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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一個對夏磊提出“身分”問題的,是胡嬤嬤。

    胡嬤嬤照顧夏磊已經十二年了,這十二年,因為胡嬤嬤自己無兒無女,因為夏磊無父無母。再加上夏磊從不擺少爺架子,和她有說有笑有商有量,十分親近。胡嬤嬤的一顆心,就全向著夏磊了。下意識裡,她是把他當自己親生兒子般疼著,又當成“主人”般崇敬著。

    許多事,胡嬤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女性的直覺,讓她體會出許多問題;夏磊越來越放肆了,夢凡越來越愛往夏磊房裡闖了。什麼五四、演講、寫血書,夏磊成了英雄了。什麼男女平等、自由戀愛、推翻不合理的制度……夢凡常常把這些理論拿出來和夏磊討論……似乎討論得太多了,夢凡對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點過了火。

    “磊少爺!”這天晚上,她忍無可忍的開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頂撞老爺呢?也不要帶著夢華和夢凡去搞什麼運動呢?你要記住自己的‘身分’啊!”

    夏磊怔了怔。“我的‘身分’怎麼了?”

    “唉!”胡嬤嬤嘆口長氣,關懷而誠摯的。“你要知道,無論如何,這親生的,和抱養的,畢竟有差別!老爺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會把你視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感恩啊!親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錯,父母總會原諒的,如果是你犯了錯,大家可會一輩子記在心底的!”

    夏磊感到內心被什麼重重的東西撞擊了一下,心裡就湧起一種異樣的情緒,是自尊的傷害,也是自卑的醒覺。他看了看胡嬤嬤,頓時瞭解到中國人的成語中,為什麼有“苦口婆心”四個字。“我犯了什麼錯呢?”“你犯的錯還不夠多呀!害得夢華少爺和天白少爺去坐牢!咱們老爺太太氣成怎樣,你也不是沒見著!這過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後,你不能再犯錯了!”

    夏磊不語,默默沉思著。

    “你只要時時刻刻記住自己的‘身分’,很多事就不會做錯了!例如……”胡嬤嬤一面鋪著床,一面衝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又怎樣了?”他抬起頭來:“我什麼地方,對不起天白了!”

    “夢凡,是天白的‘媳婦’喲!”

    胡嬤嬤把床單扯平,轉身就走出了房間。

    夏磊的心臟,又被重重撞擊了。

    第二個提醒他“身分”問題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謙的姨太太,娶進門已經十五年了。是個眼睛大大的,眉毛長長的,臉龐兒圓圓的女人,十五年前,是個美人胎子,可惜父母雙亡,跟著兄嫂過日子,就被嫁到康家來做小。現在,心眉的兄嫂已經返回老家山東,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無親無故了。

    心眉是個很單純,也很認命的女人。她生命裡最大的傷痛,是她失去過一個兒子。那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終記得,心眉對那個襁褓中的兒子,簡直愛之入骨。康秉謙給孩子按排行,取名夢恆。夢恆並不“恆”,只活了七個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棟大宅子裡,都響著心眉淒厲至極的哀號聲:“夢恆!你既然要走,為什麼來到人間戲弄我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帶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過來,而且,熬過了這麼多歲月。她也曾期望再有個孩子,卻從此沒有消息。青春漸老,心眉的笑容越來越少。眼裡總是凝聚著幽怨,唇邊總是掛著幾絲迷惘,當初圓圓的臉變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麗的,有種淒涼的美,無助的美。如果沒有五四,心眉永遠會沉睡在她那個封閉的世界裡。但,夏磊把什麼新的東西帶來了,夏磊直問到她臉上那句:“還有眉姨呢?難道你們真的這麼認命?真的對自己的人生已沒有要求?真覺得自己有尊嚴、有地位、有自由、有快樂……”震撼了她,使她在長夜無眠的晚上,深思不已。

    這天下午,她在迴廊中攔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說的什麼自由、快樂,我都不懂!你認為,像我這種姨太太,也能爭取尊嚴嗎?”

    “當然!”夏磊太吃驚了,中國這古老的社會,居然把一個女人的基本人權意識都給剝奪了!“不論你是什麼身分,你都有尊嚴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個人都有追求自由快樂的權利!”“怪不得……”心眉瞪著他吶吶的說了三個字,就嚥住了,只是一個勁兒的打量他。“怪不得什麼?”他困惑的問。

    “怪不得……你雖然是抱進來的孩子,你也能像夢華一樣,活得理直氣壯的!”夏磊心中,又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驀的醒悟,所謂“義子”“養子”,在這個古老的康宅大院裡,就和“姨太太”一樣,是沒有身分和地位的!

    第三個提醒他身分的人,是康勤。

    那晚,他到康記藥材行去幫忙。康勤正在切鹿茸,他就幫他整理剛從東北運來的人參。坐在那方桌前面,他情緒低落。“怎麼了?”康勤注視著他。“和誰鬥嘴了?夢華少爺還是夢凡小姐呢?”他默然不語。“我知道了!”康勤猜測著:“老爺又說了你什麼了!”康勤嘆口氣:“磊少爺,聽我一句勸吧!俗語說得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呀!康家上上下下,對你已經夠好了,有些事,你就忍著吧!”夏磊驚怔的看康勤,情不自已的咀嚼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句子。“不知道是我不對了,還是大家不對了!”他沮喪的說:“最近,每個人都在提醒我……小時候的歡樂已經沒有了!人長大了,真不好,真不好!”

    “要想開一些,活著,就這麼回事呀!”

    又一個認命的人!夏磊一抬頭,就緊緊的盯著康勤:“康勤,我想問你……你為什麼在康家做事呢?你儀表不凡,知書達理,又熟悉醫學,又懂藥材,又充滿了書卷味……像你這樣一個人,根本就是個‘人才’,為什麼肯久居人下呢?”

    康勤吃了一驚,被夏磊的稱讚弄得有點兒飄飄然,對自己的身世,難免就感懷自傷了:

    “磊少爺,你有所不知,我姓了康家的姓,一家三代,都是吃康家的飯長大的!你不要把我說得那麼好,我不過是個奴才而已。老爺待我不薄,從小,私塾老師上課時,允許我當‘伴讀’,這樣,也學會了讀書寫字,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爺歡心。又把太太身邊的金妞給我當老婆,可惜金妞福薄,沒幾年就死了……老爺每次出差,也都帶著我,現在又讓我來康記藥材行當掌櫃……我真的,真的,沒什麼可埋怨了!”

    “可是,康勤,”他認真的問:“你活得很知足嗎?除了金妞之外,你的人生裡,就沒有‘遺憾’了嗎?”

    康勤自省,有些狼狽和落寞了。

    “很多問題是不敢去想的!”

    “你想過沒有呢?”“當然……想過。”“怎樣呢?你的結論是什麼呢?”

    “怎麼談得上結論?有些感覺,在腦海裡閃過,就這麼一閃,就會覺得痛,不敢去碰它,也不敢去追它,就讓它這麼過去了!”“什麼‘感覺’呢?哪一種‘感覺’呢?”

    康勤無法逃避了,他正眼看著夏磊。

    “像是‘寂寞’的感覺,‘失去自我’的感覺,不曾‘好好活過’的感覺……還有,好像自己被困住……”

    “想‘破繭而出’的感覺!”夏磊接口。

    “是吧!”康勤震動的說:“就是這樣吧!”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視著,有種瞭解與友誼在二人之中流動。如水般漾開。“康勤!”夏磊怔怔的問:“你今年幾歲了?”

    “四十二歲!”“你是我的鏡子啊!”夏磊脫口驚呼了。“如果我‘安於現狀’,不去爭取什麼,四十二歲的我,會坐在‘康記藥材行’裡,追悼著失去的青春!”

    他站起身來,蹌踉的衝到門口,掀起門簾,一腳高一腳低的離去了。

    夏磊有很多天都鬱鬱寡歡。五四帶來的衝擊,和自我身分的懷疑,變成十分矛盾的一種糾結。他覺得自己被層層包裹住,不能呼吸了,不能生活了。康家,逐漸變成了一張大網,把他拘束著,捆綁著,甚至是吞噬著。他不知道該怎樣活著,怎樣生存,怎樣才能“破繭而出”?

    在康家,他突然成了一個“工作狂”。

    他劈柴,他修馬車,他爬在屋頂修屋瓦,他買磚頭,補圍牆,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的門,拆卸下來,再重新裝上去……忙得簡直暈頭轉向。夢凡屋前屋後,院裡院外追著他,總是沒辦法和他說上三句半話,忽然之間,那個在校園裡振臂高呼,神采飛揚的大學生,就變成康家的一個奴隸了。

    這天,夢凡終於在馬廄找著了夏磊。

    夏磊正在用刷子刷著追風。如今的追風,已長成一匹壯碩的大馬了。夏磊用力的刷著馬,刷得無比的專心。

    “這康福康忠到哪裡去了?”夢凡突然問。

    “他們去幹別的活兒了!”夏磊頭也不抬的說。

    “別的活兒?”夢凡抬高了聲音:“這康家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所有的粗活兒,你不是一個人包攬了嗎?昨天爬在屋頂上修屋頂,前天忙著通陰溝,再前些天,修大門中門偏門側門……你還有活兒留下來給康福康忠做嗎?”

    夏磊不說話,埋著頭刷馬,刷得那麼用力,汗珠從額上一滴一滴的滾落下來。夢凡看著那汗珠滴落,不忍已極。從懷裡掏出了小手絹,她往前一跨步,抬著手就去給夏磊拭汗。

    夏磊像觸電般往後一退。

    “別碰我!”他粗聲的說。

    夢凡怔住了,張口結舌的看著夏磊,握著手絹的手停在空中,又乏力的垂了下去。她後退了一步,臉上浮起深受傷害的表情。“你到底是怎麼了?”她憋著氣問:“是誰得罪了你?是誰氣著了你?你為什麼要這樣不停的做苦工?”

    “別管我!”他更粗聲的。

    “我怎麼可以不管你!”夢凡腳一跺,眼睛就漲紅了。“自從你十歲來我家,你做什麼我就跟著你做什麼!你騎馬我也騎馬,你發瘋我也發瘋,你爬崖我也爬崖,你遊行我也遊行,你念書我也念書……現在,你叫我不要管你!我怎麼可能不管你嘛!”夏磊丟下馬刷,抬起頭來,緊緊盯著夢凡。

    “從今以後,不要再跟著我!”他啞聲說,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你看不出來,我身上有細菌?我是災難,是瘟疫,是傳染病!你,請離我遠遠的!”

    “什麼瘟疫傳染病?”夢凡驚愕的。“誰對你說這些混帳話?誰敢這樣做?誰說的?”她怒不可遏。

    他瞪視著她那因發怒而漲紅的臉,瞪視著那閃亮如星的眸子,瞪視著她那令人眩惑的美麗……他的心臟緊緊一抽;哦,夢凡!請你遠遠離開我,你是我心中百轉千回的思念,你是我生命裡最巨大的痛楚……他縱身躍上了馬背,像逃一般的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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