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時光飛速的刷新至深秋,佳南與陳綏寧都在翡海,彼此間的聯繫卻淡薄得如同一場秋雨後,梧桐樹光禿的枝椏,蕭索寒涼。
許佳南偶爾在電視上見到他,年輕男人的事業似乎是攀至了巔峯,哪怕只是隨意的坐着,依舊氣勢凌人。她面對着這張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也會微微晃神。
關北酒店開業在即,這個節骨眼上,柏林也帶回了消息,博列尼依然對濱海很感興趣,但是對濱海的資產評估報告有些不滿,要求由自己的團隊重新進行審核。
佳南答應了,又對柏林道了謝,説:“你幫我帶話,會覺得為難麼?”
對方大咧咧的笑了笑:“我只是幫朋友的忙,沒什麼。”頓了頓,聲音又有些狡黠,“既然雙方都感興趣,你倒可以漁翁得利了。”
佳南淺淺一笑,卻轉了話題問:“今晚關北的體驗夜,你去不去?”
“你收到邀請函了?”
“嗯,在考慮要不要去。”
“去吧,反正我們都是單身。不如結伴去。”
掛了電話,佳南拿指尖揉了揉眉心中央,秘書在門口小聲的提醒她:“許經理,有客房部VIP的電話,指明要找你。”
佳南按下內線,聽到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清亮柔和:“是許小姐麼?”
很少有人將“許小姐”這三個字如她一般,説得温和淡然,沒有起伏,彷彿只是點頭之交,所有的情誼糾纏也只是擦肩而過。
可她們實際上的關係,卻是一個男人家中的妻子,與外邊的情婦。
佳南忍不住嘲諷的笑了笑,舒凌來找自己,又是為了什麼?
“下午不知你有空麼?”舒凌聽她不説話,便續道,“好久沒見了,一起喝個茶好麼?”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説:“好。”
“那麼一會兒見。”舒凌想了想,又説,“你兩點之後過來,比較方便。”
恰好舒凌所在的那幢小樓正在經行例行的安檢,佳南所幸便早些過去。這幢樓其實不算大,當年這一片是某國租界,留下了各色洋房,濱海酒店的數套總統套房都是由這樣的洋房改造而成。哪怕只是不遠不近的看着,這樣的住處總凝着一層歷史風韻在,遠勝所謂的奢華。
職工樓梯在極隱蔽的一處所在,佳南走到一半的時候,在樓梯那扇小窗前停下了。
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小樓的後院,深秋的陽光深淺不一的落下來,將那方精心保養的草地洇出淡淡水紋,上邊鋪了一塊極大的絨毯,笑聲一陣陣的傳來。
數個月大的孩子穿了粉藍的小衣裳,似乎在努力地翻身,卻因為屢次都不成功,揮舞着胖胖的手腳,發起了脾氣。一旁他的母親垂眸看着他,只笑盈盈的,卻不幫忙。於是旁邊那個男人變伸手將孩子抱了起來,舉在自己身前,側頭看了妻子一眼,很是無奈。
孩子咯咯咯的笑了起來,小手去抓爸爸的衣袖,年輕男人不知想起了什麼,將孩子放回妻子手中,小心翼翼地解開了襯衣的上那對白金袖釦,又將袖子捲了上去,才説:“我來報。”
佳南站在那裏,看了很久。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陳綏寧笑得這樣開心了,這個男人總是內斂,偶爾鋒芒閃露,彷彿他的世界很少有温情。可是對着孩子,他卻像是一個大男孩,小心翼翼地維護,毫無保留。
原來這樣的人,還能做個好父親。
心底有一絲酸澀麼?
是有的吧?她無法否認這一點,然而更多的,升起的,卻是恨。
鋪天蓋地的恨。
她曾有一個機會,也能成為母親,就像樓下那個眉目温婉的女人一樣——那時她甚至卑微到不再祈求孩子的父親回來,哪怕獨自一人,她也會將孩子撫養長大。
可最終只是失去。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了。
上天對她,從來都是不公平的。她所愛,所求,所想,從來都是吝嗇於給她。
所以此刻她只能站在這樣陰暗的一角,靜靜地看着,內心哪怕如同被萬蟻啃噬,也只能默不作聲。
過了很久,那個男人終於離開,佳南慢慢的走出來,回到一樓門口,低頭看了看時間,恰好是一點五十八。
他的妻子是科學家,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不像自己,那時總是不知天高地厚,將半個小時以內的誤差統歸於零。她微微調整了表情,摁響了門鈴。
舒凌過來開門,看見佳南的差南,唇角的笑愈發柔和:“許小姐,請進。”
佳南不動聲色的打量她,她的身材樣貌恢復得極好,五官線條也比之前柔和了許多,穿着家居服,隨意温柔。
舒凌請她在客廳中沙發上坐下,隨手抱了一個靠墊在懷裏,有些出神:“那次你真的讓我吃驚。”
佳南怔了怔。
“不記得了?”她微微笑了笑,“你讓人給我送靠墊——那時候我在想,這個丫頭還真傻。如果我遇到情敵,才不會這麼客氣。”
佳南垂眸,過了很久,才淡淡的説:“這麼久的事,我忘了。”
“忘了也好。”舒凌爽朗的笑了笑,“那時是我小人之心。”
佳南抬眸,陽光落進來,眸子呈現出一種琥珀色澤:“所以你今天找我來,不是為了專程道謝吧?”
“不,我只是找你聊聊。”她誠懇地看着她,“之前我錯估了一些事,不知現在補救,還來不來得及。”
“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不,當然不是。”舒凌微微一笑,似是看出她不信任的表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讓我做不願意做的事,陳綏寧也不例外。”她説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波瀾不驚,語氣亦是輕柔,卻很堅定。
佳南看着她,有一絲困惑一閃而逝。
“許小姐,今天我對你説的話,我思考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讓你知道,這是——我欠你的。”她抿了抿唇,“以一個母親的名義。”
説到“母親”這兩個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與歉疚,頓了頓,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緒,才慢慢的説:“我想和你談談……我的婚姻。”
佳南的心跳微微失律。
她坐在這裏,以第三者的身份,面對陳綏寧的妻子,隔壁房間似乎還有嬰兒小小的哭喊聲。
這麼難堪地一刻,終究還是來了。
許是事情有些複雜,向來條理明晰的舒凌亦在整理思緒,良久,才有些慨然的笑了笑:“你看,連我都不知道從哪裏説起了。”
孩子的哭鬧聲忽然大了起來,舒凌匆匆忙忙站起來:“你稍等。”
佳南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個深紅色的首飾盒,她移開目光,看見抱着孩子過來的舒凌,手指纖細白淨,沒有戴任何首飾,包括那枚用希臘語命名的結婚鑽戒,想是怕刮傷孩子。
孩子在舒凌懷裏終於安靜的睡過去,她挪了挪身體,將那個首飾盒遞給佳南,示意她打開。
八克拉的橢圓形鑽戒,Αγπη,意寓為“鍾愛”。
一年之前,陳綏寧親手將這枚戒指戴在舒凌的指間,那時她正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
“很漂亮的戒指。”佳南淡淡的説。
“是很漂亮。”舒凌順着她的語氣,微笑,“我猜你的手指比我更細一些。”
佳南怔了怔。
舒凌卻從她手中接過,反轉到戒指的另一面,頂燈的光線落下來,折射在銀白色的戒身上,幾縷光線詭異的折動,刻着一個小小的、不易發覺的字。
囡。
翡海的方言,讀出這個字的時候,帶着幾分糯糯的味道,天然的寵愛與縱容。
只此一個,再無其他。
舒凌帶着微笑將戒指放在了佳南手心中,強調:“它不是我的。”
切割完美的鑽石硌得掌心涼涼的,佳南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讓,才微微嘲諷:“想不到,你這麼大方。”
“我?大方?”舒凌手下依然哄着孩子,卻忍不住失笑:“謝謝,你是第一個這麼誇我的人。他們都説我睚眥必報。”
佳南無語。
“我們開門見山吧。孩子不是陳綏寧的,一年前我嫁給他——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想法,但是隻有一點,我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夫妻間的感情。”舒凌慢慢的説,“但是當時,他和我……都不知道你有了孩子。失去了那個孩子……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佳南低着頭,並沒有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將那枚戒指放回桌上,語氣有些冷漠:“那麼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麼區別?”
舒凌專注地看着她,“對你來説或許沒有任何改變。可對他來説卻不是。”她的手無意間拂過孩子柔軟的額髮,輕聲説,“那個時候,他自顧不暇。”
“自顧不暇?”佳南冷冷的重複。
“那段時間,他身邊發生了很多事。”她意味深長地看着佳南,“那是他的隱私,此刻我無可奉告。但是假如你想知道,或許可以留心下週邊的人和事——我想説的是,我認識的陳綏寧,從來都冷靜自制,只會因為一個人失控。你知道麼……我很喜歡你拿話堵他氣他。每次他回來,臉色都很有趣。”
“許小姐,陳綏寧不會知道今天我找你説了這些。”舒凌笑了笑,“你比我更清楚陳綏寧是怎樣一個人。他看似強悍,卻常常口是心非。看似深沉,頭腦一熱的時候,卻什麼都做得出來。你應該能明白……不論你要什麼,這便是他的軟肋。”
佳南的心跳微微加快,她不確定眼前這個女人知道了什麼,只是重複了一遍:“軟肋?”
“是啊。他還愛你——哪怕這份感情陰暗,扭曲,深沉。”她平靜的説,“他的軟肋。”
佳南的目光倏然變得警惕而鋒鋭。
“你不必這樣看着我。我不知道你要做些什麼,可是大致能猜出來。”舒凌撫慰地笑了笑,“不外乎是遺忘,原諒,或復仇。”
客廳裏沉默下來,午後的陽光中,塵埃輕輕飛旋,心事浮動,佳南的臉色有些蒼白:“遺忘……原諒?”一下午寧靜的聲音此刻卻帶了輕顫,“發生了這些事後,我做不到這些。”
“那麼是要報復他?”舒凌的目光中帶着瞭然,“這樣也好,否則對你……太不公平。至於他……這或許也是了結。”
佳南既沒承認,亦不否認。
抱着孩子的年輕媽媽忽然間笑了起來:“你知道嗎?我和陳綏寧結婚,也是為了報復一個男人——那種感覺……很痛快。”
佳南與她對視,意外地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孩童般的頑意。
“好吧,即便如此,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説過,以一個母親的名義,我欠你的。”她低低的説,眼神柔軟,愧疚且懇切。
這個下午,許佳南離開的時候,唇角勾起了一絲笑意,不論眼前這個女人説的是真的是假,今晚……關北的宴席上,她都能知道答案。
第38章
深V領紫色晚禮服,頸間的珍珠項鍊粒粒小指蓋般大小,光華潤轉。髮型師小心的挽起佳南的長髮,一邊低聲説:“許小姐,你的頭髮手感真好。”
她只笑了笑,看了看放置在一旁的高跟鞋:“我不穿高跟。換雙平底的。”
“這……”服裝師有些躊躇,這雙手工鑲鑽的定製鞋與這件長裙,着實是絕配。佳南皺眉,有些不耐煩的樣子,最後還是換了雙同色系的平底鞋,她滿意的站起來,柏林已經等在了門口。
柏林亦是黑色正裝,極有風度的替她拉開了車門,一邊卻很不正經的吹了聲口哨。
她回眸看他,他便比個口型:“哇,驚豔!”
佳南橫他一眼,只是低頭,拉了拉領口。
“方向錯了……”柏林看他一眼,假裝伸手去要幫忙,“應該再往下拉。”
佳南忍不住笑了笑,這條路並不堵,兩旁的建築一閃而逝,景緻模糊,只有一個紅十字在暮色中,異樣清晰。她忽然有些緊張,伸手去理鬢髮,一言不發。
很快就到關北酒店。因這是一場VIP體驗派對,所請的客人非富即貴,尚未開始營業的酒店只開一扇側門,安保們如臨大敵,仔細的查看過邀請函,才躬身請他們入場。
腳踩在紅地毯上,厚實綿密的觸感讓佳南覺得安心,她挽着柏林的手臂,帶了幾分隨意打量酒店的大廳——或者更確切的説,是今天的來賓。
許多都是與自己打過交道的OME高層,紛紛和他們打招呼,佳南笑着回應,卻在踏進電梯的時候,有些突兀的問:“他今天過來麼?”
柏林收斂了唇角的笑意,目光落在電梯的鏡面上,注視着那道纖細的身影:“你在乎他來不來?”
“當然。”佳南揚起微笑,“他可是幕後老闆。”
“老大的脾氣你也知道,一定會來,不過呆多久就不一定了。”柏林瞬間回覆了輕鬆的表情,電梯叮的一聲,抵達頂層。
偌大的宴會廳,人流往來穿梭,女伴挽着男伴,衣香鬢影的場合,每個人臉上的笑容,便是絕佳的面具。
佳南側身,看到了陸嫣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數分,她想了想,和柏林打了聲招呼,快步向那個女子走去。
此處看見她,其實並不意外,可心中卻着實有幾分錯綜複雜的滋味,佳南站在她身後,勾起唇角:“陸小姐。”
不再喊她陸經理,不再追着她問各種幼稚或複雜的問題,是眼前這個女人將自己領進職場,可轉眼間她便是敵手,這種感覺很微妙。
陸嫣回頭,表情有幾分措不及手的尷尬,所幸很快的調適過來:“佳南。”
隨意的閒聊數句,燈光卻是一暗,年輕的男人走到台前,舉起了酒杯,手中的銀勺輕輕敲擊數下。
佳南抿了唇角,一雙漂亮的眼睛看着遠處男人,並沒有去聽他在説些什麼,只是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女人説:“那個時候……他來找過你,是不是?”
陸嫣一怔,一側頭,佳南依然望着那個正在致辭的男人,彷彿剛才沒有開口説過那句話。
“你也知道那次離職後……濱海的管理有波動,會有危機,是不是?”她的聲音依舊温婉輕柔,並不是質問,倒像是一條條的説給她聽。
陸嫣沉默,指尖握着那杯香檳,抿了一口,語氣裏有着淡淡的抱歉:“我只是不想捲進去。”
佳南側身,認真的打量這個女子:“很明智的做法。”
燈光一亮,致辭已畢,年輕男人緩步走至人羣間,霎時間被人羣包圍了起來。
佳南不再説什麼,只是莞爾一笑,笑容卻是涼的,什麼也沒説,只是慢慢走開了。
陸嫣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許久,卻彷彿覺得,那不再是自己認得的,那個嬌怯怯的小姑娘了。
佳南在人羣中穿過,似有似無的在兩個高聲談笑的男人身邊停了停,換了一杯果飲,又一飲而盡,這才走到一個巨大的羅馬柱後,從手袋中拿出了手機。
簡單了打了幾個字,摁下發送,她對着光滑得近乎可以做明鏡的牆壁理了理鬢髮。倒映裏那個年輕女人明眸皓齒,她拉起裙角,快步繞出了這個大廳。
頂層的另一區域是spa專區。此刻宴會剛剛開始,這裏還沒什麼人。
只有水幕牆在玻璃上滑下,將夜幕變幻折射,這個城市在燈紅酒綠中,奢靡如同酒醉後的美人,微醺卻風情千萬。這裏是留給有心逃離的男女使用的,曖昧,糾纏,每個空間都獨立起來,spa師可以用香薰精油迷幻這一方榻椅,或者如你所願,察言觀色後識相的離開。
“小姐,您需要……”
“不需要什麼。”她淡淡的説,只是眯起眼睛望向窗外。那人很快的離開了,順便放下珠簾。
佳南等了片刻,身後有很輕卻沉穩的腳步聲,和珠玉碎落般的聲響。她將視線的焦距微微調整,身後的年輕男人離自己大約一臂的距離,這樣站着,不遠不近。
“什麼事?”他的聲音帶了淡淡的笑意,卻不防身前的女孩轉身,踮起腳尖,只是將雙唇貼了上去,一吻緘言。
她的唇帶着輕柔的水果香氣,瞬間靡靡的將他糾纏起來,而在他一愕之間,靈巧的小舌已經鑽了進去,抵死纏綿。
陳綏寧星眸微微睜開,一手扶着她的後腦,另一隻手卻撫在她白皙柔嫩的後背肌膚上,唇齒有些曖昧地不清:“小囡,今天這麼熱情?”
她想要回答,身子輕輕後仰,卻被他不輕不重的扣住,低低的笑:“勾了我來,又想逃?來不及了。”
他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抱起,自己坐在SPA的牀上,卻讓她伏在膝頭,細細密密的俯□去吻,從唇邊,蜿蜒至臉側,頸上。
“我只是想你了。”佳南的頭抵着他的額,微微喘氣,指尖若有若無的刮過他的臉頰,“為什麼這麼久沒有找我?”
陳綏寧似是有些意外,深邃的眸色輕輕一動,落在她紅紅的唇角上,慢慢放開她,一時間卻並未回答。
“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她的雙手依然鬆鬆扣着他的脖子,唇角輕輕勾起來,調皮嬌俏,如水的目光中亦有幾分期待。
“什麼?”他的眸色愈發深邃,玻璃窗外紅塵流轉,光華歲月,靜止在此刻。
“算了。”佳南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卻依舊笑靨如花,“這裏結束了你有時間嗎?”
他淡淡看着她,最終目光卻落在那雙平底鞋上,不知為什麼,心底輕輕動了動:“你先回家等我,我現在有事要去下公司。”
佳南又湊過去,在他唇角不捨的親了親,柔聲説:“那我等你。”
陳綏寧回到大廳的時候,並未注意到自己的領結有些凌亂。今天他的心思似乎有些不穩,又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並沒有察覺每個上前寒暄的人略略古怪的表情。
助手上前了數步,有些尷尬的提醒他:“領子上弄髒了。”
他便低了低頭,看見一塊玫紅色的印漬,忍不住無奈的笑了笑,卻並不在意。一邊從人羣中往外走,一邊低聲吩咐:“現在就去公司,我一會兒有事。”
等他離開,佳南才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慢的站了起來,之前的柔情蜜意倏然間消匿了,她幾乎帶着一絲冷漠的倦意,慢慢走至SPA廳的門口,站定,等了許久,才聽到身後傳來怒氣衝衝的腳步聲。
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魁梧,手指上戴着明晃晃的金戒指,一看到佳南,便破口大罵:“不要臉的biao子,這種場合也來勾引人!”
佳南唇角的笑加深了數分,卻一言不發,只是轉身離開。
那男人身上帶着明顯的酒意,蠻橫的拉住佳南:“你他媽給我站住。勾搭有老婆的人,你還要不要臉?”
佳南被他拉得一踉蹌,卻只是鎮定的説:“你不要臉,你的女兒女婿還要臉,放手。”
男人愈發氣急,俚語方言,罵得不堪入耳,幸而這裏是在角落,沒人注意。
“你要多少錢,我給你。”末了舒衞國輕蔑地看着眼前這個女人,“你不就要錢麼?一百萬夠不夠?”
佳南輕輕一笑,卻湊過去,一字一句的説:“不,我要得更多,我要他們離婚,我要和他結婚。”
男人氣結,揚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你想都別想!我女兒剛生了兒子——”
“是麼?那真巧,我也剛有了孩子。”佳南一半的臉頰紅腫,眼神卻更鋒鋭,“假若你外孫願意,我也不介意做他的後媽。對了,你不妨去問問你女兒,為什麼她沒本事看住自己的男人。”
她今天化的妝眼角微翹,比往日還要嫵媚上數分,只是清亮的眸色間毫不退讓——真正的激怒了舒衞國,怒火上湧,他想都不想,伸手便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許佳南踉蹌着後退了一步,從樓梯上跌落下去。
疼痛鋪天蓋地而來,她蜷縮在地上,卻只是摸索着從挎包中拿出手機,撥給柏林。
接通的剎那,她終於忍不住痛得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微顫:“柏林……送我去醫院。”
第39章
陳綏寧離開酒店的時候,唇角依舊帶着淡淡一抹笑意,坐上車,他閒閒往椅背上靠着,忽然問説:“與北歐研發中心的視頻會是幾點?”
助理察言觀色,知道他臨時有事,很快的查看了備忘,又打了幾個電話,回頭説:“九點開始,但是您要是趕時間,我可以讓那邊主管先做彙報。”
陳綏寧微微頷首,窗外一輛120急救車在車道上穿梭閃避,迎面駛來。他的眼瞼莫名的跳了跳,目光落在紅藍相間的燈光間,若有所思。
車子駛進OME辦公樓的地下室,手機忽然響了起來。陳綏寧低頭看了看號碼,笑意漸漸加深,喂了一聲。
然而那邊卻是公事公辦的聲音,簡單的説了一句話便掛了。
“陳先生,到了。”助理清清嗓子提醒後座的男人。
他卻坐着,身姿一動未動,只拿手指輕輕揉着眉心——彷彿是一座青銅淋成的塑像,處處滲着寒意,只有這一處還是有生氣的。
他忽然拉開車門,繞前數步,徑直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將司機拖了下來。副駕駛上的助理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下了車,只來得及甩上車門,車子就地轉了彎,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絕塵而去。
車子從車庫一躍而出,匯入車流。
明明是夜間近九點,翡海的交通卻彷彿進入了瓶頸,異常擁堵,紅燈綠燈跳躍不止。車內機械的女聲不時的提醒:“此處限速xx,您已超速。”陳綏寧卻沒在意這些,不斷地搶佔車道,引得一些司機破口大罵。
最終卻還是堵在了離醫院不遠的一個路口,等待的五分鐘時間,他卻不斷地想起來時遇到的那輛120急救車。那時隱隱心悸,彷彿知曉了即將要發生什麼——那個時候,她已經出事了麼?
他重重的一拳擊打了方向盤上,又抬起頭看了看依舊一動不動的車流,毫不猶豫的拉開車門,就這樣將這輛價值百萬的名車扔在了街頭,修長的身形向醫院的方向疾奔而去。
佳南被送上急救車到時候,神智還是清醒的。
她還記得柏林找到自己時,眼睛都發紅了,可又怕她是骨折,不敢抱她起來,只慌張地撥打急救電話。
舒衞國站在他們身邊不遠的地方,依舊是跋扈的神情,只是偶爾眼神有些不安。
“你他媽連個女人都打!”柏林握了拳,低吼,神情很是恐怖。
舒衞國後退了一步:“你怎麼不問問這賤人做了些什麼!”
佳南瞭解柏林的個性,當初在金樽的時候,那人只是小小推了自己一下,他都能將對方打趴下,何況此刻,自己躺在地上,動都動不了。
“柏林……”她提聲喊他,額上全是冷汗,“他是……舒凌的爸爸。”
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舒凌的爸爸,也知道他們之間錯綜難言的糾葛,否則這一拳,早就揮上去了。只能忍了忍,回到佳南身邊,低聲説:“忍一忍,醫生很快來了。”
醫護人員過來了,佳南很快被抬上了擔架。繞出走廊,燈光一下子明亮起來,人羣亦是在遠處喧雜,似是人人知曉這裏出了場事故,引頸觀望。
黑色的安保們攔成了兩排,阻開那些視線,卻阻不住那些話語“那不是許彥海的女兒麼?”
“陳綏寧包養的那個?”
“那……那是真的?不是澄清了麼?”
“澄清你也信?這圈子裏誰不知道啊?”
“那是陳遂寧的岳父?哎哎,那個女人臉上的巴掌印看到了麼?”
……
一場狗血好戲。
疼痛讓此刻的佳南異常的清醒,她忽然有些事不關己的想起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將這一幕偷偷拍下來,拍下來也好,此刻陳綏寧看不到這樣精彩的一幕,着實可惜了。
柏林沒有被允許上車,只能自己開了車跟在救護車後邊,拿了她的手機,躊躇了一會兒,到底還是給陳綏寧撥了電話,接通之後,簡單的只用一句話將前因後果説清了:“佳南被舒凌爸爸推下了樓梯,孩子可能沒了。”
言罷他似乎覺得尷尬,飛快的掛了。
醫院離酒店很近,不過十分鐘的車程,柏林下車,被醫生攔住:“誰是家屬?手術單上簽字。”
身後一道清冷的聲音:“我是。”
陳綏寧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衫,看上去是孤身而來,他似乎沒看見柏林,只是走到醫生面前,低頭看那張簽字單。
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他並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不穩:“她已經流產過一次。”
女醫生抬起頭,目光中有些不屑,也有幾分尖鋭:“流產過一次還不好好看着,仗着年輕也不是這樣折騰的。”
他抿着薄唇,猶豫了一會兒:“她會有事麼?”
“送來的時候已經大出血了。我們盡力而為吧。”醫生抽回那張單據,“去交錢吧。”
偏生這樣狼狽,錢包、鑰匙都扔在了車上,陳綏寧一怔之間,柏林已經走過來,接過那張單子,低聲説:“我去繳費。”
而他站在原地,卻不防已經走出去的柏林快步回來,狠狠一拳打在他的臉頰上:“你他媽還是不是人!把她逼到這份上你就爽了!”
陳綏寧退了一步,下意識的抓住柏林的手腕。“……她當初要選你我沒辦法,你個禽獸!你看看自己做了些什麼!”
柏林掙開他的手,依舊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他的唇角似乎裂開了,有一種火辣辣的鈍痛,卻始終沒有還手,只是想起這個夜晚的前半段,背後是城市夜間璀璨的星光,他攬着她專注地親吻——那個時候她什麼都沒説,可他也隱約猜出來了。
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結局卻是這樣。
直到有人上來拉住了柏林,一邊急聲勸慰:“柏總,別這樣!”
陳綏寧終於抬起頭,看着還在掙扎着要撲過來的柏林,目光中並沒有惱怒,似乎剛才落在自己身上的重擊,更像是替自己在發泄。
他的人生,到這一刻之前,一步一步,愛,恨,復仇,走得堅實而明晰。
可以這一刻,他真的有些茫然,彷彿被什麼生生地打亂了節奏,眼前是濛濛一片灰色,似乎跨出哪一步,都找不到終點。
“怎麼?你還有臉去看她?”柏林被人拉住了,低吼了一聲,近乎嘶啞。
他像是被驚醒,徑直走向了電梯,卻又停下腳步,問一旁已經被嚇壞的小護士:“手術室是在哪裏?”
電梯門徐徐闔上,柏林卻最終還是掙開了一直拉着自己的那些人,在金屬門閉上的那一刻,擠了進去。
陳綏寧修長的身子靠着電梯壁,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而柏林盯着他看了許久,電梯停下的時候,他終於緩緩地開口,恢復了冷靜:“老大……你放手吧。”
他聽到這句話,極慢極慢的抬頭,白色挺括的襯衫此刻已經凌亂褶皺,明亮的眼神亦帶着一絲黯淡,彷彿是躍動風中的一點火星。最終開口的時候,帶着自嘲般的苦笑,聲線暗啞,無限倦漠:“放手……你以為我不想麼?”
這台手術足足進行到半夜。
許佳南被推出來時,還沒有醒過來。
他只來得看到她的側臉,肌膚雪白,靜靜地躺着,沒有絲毫生氣。
心底沒來由的就絞了一下,像是淬着青光的匕首戳進了血熱的肉中,那一刻所有的前塵往事皆盡傾倒而來,連他自己都恍惚,是怎樣走到了這一步。
“陳先生,夫人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了。”
助理小聲的提醒他。
他彷彿沒有聽見,只是進了病房,看着護士調試儀器,而許佳南安靜的躺着,他竭力的去看她的表情,可她這樣的平靜,彷彿只是沉浸在一場好夢中。
良久,護士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終於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病人暫時還不會醒。你在沙發上坐着等吧。”
他卻在她病牀邊坐下,緩緩地伸出手,替她將長髮撥到耳後。
她的髮絲很軟,又長,幾乎可以再指尖繞上數圈,往常他很喜歡做這個動作,此刻卻只輕輕放下,似乎這樣一下,就會驚醒她。她果然不安的動了動,側了側臉,似乎想將一切埋進潔白的枕間。或許是因為不舒服,眼角便悄悄的滑下一滴眼淚,無聲地浸潤了枕巾。
彷彿是在傷口上灑下了一粒鹽,刺啦一聲的炙痛。
陳綏寧直到這一刻,終於明確了心理那個模糊地想法:他又一次失去了他們的孩子。而他在意的這個女孩,從十五歲開始愛自己的女孩,躺在這裏——這個世上,大概沒有什麼能再傷到她了,因為她早已被傷得……不再完整。
陽光終臻燦爛,一點點的照亮這間病房。
這一夜,被人緊緊握着的纖細手指終於動了動,許佳南睜開眼睛,又彷彿驚懼此刻的光線,很快的又閉上了。
等她再一次張開眼睛,看清楚牀邊的年輕人時,弧度姣好的唇瞬間又白了數分。
她只看着他,不説話。
一瞬不瞬。
須臾,卻又雋永的一刻。
直至天荒,直至海枯,甚至……直至目光中最後一絲光線的黯淡。
“陳綏寧……這是報應吧?”她終於喃喃地説,靜靜地移開黑眸,卻看見他們的手指交纏,多麼諷刺。
他的臉色,愈發白了數分。
而許佳南嘴角噙着的笑似乎遠遠未到消散的時刻,她頓了頓,有些吃力的抬起手,去觸摸他俊美的臉,低聲説:“沒了也好。一個私生子,假如生下來了,又能怎麼樣呢?”
他聽到“假如”二字,握着她的手用力了幾分。
假如他在酒會上不曾離開她。
假如他不去開會。
假如她不是自己的“情婦”。
假如他不曾結婚。
假如……假如……
他從不奢求這個世界上會有後悔藥,可他們之間,“假如”卻實在多得觸目驚心。
時光安然淡漠地流逝,似慢實快,原來是自己被這樣多的“假如”拋在了身後,自欺欺人的無視她的存在,她的努力,和他們彼此間擁有的一切。
她説得沒錯,這,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