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住了十二天。這十二天裡,我認識了好多好多的朋友,到過好多好多的名勝古蹟,吃了好多好多餐飯,見過好多好多親人,其他,還發生了好多好多事,幾乎寫不勝寫,說不勝說。直到如今,我還驚異著,我怎麼可能在十二天裡,做了那麼多的事?記得出發到北京前,有位作家說我會得“營養不良症”。事實上,我自從到北京,就每日大宴小宴,從沒停止。吃得我撐著,到後來,不敢磅體重,只覺得衣衫漸緊。北京的一流餐廳,都很乾淨,服務也十分周到,並不像外傳的那樣“陰陽怪氣”。初霞曾對我說:
“你絕不能以你的經驗,來涵蓋大陸的一切,因為,你被大家照顧得太好了!過了時間就吃不著飯的事,確實有的!”
我相信也是如此。但,“過了時間”又何必一定要強人所難,要人給你飯吃呢?我總覺得,人在旅途中,入境隨俗是件很重要的事。話說回頭,我在北京,每餐都吃得非常考究,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劉平和沈寶安,請我去北海的仿膳齋,所吃的那一餐。仿膳齋在北海邊上,原是慈禧太后的行宮,如今改成餐廳,據說由御廚傳下來的師傅掌廚,供應當年慈禧太后的“御宴”。劉平訂的那一間房間,當初是慈禧太后看戲的小戲廳,整個房間,金碧輝煌,從牆壁,到柱子,到橫樑,到屋頂,全是精工雕刻著。坐的是紫檀木的龍鳳雕花椅,用的是細瓷的龍鳳雕花杯。這餐飯,未吃已經讓人目不暇給。然後,上的菜也十分清爽可口。我尤其喜歡那裡面的幾道小點心。
小點心的名目很多,都非常細緻,像碗豆黃、白雲卷、小窩窩頭等。我連天來,吃膩了山珍海味,這時吃到如此爽口的小點心,就一直吃個不停。由於我這麼愛吃,後來,我在北京的日子裡,沈寶安總是訂了仿膳齋的點心,一盒盒送到我旅館來,連我離開北京上火車那天,她還訂了一大盒給我在火車上吃。瞧,我實在是被照顧得太好了!
除了仿膳齋,北京的“吃”並沒有太誘惑我,著名的北京烤鴨太油膩,我不愛吃油膩的食物,所以吃過一次就沒再吃。北京的餐館,除了仿膳齋頗具特色以外,給我印象很深的,是楊潔請客,帶我去的“四川餐廳”。
四川餐廳的菜,和我們後來真正到四川,所吃到的地道川菜,是有相當距離的。但是,四川餐廳的建築,卻讓我頗為震動。原來,這家餐館是利用一幢古老的住宅裝修成餐廳的。那住宅是中國標準的四合院。由好幾重四合院組成。大門一進去就是偌大的院子,然後,東南西北各有房間,每間房間都畫棟雕樑,圍在房間正中的又是小巧精緻的院落。房間外面,是曲折的迴廊,充滿了古色古香。我這一看,當場就迷上了四合院。對中國這種四四方方,有大院,有小院,有迴廊,有柱子,有花窗和格子門的建築,讚不絕口。初霞看我這麼愛,拍著我的肩說:
“我們在北京弄一幢四合院如何?”“說得不錯,”我說:“別忘了,我一年只能回來探一次親,有個四合院,也沒辦法住呀!”
“這個你完全不用操心,”楊潔慌忙接口:“你瞧,你的朋友這麼多,你不住,我們幫你住!”
“是呀是呀!”初霞興致勃勃,說的像真的一樣:“我們一定在四合院裡,為你保留一間房間。你下次探親時,就不必住旅館了。至於我和承賚,沒有什麼限制,我們可以一年來好幾趟,幫你看房子!”“當然,”承賚也接口:“房子裡必須有現代化的衛生設備!需要改裝!”“這沒問題。”韓美林說:“改裝,室內設計,全包在我身上,連室內的陳設,也都是我的事!”
“完了!”朱婭笑得燦爛:“給他一裝修,你們必須有心理準備,他那些瓶瓶罐罐,陶器,銅鑄,大雕塑品……全到四合院裡去了!”“哇呀!”初霞大叫:“那我們的四合院,豈不成了陶藝館?”
“成陶藝館沒關係,”承賚說:“一定要有兩間大廳給我們唱戲!”他越說越高興:“我們正缺地方票戲呢!”
“可以唱戲嗎?”楊潔這個大戲迷,一聽說唱戲,興致全來了。“我們趕快去找四合院!北京的‘小梧桐’裡,全是四合院。趕明兒我們就去‘小梧桐”裡鑽一鑽!”楊潔說著說著,忍不住就擺開架勢,唱了兩句,好像腳下踩的,就是四合院的大廳一般。就這樣,“四合院”成我們這一大群朋友的話題了。無巧不巧,幾天後,李世濟請我們去一個地方聽大家清唱,是他們京戲界聚會的所在。我們一走進去,就是幢深宅大院的建築——標準的四合院!楊潔碰碰我的肩,悄聲說:
“不錯吧?可惜,這是馬連良的舊居,現在,撥給京戲界,用來聚會研究的地方!”我笑了,心想,誰有這麼大的野心,來弄一幢馬連良的舊居?不過,那天,我在這幢四合院裡,卻享受到一生都沒享受到的耳福。我聽到了李世濟的清唱!
自從來北京,我就逐漸進入情況,李世濟,絕對是個人物!但是,沒有聽到她唱,還是不能瞭解,為何我所接觸到的人,個個對李世濟如此傾倒!我們去的那天,國畫大師李可染和李師母帶著兒子孫女一起來,李小可拿著錄影機,興沖沖給大家錄影。座上佳賓雲集,一交換名片,全是藝術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那天,李世濟知道我不懂戲,特別把她的唱詞,全寫下來給我,再唱。她唱了一段“文姬歸漢”,又唱了一段“抗婚”“哭墳”。我這才領悟到李世濟的魅力,她不但有金玉之聲,而且唱得非常入戲。聲音裡的感情已十分豐富,她的表情更抓住了每個聽眾的視線,一曲“文姬歸漢”,她唱得眼淚汪汪。唐在燈為她操琴,兩人間配合得天衣無縫。當她唱完,全場掌聲雷動。連我這個不懂戲的人,也被她深深感動了。
那天,很多人都接著表演,散會時已是黃昏,李世濟送我到大門口,忽然對我說:
“四合院的事,大家都會幫你留意!”
哎呀!怎麼人人都知道了?完全像真的一樣呢!
作家出版社的亞芳也知道了,她熱心地說:“我們出版了你這麼多書,不知道怎麼付版稅,或者,我們幫你物色一幢四合院吧!”
亞芳,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她就和作家出版社的另外兩位編輯在樓下等我,當我看房間,訂房間時,他們殷切切地守在旁邊,一直對旅館經理說:
“給她最好的房間,然後我們再來結帳!”
為什麼?我當時根本弄不清楚他們的身分和目的,立刻,我就拒絕了。亞芳是個誠誠懇懇的中年女士,並不很善於言詞。看我很困惑的樣子,她遞上了名片。可是,我仍然很迷糊。因為,那時候,我還根本不知道,我的小說,已在各個出版社,出版得十分熱絡。
後來,亞芳經常來看我,我們談著談著,也就談熟了。但,在北京,我每天都要見許許多多的人,也和許許多多的人合影留念,有些人,我見過許多次都記不住名字。亞芳有件事讓我記憶深刻,有天,她拿了一疊他們幫我照的照片給我。給到最後一張,是我和亞芳兩個人的合照,她忽然把這張照片往自己皮包裡一塞,吶吶地說:
“這張不給你了!”“為什麼?”我問她。“你有底片,可以再洗呀!”
她抬起眼睛,有些憂傷地看了我一眼。
“因為……”她坦白地說:“我猜你根本不記得我是誰。這張照片對我有意義,對你,大概沒什麼意義吧!”
她那憂傷的語氣,使我頓時一怔。難道,我在這些日子裡,曾經忽略過她嗎?我注視她,清清楚楚地告訴她:
“你是亞芳,我怎麼會不記得你?我到北京的第一天,你就在照顧我呀!”亞芳眼睛一亮,臉就紅了。她迅速抽出那張照片交給我,同時,給了我一個燦爛的笑。至今,她那笑容還常浮現在我眼前。無獨有偶,要幫我物色“四合院”的,除了作家出版社外,還有工人出版社。大家言之鑿鑿,事實上,直到我們離開大陸,“四合院”仍然只是我們這一大夥人的“夢”。
我在北京十二天,絕大多數的日子都很快樂。知道我的小說,在大陸每本銷售量都高達七八十萬冊,對我來說,簡直是個“震撼”。我的歡樂實在涵蓋了版權問題。我想,“讀者”是每個“作者”最大的安慰,那種安慰,使我對出版權問題,版稅問題,都變得“淡然處之”了。但是,當有一天,有位讀者拿了一本我的假書來,那本書名叫“噴泉”,冒我的名而出版,我當時就情緒低落了。接著,又有“風裡百合”,“忘憂草”等假書出現。等到有本“蛇女”拿到我面前來時,完全是一本下流的黃書!我翻了一翻,心裡難過極了,第一次瞭解到,“版權”的重要性。一個臺灣作家,如何才能在大陸受到起碼的保護?這實在是個太大的問題!我如何去告訴大陸上廣大的讀者,某些書不是我的“原著”?這是更大的問題。面對這些問題,我真的是非常非常不快樂。就在我陷入這種“不快樂”的情緒中時,盧馬出現了。
那晚,我回到旅館已經很晚了,櫃檯忽然打了個電話到我房間來,說:“樓下有位女學生,已經等了你好幾小時,希望見你一面,你見不見她呢?
我有些猶豫,因為那時我已相當疲倦了,但是,櫃檯小姐卻接了一句:“我都被她感動了呢!”
她都被感動,我怎忍心不見。於是,我請她上樓來。
打開房門,那少女站在門口,手中捧著一具白毛的玩具狗,臉頰紅紅的,緊張得直往嘴裡吸氣,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我伸手把她拉進房間,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顫抖。關上了房門,我竭力想緩和她的情緒,於是,我笑著說:
“我是瓊瑤,你呢?”“盧馬。”她硬邦邦地吐了兩個字,眼睛直直地瞪著我,不相信似的,做夢一樣的。“盧馬。”我說:“很奇怪的名字啊!怎麼會取名字叫盧馬?”
“因為我爸爸姓盧,我媽媽姓馬!”她簡單地解釋,一對烏黑的眼珠,仍然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忽然,她就激動地喊著問出來:“你是瓊瑤?你真的是瓊瑤?我看了你許多小說,認為全世界,只有你能瞭解我,而你卻離我那麼遠,你在臺灣呀!”“可是,現在,我在你眼前呀!”我說。
我這樣一說,盧馬卻在剎那間,掉下淚來。她一落淚,我的心就痛楚起來,我慌忙把這大女孩(十九歲,正要考大學)擁進懷中,撫摩著她的背脊,我一疊連聲說:
“別哭呀!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呀!不要以為我們距離很遠,你瞧,你見到了我,不是嗎?可見人生沒有不可能的事……”我一面說,盧馬一面哭。好半天,盧馬才擦掉眼淚,羞澀地看著我,說:“能見到你,我太幸福了。這麼幸福,我就忍不住哭了!”說著說著,她又掉眼淚,把玩具狗放在我的沙發上,她說:“我帶這個來送給你,我知道你愛狗!你很多的事,我都知道,因為我看所有的報章雜誌,只要有你的報道,我就把它剪下來!”她用淚眼看著我,又激動地抓住我的手喊著:“我的父母給了我生命,是你,讓我認識了這個世界,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你,我的生命一定是貧乏的!”
哦,盧馬,你太美化了我!你也太神化了我!事實上,我那麼平凡。只是,我也曾有過十九歲,我瞭解十九歲的各種情懷。於是,我握著她的手,向她細細解釋我和她有的共同點。她認真地聽,認真地思考,最後,她熱烈地注視著我,真摯地說:“我一直就知道——你是全世界最瞭解我的人!”
她含著笑又帶著淚地告辭了。我這才坐下來,打開她送給我的玩具狗,有張卡片從裡面落下來,上面寫著:
“讓這隻小狗,代替你的歡歡樂樂,陪伴你的旅程!”
歡歡樂樂?我愣住了。我家裡有一對小獵狗,我給它們取名叫“歡歡、樂樂”,這還是最近一年的事,她怎會知道呢?我苦思中,才想起來,臺灣只有“時報週刊”報導過,可見時報週刊那篇“瓊瑤一百問”在大陸上,已經被轉載了。
盧馬的來訪,帶給我心中一股暖流,使我被冒牌書所弄壞的情緒,也稍稍好轉了。到我離開北京那天早晨,盧馬又打了個電話來,在電話中哭著說:
“你走了,我唯一的朋友就走了,你有好多朋友,不會寂寞,我只有你,你走了我怎麼辦?”
愛哭的盧馬,熱情的盧馬,她怎會知道,她也牽動著我的心呢!我的火車是晚上六點鐘開,約她在上午十一點再見一面。她來了,在樓下大廳等著我,我看著她,紅紅的臉蛋,紅紅的眼眶,微顫的嘴唇……她塞了一本她的照相簿給我,在我肩上靜靜地依偎了幾秒鐘,一句話也沒說,掉轉頭,她走了!盧馬,她就這樣盤踞在我心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