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夏天,夢華和天藍結婚了。
婚禮盛大而隆重,整整熱鬧了好幾天。康家車水馬龍,賀客盈門,家中擺了流水席,又請來最好的京戲班子,連唱了好多天的戲。康秉謙自從心眉死了,夏磊走了,就鬱鬱寡歡,直到夢華的婚禮,這才重新展開了歡顏。
喜氣是有傳染性的,這一陣子,連銀妞、翠妞、胡嬤嬤都高高興興,人人見面,都互道恭喜。但是,夢凡的笑容卻越來越少,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她和天白的婚期,仍然遲遲未定。天白已經留在學校,當了助教。夢華和天藍結婚後,他到康家來的次數更多了,見到夢凡,他總是用最好的態度,最大的涵養,很溫柔的問一句:
“夢凡,你還要我等多久呢?”
夢凡低頭不語,心中輾轉呼喚;夏磊,夏磊,你在何方?一去經年,杳無音訊。夏磊,夏磊,你太無情!
“你知道嗎?”天白深深的注視著她。“夏磊說不定已經結婚生子了!”她震動的微顫了一下,依舊低頭不語。“好吧!”天白忍耐的,長長的嘆了口氣。“我說過,我會等你,那怕你要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都會等你!我不催你,但是,請你偶爾也為我想想,好嗎?我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你是不是預備讓我們的青春,就浪費在等待上面呢?”“天白,你……你不要在我身上……”她想說:“繼續浪費下去了!”但她隙說不出口。天白很快的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算了算了!別說!我收回剛剛那些話。夢凡!”他又嘆了口長氣:“當你準備好了,要做我的新娘的時候,請通知我!”
夢凡始終沒有通知他,轉眼間,秋天來了。
這天,一封來自雲南的信,翻山越嶺,終於落到了天白手中。天白接信,歡喜欲狂。飛奔到康家,叫出夢凡、夢華、天藍、康秉謙……大家的頭擠在一塊兒,搶著看,搶著讀,每個人都熱淚盈眶,激動莫名。
這封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天白和夢凡:
我想,在我終於提筆寫信的這一刻,你們大概早已成親,說不定已經有了小天白或小夢凡了!算算日子,別後至今,已經一年八個月零三天了!瞧,我真是一日又一日計算著的!
自從別後,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們,沒有一天不在心裡對你們祝福千遍萬遍,只是我的行蹤無定,始終過著飄泊的日子,所以,也無法定下心來,寫信報平安。我離開北京後,先回到東北,看過頹圯傾斜的小木屋,祭過荒煙蔓草的祖墳,也一步步跡過童年的足跡,心中的感觸,真非筆墨所能形容,接著,我漂流過大江南北,穿越過無數的大城小鎮,終於,終於,我在遙遠的雲南,一個歷史悠久、民風淳樸的小古城——大理,停駐了我的腳步。
大理,就是唐朝的南詔國,也是“勒墨”族的族人聚居之處,“勒墨”是漢人給他們的名稱,事實上,他們自稱為“白族”。白族和大理,是一切自然之美的總和!有原始的純真,有古典的浪漫,我幾乎是一到這兒,就為它深深的悸動了!我終於找到了失去的自我,也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標和生存的價值!天白和夢凡,請你們為我放心,請轉告乾爹,我那麼感激他,給了我教育,讓我變成一個有用之身,來為其他的人奉獻!我真的感激不盡,回憶我這一生,從東北到北京,由北京到雲南,這條路走得實在稀奇——我不能不相信,冥冥中自有神靈的安排!
目前,我寄居於族長家中,以我多年所學的醫理藥材和知識,為白族人治病解紛,也經常和他們的“賽波”(漢人稱他為“巫師”)辯論鬥法,閒暇時,捕魚打獵,秋收冬藏。這種生活,似乎回到了我十歲以前,只是,童年的我隱居於荒野,難免孤獨。現在的我,生活在人群之中,卻難免寂寞!是的,寂寞皆因思念而起!思念在北京的每一個親人,思念你們!
曾經午夜夢迴,狂呼著你們的名字醒來,對著一盞孤燈,久久不能自已。也曾經在酒醉以後,滿山遍野,去搜尋你們的身影,徒然讓一野的山風,嘲笑自己的顛狂。總之,想你們,非常非常想你們!這種思念,不知何時能了?想我等這樣“有緣”,當也不是“無份”之人!有生之年,盼有再見之日!天白、夢凡,千祈珍重!並願乾爹乾孃身體健康,夢華、天藍萬事如意!
夏磊敬書,一九二一年七月於雲南大理
夢凡看完了信,一轉身,她奔出了大廳,奔向迴廊,奔進後院,奔出後門,她直奔向樹林和曠野。滿屋子的人怔著,只有天白,他匆匆丟下一句:
“我找她去!”就跟著奔了出去。夢凡穿過樹林,穿過曠野,毫不遲疑的奔向望夫崖。到了崖下,她循著舊時足跡,一直爬到了崖頂,站在那兒,她迎風而立,舉目遠眺。遠山遠樹,平疇綠野,天地之大,像是無邊無際。她對著那視線的盡頭,伸展著手臂,仰首高呼:
“夏磊!我終於知道你在何方了!大理在天邊也好,在地角也好,夏——磊!我來了!”
隨後追上來的天白,帶著無比的震撼,聽著夢凡挖自肺腑的呼叫。他怔著,被這樣強烈而不移的愛情震懾住了。他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夢凡。夢凡一轉身,發現了天白。她的眸子閃亮,面頰嫣紅,嘴唇溼潤,語氣鏗鏘,所有的生命力,青春,希望……全如同一股生命之泉,隨著夏磊的來信,注入了她的體內。她衝上前,抓住天白,激動,堅決,而熱烈的說:“天白,我只有辜負你了!我要去找夏磊!你瞧!”她用力拍拍身後的石崖。“這是‘望夫崖’!古時候的女人,只能被動的等待,所以把自己變成了石頭!現在,時代已經不同了!我不要當一塊巨石,我要找他去!我要追他去!”
天白定定的看著夢凡,他看到的,是比望夫崖傳說中那個女人,更加堅定不移的意志。忽然間,他覺得那塊崖石很渺小,而夢凡,卻變得無比無比的高大。
“這是一條漫長的路,”他沉穩的,不疾不徐的說:“總該有人陪你走這一趟!當年,夏磊把你交給了我。如今,不把你親自送到夏磊身邊,我是無法安心的!也罷,”他下定決心的說:“我們就去一趟大理!”
夢凡眼中,閃耀著比陽光更加燦爛的光芒,這光芒如此璀璨,使她整個臉龐,都綻放著無比的美麗。
這美麗——天白終於明白了——這美麗是屬於夏磊的。
這年冬天,夏磊來到大理,已經整整一年了。他有了自己的小屋,自己的小院,自己的照壁,自己的漁船,自己的獵具……他幾乎完全變成一個白族人了。
他和白族人變得密不可分了。當他建造自己的小屋時,塞薇全家和白族人都參加了工作行列,大家幫他和泥砌磚,雕刻門樓。當他造自己的小船時,全白族人幫他伐木造船,還為他的船行了下水典禮。塞薇為他織了漁網,刀娃送來全套的釣具。賽波為表示對他的拜服,送來弓箭獵具,歡迎這位“本主神”長駐於此。關於“本主神”這個稱呼,他和白族人間已經有理說不清,越說越糊塗。尤其,當他有一次,力克白族人的迷信,救下了一對初生的雙胞胎嬰兒——白族認為生雙胞胎是得罪了天神,必須把兩個孩子全部處死,否則會天降大難,全村都會遭殃。夏磊用自己的生命力保嬰兒無害,大家因為他是本主神而將信將疑。孩子留了下來,幾個月過去,小孩活潑健康,全村融融樂樂,風調雨順。嬰兒的父母對夏磊感激涕零,在家裡豎上他的“本主神神位”,早晚膜拜,賽波心服口服,一心一意想和“本主神”學法術。這“本主神”的“法力”,更是一傳十,十傳百,遠近聞名。
夏磊知道,要破除白族的迷信,不是一朝一日的事,他不急,有的是時間。他開始教白族人認字,開始灌輸他們醫學的知識,開始把自己植物系所學的科學方法,用在畜牧和種植上。收穫十分緩慢,但是,卻看得出成效。白族人對他,更加喜愛和敬佩了。最怕的事,是“本主神”有朝一日,會棄他們而去。最關心的事,是“本主神”一直沒有一位“本主神娘娘”。白族的姑娘都能歌善舞,長於表現自己。也常常把“繡荷包”偷偷送給夏磊,只是,這位本主神不知怎的,就是不解風情。塞薇長侍於夏磊左右,似乎也無法佔據他的心靈。然後有這麼一天,他們在洱海捕魚,忽然間,天上風捲雲湧,出現了一片低壓的雲層,把陽光都遮住了。塞薇抬頭看著,清清楚楚的說:“你瞧!那是望夫雲!”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夏磊太震動了,從船上站了起來,瞪視著塞薇:“你再說一遍!”
“望夫雲啊!”塞薇大惑不解的看夏磊,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激動。她伸手指指天空。“這種雲,就是我們大理最著名的‘望夫雲’啊!”“望夫雲?”夏磊驚怔無比。“為什麼叫望夫雲?”
“那片雲,是一個女人變的!”塞薇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慌不忙的解釋。“每當望夫雲出現的時候,就要颳大風了。風會把洱海的水吹開,露出裡面的石騾子!因為,那個石騾子,是女人的丈夫!”
夏磊呆呆看著塞薇,神思飄忽。“這故事發生在一千多年以前,那個女人,是南詔王的公主。”塞薇繼續說:“公主自幼配給一個將軍。可是,她卻愛上了蒼山十九峰裡的一個獵人,不顧家裡的反對,和獵人結為夫妻,住在山洞裡面。南詔王氣極了,就請來法師作法,把獵人打落到洱海里面,變成一塊石頭,我們稱它為石騾子!獵人變成石頭,公主憂傷成疾,就死在山洞裡,死後,化為一朵雲彩,衝到洱海頂上,引起狂風,吹開洱海,直到看見石騾子為止!這就是我們家喻戶曉的‘望夫雲’!”
夏磊不可置信的抬頭看天,再看洱海,又抬頭看天,太激動了,情不自禁,大跨步在船中邁起步來:
“我以為我已經從望夫崖逃出來了!怎麼還會有望夫雲呢!怎麼會呢……”“喂喂!”塞薇大叫:“你不要亂動呀,船要翻了!真的,船要翻了……”說時遲,那時快,船真的翻了。夏磊和塞薇雙雙落水,連船上拴著的一串魚,也跟著迴歸洱海。幸好塞薇熟知水性,把夏磊連拖帶拉,弄上岸來,兩人溼淋淋的滴著水,冷得牙齒和牙齒打戰。塞薇瞪著夏磊的狼狽相,突然忍不住大笑起來:
“原來,本主神不會游泳啊!我以為,神是什麼事都會做的!”“我跟你說了幾百次了,我不是……”
“本主神!”塞薇慌忙接口說。說完,就輕快的跳開,去收集樹枝,來生火取暖。片刻以後,他們已經在一個巖洞前面,生起了火,兩人分別脫下溼衣服,在火上烤乾。還好巖洞裡巨石嵯峨,塞薇先隱在石後,等夏磊為她烤乾了內衣,她再為夏磊烤。那是冬天,衣服不易幹,烤了半天,才把內衣烤到半乾。也來不及避嫌了,兩人穿著半溼的,輕薄的內衣,再烤著外衣。一面烤衣服,夏磊第一次告訴了塞薇,有關望夫崖和夢凡的故事。塞薇用心的聽,眼眶裡盛滿了淚。
“現在,我才知道,夢凡兩個字的意思!”她感動得聲音哽咽。突然間,熱情迸發,她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夏磊的手,熱烈的說:“你的望夫崖,遠遠在北方,你現在在南方了,離那邊好遠好遠,是不是?不要再去想了,不要再傷心了……我……我唱調子給你聽吧!”於是,她清脆婉轉的唱了起來:
“大路就一條,小路也一條,
大路小路隨你挑,大路走到城門口,
小路彎彎曲曲過小橋。
過小橋,到山腰,
大路小路並一條,走來走去都一樣啊,金花倚門繡荷包。
繡荷包,掛郎腰,荷包密密縫,線兒密密繞,繞住郎心不許逃……”
調子唱了一半,刀娃沿著岸邊,一路尋了過來,看見兩人此等模樣,不禁大驚:“你們起火幹什麼?烤魚吃嗎?”
“魚?”夏磊這才想起來,回頭一看:“糟糕,魚都掉到水裡去了!”“魚都掉到水裡去了?”刀娃看看塞薇,又看夏磊:“你們兩個,也掉到水裡去了嗎?”
“哦,哦,唔……”夏磊猛然驚覺,自己和塞薇都衣衫不整,想解釋:“是這樣的,我們在船上聊天,我一個激動,就站起身來……船不知道怎麼搞的,就翻掉了……”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就更曖昧了。刀娃沒聽完,就滿臉都堆上了笑,他手舞足蹈,在草地上又跳又叫:
“好哇!好哇!你們都掉進水裡,然後就坐在這裡烤衣服,唱調子,好哇!好哇!你們繼續烤衣服唱調子,我回家去了……”刀娃一邊嚷著,一邊飛也似的跑走了。
“刀娃!刀娃!”夏磊急喊,刀娃隙早已無影無蹤。他無奈的回過頭來,看到的是塞薇被火光燃得閃亮的眼睛,和那嫣紅如醉的面龐。這天晚上,塞薇的父母拎著一塊純白的羊皮,來到夏磊的小屋裡。兩位老人家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塞薇陪嫁的白羊皮,我們給她挑選了好多年了。是從幾千只白羊裡選出來的!你瞧,一根雜毛都沒有!”塞薇的父親說。“那些‘八大碗’的聘禮都免了!你從外地來,我們不講究這些了!所有禮節跟規矩,我們女家一手包辦!”塞薇的母親說:“‘雕梅’早就泡好了,至於‘登機’,就是新娘的帽子,也都做了好些年了!”
“婚禮就訂在一月三日好了,好日子!這附近八村九寨的人都會到齊,我們要給你們兩個辦一個最盛大的白族婚禮!大家唱歌,跳舞,喝酒,狂歡上三天三夜!”塞薇的父親說。
“你什麼都不要管,就等著做新郎吧!你全身上下要穿要戴的,都由我們來做,我保證你,你們會是一對最漂亮的白族新郎和新娘!”塞薇的母親說。
夏磊被動的站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這是天意嗎?自己必須遠迢迢來到大理,才找到自己的定位?以前在冠蓋雲集的北京,只覺自己空有一腔熱血,如今來到這世外桃源的大理,才發現“活著”的意義——能為一小撮人奉獻,好過在一大群人中迷失——人生,原來是這樣的。他想起若干年前,對康秉謙說過的話:“說不定我碰到一個農婦村姑,也就倖幸福福過一生了!”
他注視那兩位興沖沖的老人,伸手緩緩的接過了白羊皮。羊皮上的溫暖,使他驀然想起久遠以前,有隻玩具小熊的溫暖,那隻小熊,名叫奴奴。他心口緊抽了一下,不!過去了!久遠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他把白羊皮,下意識的緊抱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