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澤誠站著沒有動,眼中有一閃而逝的驚喜,隨即是長久的沉靜。他抿著唇回眸看著她,有一瞬間,幾乎以為她是燒糊塗了——可那隻纖細的手就這麼直直的向他伸著,有些固執的等待。
他在病床的一邊坐下來,又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她的手指輕輕一動,就在他的掌心滑過,有些癢,又暖得讓人怦然心動。
真正的等到了這一刻,沒有爭執,沒有憤恨,卻偏偏相對無言。
展澤誠很清楚的知道洛遙為什麼忽然生病,因為僅僅在她掛了電話後的一個小時,他就看到了當時工作室的監控錄像。
不算清楚的畫面。
她在認真的埋頭工作;她接過了同事遞來的手機;她最後不耐煩的站起來,然後將手套甩在了那個瓷杯上……他看到她摔在地上,一地狼藉,就下意識的不再看下去。
畫面一直是無聲的,情景行進得很緩慢,可於展澤誠,卻驚心動魄——這一切,不過是因為自己執意的要她接起那個電話,只是因為自己心裡無法平息的嫉妒和憤怒。
他想過她會更加的恨他,卻沒有想到,此刻,她向自己伸出手來,表情恬靜,彷彿捨不得他離開。這實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在驚愕之下,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醫院的枕頭有消毒水的味道,也不如家中的鬆軟。她半側著臉看著展澤誠,他的嘴角抿起來的時候非常好看,小心翼翼,目光柔和。洛遙想起以前的時候也是這樣,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什麼都不用去想,只需要全心全意的信賴他,和愛他。
他終於還是打破了沉默:“下午的事我知道了……你不要擔心,我會去處理。”他伸出手去理理她的鬢髮,許是睏倦了一夜,聲音有些令人心安的嘶啞,“對不起。”
洛遙搖了搖頭,溫柔的輕笑:“不是因為你。真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不好。”她的指甲無意識的掐進了他的掌心,可他凝神聽著,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每次我碰到那些文物,其實我心裡都會害怕,很難受……如果不是你,我遲早也會犯下這樣的錯誤。真的,每次碰到它們,我就很怕它們會碎裂,或者被我弄壞……其實我心裡知道,遲早會有什麼被我搞砸的。其實碎了也就碎了,我知道它再也修補不成原來的樣子了……”
她的話沒有說完,展澤誠半俯下身去,床燈給他的眼睛踱上淡金色的光芒,淺淺流轉著神采,他平靜的打斷她:“我會讓人修好它……如果修不好,那麼就去找一個一模一樣的,總會有辦法的。”
洛遙笑了笑,沒有和他爭辯,悵然著說:“如果可以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他這麼看著她,因為距離很近,清晰得可以看見她的肌膚晶瑩柔滑,雙唇並非嫣烈如紅,上邊有輕輕的紋路,彷彿誘惑的花蕊絲。
近在眼前的目光看著自己,太過專注,洛遙有些不適應,像是害羞的孩子,偏了偏頭,幾乎把大半的臉埋進了枕頭裡。
“我一直想問你,你和何小姐的事……是不是真的?”
展澤誠輕緩的笑起來:“我在這裡陪你,你卻問起那件事?你說呢?”
洛遙掙扎著坐起來,深深呼吸了一口:“我覺得,她是真的喜歡你。”
空氣一點點的冷卻下來,展澤誠眼神中的光彩正在褪去,心中淡薄的歡愉正在散去,語氣無限疲倦:“你不讓我走,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
洛遙看著他冷肅的眉眼,忽然語塞。這一整個晚上,她一直知道他在陪著自己,她幾次想睜開眼睛和他說話,卻一直鼓不起勇氣。
開口的剎那,她看見了他眼中的驚喜和期待,那一刻,自己無限心酸——他並不知道,她留住他,只是為了讓他更好的離開。她向他伸出手去,等著他的時候,其實心中安定踏實,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回應自己。可他不知道,這樣的握手,他已經身處懸崖,而她等待的,其實是放開的那一刻。
“展澤誠,這是我這三年來最清醒的時刻。那個釉裡紅瓷杯碎的時候,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即便它被修復了,可是裂縫終究還在的,那些膠水要適宜的溫度,熱了會化開,冷了又會乾裂……就像我們之間的狀況,已經成了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勉強?何小姐很漂亮,家世也好……”
他的眼底有激烈的情感要破冰而出,想要打斷她,可嘴角的一抹笑輕忽而殘酷,依然安靜的聆聽。
“而且,我也不是以前的白洛遙了。你看到了,上次我在你家,發瘋一樣去擦那件衣服,真是像個瘋子……我一見到你,就會像瘋了一樣,你要我們在一起,是真的想逼瘋我麼?”她的語氣悽婉,低了頭不去看他,“我想有新的朋友,想重新開始生活,也想真的忘掉以前的事……你放手吧,我們都會好受一些。”
似是為了撫慰他,洛遙輕輕的反手扣住他的手,彼此裸露的肌膚相貼,溫暖,卻又疏離。
“我想,我不會再留在博物館工作,有什麼懲罰也是我應得的,你真的不必再替我做什麼。”
她的語氣尋常,彷彿只是換一個工作而已。
可展澤誠心臟微微一收縮,似乎有什麼被刺痛了。他抬眼望了望窗外,黑暗的世界逐漸蒙白,第一縷亮光在厚厚的雲層裡燃燒起來。
他什麼都沒有說,極緩極緩的鬆開了自己的手指,彷彿這個動作就可以宣告一切。
病房的門輕輕的關上了。手上還殘餘著彼此的體溫,她不是該欣喜麼?為什麼又有難言的失落?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出來,熱熱的沾溼枕頭,她越是將臉埋進枕頭裡,卻越是止不住。起初只是無聲的落淚,最後隔了潔白的棉布,終於低聲的抽泣起來。
展澤誠在門口,其實儘管聽得並不真切,可他知道那確實是她在哭,聲音悶頓而遲緩,聽上去很累很累。他沒有急著離開,只是站著,一直到走廊上有早起的老人開始活動,一直到抽泣聲漸漸的變弱變小,一直到他確信她又一次睡著。
這個城市,在最清冷的凌晨,車外的世界,可能只有早起的清潔工人唰唰的掃地聲,荒蕪得如同空城。展澤誠無意識的看了眼後視鏡,他幾乎不認得如此狼狽的自己,雙眼中布起了血絲,表情僵直。紅燈轉綠,有一瞬間竟然不知道該開往哪個方向。或許此刻將頭埋在方向盤上,會讓自己舒服很多,他終究還是打點起最後的精力,馳入黎明和暗夜的交錯之間。
沖澡出來,雖然疲倦,精神卻好了很多,展澤誠看見母親已經坐在餐桌前,不動聲色的看著自己,目光裡有審視,也有憐惜。
他若無其事的坐下,雖然不餓,也喝了一口牛奶。
“昨晚是孟欣的生日。”
他放下杯子,十指交錯:“我知道,我讓人準備了禮物。”
方流怡微微笑起來,語調有些冷:“禮物?我看你連禮物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他確實不知道,手指按在太陽穴上,微微用力:“怎麼,她不喜歡?”
展澤誠這樣微閉著眼睛的神態,像極了丈夫年輕的時候,眉宇間盡是崢然的俊朗,卻又有一絲漫不經心的慵散。方流怡的一句話就堵在舌尖,到底也沒說出來,只逸出了輕輕的嘆息。
她看著兒子走出客廳,忽然喊住了他:“澤誠,今晚你……”
他驀然止住步子,白色襯衣讓修長的背影顯得更蒼廓肅然,他索性轉過身子,眼神濃稠得如同硯得很沉的凝墨,微笑:“媽,不如這樣,我馬上就吩咐他們公佈我和孟欣的婚訊,你還滿不滿意?”
微笑尚未綻放,便瞬間褪落,他沒等母親反應過來,就徑直離開了。
一步步走得沉重而堅實,他聽見母親微微發抖的聲音:“你還在恨我?”卻又像什麼都沒聽到,直到上車,臉色依然鐵青。
小李坐在副駕駛座上,覷著他的臉色開口:“展總,你昨天讓我查的,現在有消息了。”
今天的注意力實在難以集中,展澤誠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他揚眉:“怎麼樣?”
“白小姐打破的那盞瓷器,故宮博物院藏有一模一樣的一件,不過那一件肯定沒有辦法……”
他冷冷的打斷這段在自己看來冗長的陳述,直接問:“撿重要的說。”
“上個月有一艘明代沉船被打撈上來,登記的文物上有一件釉裡紅高足杯……”
他閉了閉眼睛,簡單的說:“把那個瓷杯弄過來。”
小李知道他會這麼說,可是心裡還是咯噔一下,打撈起的文物都屬國家所有,專門有人監管,可是老闆的要求又不容置喙——他正要解釋一下,展澤誠又說:“你弄明白我的意思,無論如何,它要放在文島市的博物館。”他強調了一遍,“要讓她看到。”
助理默默的轉過去了,車裡又是可怕的寧靜。
這個城市的主幹道,不過兩個小時的時間,已然熙熙攘攘的擠滿了上班的人。
他的手指撫過自己的唇,目光掠過那些行人,他知道她的話斷了自己所有的路,進退不能,又狼狽不堪,看不到光亮……可即便這樣,即便瞞著她,他依然有想為她做的事。
洛遙再一次醒轉的時候,睜開眼睛都覺得困難,望出去的世界成像模糊而飄渺。臉頰擦過枕頭,摩挲著有奇怪的痛意,沙沙的,又有些癢,想必是因為哭過,於是有些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