王子:“朋友有些事,先走了。”
一直到修長而挺拔的背影離開視線,李澤雯才掩飾一般低頭喝了一口水,迎面就撞上夏之岱的目光,似笑非笑,又像意有所指:“李小姐有男朋友了麼?”
李澤雯選擇了避而不答,優雅的站起身,微笑:“夏先生,我約的朋友到了,先走了。”
他們這個圈子,都是這樣,面對面的時候,氣度雅緻而應對得體。然而卻人人深沉,哪一個背後都隱秘著小小的詭譎風雲。
陸少儉趕回家的時候,鐘點工張阿姨還在廚房忙乎,端出了一碗熬得香氣四溢的白粥,指了指憶瑋住的那間房間:“剛才黎小姐吐得很厲害,現在大概睡著了。”
他謝過,接了白粥,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
只開了小小一盞壁燈,光線是淡淡的青色。陸少儉放輕腳步,站在她床頭,俯身望下去,烏黑的長髮撥在一邊,臉色雪白,唇色被燈光渲染得分外慘淡——只在聽到他進來的時候忽然張開眼睛,那雙眸子到還是晶燦燦的,像是以往那個活力十足的女孩。
隱約聽見大門“咯噔”一聲被關上,大約是張阿姨走了。只剩兩個人,她又是這副樣子,陸少儉連語氣都溫柔的像是換了個人:“吃點東西,我們再去醫院看看。”
憶瑋不想動,連動一動都覺得像是有人在抽打自己的脊背,就輕聲說:“我沒事。”
他小心的托住她的背脊,將她扶起來,又坐在床邊問:“那怎麼吐成這樣?”
她難得還很清醒:“醫生不是說這是正常的麼?被壓迫到了神經啊。我剛才開了會電腦……”
扶在她背後那雙手忽然滯了一滯,陸少儉也說不上生氣,但是聲音卻冷淡下來:“黎憶瑋,你真是不讓人省心。醫生說了,你要休息,這個時候還要上網。自己都不把自己身子當會事,你這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憶瑋閉了閉眼睛,睫毛輕輕一顫,黑色微翹的末梢在蒼白的肌膚上顯得分外纖長。她難得沒有再和他爭執,只是安靜的說:“陸少儉,你幫我個忙好不好?我接到xxx網站的面試通知,要email回覆,你就進我的郵箱,替我回復一下。”她頓了頓,似乎有些吃力,身子半倚在他身側,“剛才我就想回份郵件,結果一打開就吐的亂七八糟。真是沒用。”
陸少儉忽然失語,這才是他認識黎憶瑋吧?總有這樣一股子精神在,讓她去做那些讓自己覺得很匪夷所思的事。而此刻,這個脆弱的在自己懷中的女子,又和記憶中那個人迥異了。唯有那份氣息還是熟悉的,堅強得像是疾風中的小草,怎麼也吹不折腰。
他有些心疼,半晌沒說話,只是端了碗,讓她喝粥。
憶瑋接了過來,微笑:“我又不是晴雯。手腳都好著呢。”
她一口口舀著喝,粥煮得很香,她又愛吃甜食,在白粥裡抿出了白糖香甜的味道,於是含含糊糊的問他:“你加了糖?”
陸少儉專注的看著她喝粥,忽然低聲說:“憶瑋……我們和好吧?我養著你。”
這樣曖昧的話,這樣曖昧的氛圍,連陸少儉的表情都幾乎稱得上曖昧而叫人沉迷的。
多麼像是真的啊。
憶瑋甩甩頭,幾秒的呆滯之後,繼續喝粥。
而他並沒有打算放棄,聲調安靜沉著:“我養你,好不好?你幹你想幹的事。”
她承認,如果這一刻她沒有被眼前的男色和魅惑聲調引誘,那麼她就不是正常的女人了。可是不過片刻之後,黎憶瑋將一碗粥喝乾淨,放在一邊,隨隨便便的說:“陸少儉,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你現在一時心軟就可以解決的。如果可以,那麼早就解決了。”她微微一笑,是一股脫俗的清新美麗,又像成熟的女子:“我挺尷尬的。”
而陸少儉也終於冷靜下來,沉默了很久,拍了拍她的腦袋,輕笑:“是啊。我這就幫你去回郵件。”他端了碗走到門口,又回頭,“替你找了一箇中醫,早上會過來幫你針灸。明天我就出差,大概一個星期。你自己小心,有事就找謝淺容。”頭也不回的帶上門,將一方靜謐的空間了下來,倒顯得那個背影分外的寞落。
他在客廳坐下,憶瑋的筆記本還開著,密碼只輸了一半。他想都沒想,輸了一串數字,點開,進入郵箱,這才輕輕嘆了口氣,彷彿追溯到了那一段遙遠的時光。
她沒有刪郵件的習慣,陸少儉粗粗掃了一眼,原來她投出過那麼多的簡歷。又往下一拉,整整三頁,有面試通知,也有被拒的。陸少儉嘴唇輕輕一抿,挑起的弧度神色間忽然柔和了一些。她對自己說過,自己想做媒體的工作,最好能針砭時弊,學以致用。而自己則從來不當回事,反倒覺得她是自討苦吃,自然是帶了不屑的冷嘲熱諷。她則是一貫的不在意,似乎只是自說自話的抱怨,也沒指望能從他這裡的到同情和安慰。一轉頭就又往前衝了。
就是這樣,他們兩個人,終於還是有著隔閡的。生活在一個地球,卻像兩個世界,像文科理科,像他的冷漠和她的倔強,永遠涇渭分明。
他打開xxx網站的郵件,一邊回覆,郵箱又顯示有新的郵件。標題寫著“版聚時間地點”,忽然微笑:那個論壇她從大三開始就一直泡著,兩年多了,從沒見她熱情消退。
第二天真有一個老醫生笑呵呵的來敲門,簡單替憶瑋看了看,安慰她:“沒事,小病。小姑娘以後注意些就好了。”
黃大夫先替她推拿了按摩,彷彿可以聽見自己的骨頭在一截截的響動,捏碎了又接起來。竟然是想象不出的舒服。又做了針灸治療,憶瑋聽見老醫生在說:“把肌肉放鬆。少儉的爸爸也常在我那裡針灸。不會疼的。”說話間已經下完針,笑,“再治療一個星期,保管你都好了。”
等到下午謝淺容來看她的時候,憶瑋已經生龍活虎了。
淺容上下打量她,又看了看屋子,忽然嘆氣:“陸少儉這樣的男人,遇到你還真是倒黴。”
黎憶大咧咧的笑了笑:“對啊,他對朋友都很好。”
“行,你不想說,就不提了。”淺容轉了話頭,“月底金融系的同學會,你一起來吧?”
憶瑋連連點頭:“不是說小卓他們都回來麼?那麼久沒見,一定要去的。”
淺容去拉開窗簾,今年初春,因為政府的加意控制,汙染好了很多,再沒有灰濛濛的感覺。傍晚的時候往外望,夕陽極明澈,將一切融匯在橙暖的光線下。像是在期待新的一天。
每天的生活充實而清閒。早上黃大夫來給自己針灸,然後稍微翻看幾本媒體專業的書,吃個飯。在小花園遛個彎,居然有了身輕如燕、健步如飛的感覺,有時也吸引到大爺大媽的目光,憶瑋就會有些傷心,覺得自己得了老年病,晚上再上論壇泡一會,早早的就睡了。
最近論壇上得少,有時候一打開,噼噼啪啪跳出好幾條私短。其實這個論壇並不是公開性的,若是想要註冊,少不了費上很大功夫四處索要邀請碼。那時候她常常混跡於各大門戶網站的政治和思想版塊,有一天就莫名的被邀請至這個接近於私人的小罈子參觀。彼時自己大為歎服,後來才知道,罈子裡一幫老人常常這麼做,在各大網站蒐羅可造之才,再招攬到論壇中拉幫結派,好不熱鬧。
那時她就是最青澀的小菜鳥,只是追隨一個ID叫老大的人發的帖子。老大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偶爾發個貼,則下面響應起一大片。一篇討論民國思想繁盛的文章,王國維、胡適、陳寅恪,諸位先生的風采與風骨,晫耀世間。她則兩眼都成了星星,那時候整天告訴陸少儉,老大又發了什麼什麼新帖,又說了什麼什麼醒世名言。至於陸少儉,一般並不把什麼具體的內容聽進去,頂多最後關照一句:“你要敢網戀試試!”搞得憶瑋無限好笑:“瞧人家的學問啊,少說也和我們院長一個級別了。”
她簡單回了幾條,乖乖的關上電腦。又起身去敷面膜,明天就要去面試,病了幾天,臉色也慘淡了幾天,額頭上還發了很大一顆痘痘,實在有些憔悴了。
第二天仔細的對著鏡子,擦上腮紅和唇膏,果然覺得氣色好了很多。只是又瘦了些,年前買的那套衣服似乎又大了些。她打車到辦公點,直接有人把她領進了主任的辦公室。
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樣,並非一個個的格子間,倒像是政府機關的辦公室。主任四十來歲的年紀,斯斯文文,先詢問了基本的情況,又慢條斯理的說:“小黎,你的簡歷我們已經看過。讓你來複試,就是因為你的專業很對口。我們的網站,其實算是半政府性質的,就是希望政治意識強的大學生。”
憶瑋扯了個微笑,表示自己在聽。
“下星期開始上班的話,有沒有問題?”
“沒有。”
“實習期一個月。之後我們還有正規的筆試,到時候有兩個正式的錄用名額。”
憶瑋出了辦公大樓,才想起今天張阿姨休息,於是回去前先進了菜場。
大都市裡,這是唯一有人間煙火的地方了。空氣中淡淡漂浮著的鹹魚的味道,活蹦亂跳的魚濺了自己一腳的水,家禽的鳴叫也近在耳側,身邊擠得全是閱歷豐富且有些挑剔的媽媽奶奶輩人物。憶瑋喜歡這樣地方,溫暖的市井生活,彷彿小時候偷偷的去買新疆小販賣的羊肉串,然後被媽媽抓住,狠狠的訓了一頓。
她正在買排骨,接到了陸少儉的電話:“我今天回來。”
她“哦”了一聲,聽起來他有些疲憊,就掛了電話。抬頭對賣肉的大叔說:“老闆,再多買點。”
她在寬敞的廚房裡慢慢的燉冬瓜排骨湯,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將蒸騰著的白氣看得纖毫畢現。又聞到米飯將熟的香味,憶瑋看了看客廳的桌上,一溜已經擺好了三個小菜。其實也都是簡單不過的菜色,色澤漂亮的炒茄子和番茄蛋湯,一份滷得極香的醬肉,她看看時間,隱隱覺得,這樣的等待竟有些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