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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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像一把有用的剪刀。分手後我們重又——變成兩把利刃,插入世界的肉裡,各在各的位置。
——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愛與痛苦之歌》
聶雙再次見到季橙,是在五年後。
事實上,她曾經多次想象過兩人重逢的情景,對重逢的場地做過不下成千上萬個設想,種滿丁香樹的G中校園,車如流水、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裝修簡單卻不失典雅大方的商務會所,亂哄哄的校友聚會中,環境幽閉有橘黃色吊燈的咖啡廳內……
雙方都是獨自一個人,當然,也可能各自帶著現在的“另一半”,故作平靜地打聲招呼,也許會微微變色但仍保持良好風度地問一句“還好嗎”,不然就是舉著香檳走到幽靜處敘敘舊情,半幽怨半開玩笑地說上一句“你現在有沒有後悔”?或者裝作什麼都發生,爽快地來個擁抱嘴裡喊著“好久不見”,當然,也有可能,迅速對視了幾秒,馬上轉過頭去,視而不見。
不論怎樣,總會有見面的機會。
今天沒有,或許明天;今年沒有,或許明年。
只是她惟獨沒有想到,會是在那樣一個尷尬的場合。
那天下了班,同事丁丁——公司唯一的一位“八五”後,同時也是公司所有年輕人中最能折騰的時尚達人,偷偷把她拉到飲水間,故作神秘地說:“晚上帶你出去見識下。”
聶雙拎著挎包,只覺上了一天班,全身都散了架,“我還是回家吧,哪裡也比不過往家裡的沙發上一躺,再切上半個冰鎮的西瓜,給我多少錢都不換。”
丁丁哭笑不得,“姐姐,你也就比我大那麼一點兒吧,怎麼把自己弄得跟個老姑婆似的。別羅裡羅嗦了,去嘛去嘛。”邊說邊拖聶雙的胳膊。
聶雙掙脫不過,丁丁又說:“就算是你陪我囉。大家好歹同事一場,反正你回家也沒什麼事幹。”接著施展她的星星眼,作可憐狀,“求你了,小女子這麼悽慘,單身這麼久了,哪兒像你,有個人人豔羨的男朋友。拜託啦,大家好同事一場,你總不忍心看著我一輩子是個老姑婆吧?”
“你說蔣小光?”聶雙的思維還停留在“有個人人言謝的男朋友”上,不由得搖頭,“他?哪裡就人人豔羨了?”
丁丁兩隻手握成拳狀在眼窩處不停轉動,扮可愛少女哭泣樣,“嗚嗚嗚嗚……不管不管,反正你有男朋友,我還是單身……你知道的,人生這麼短暫,我美好的青春時光,就這樣在你的猶猶豫豫消耗了。因為你,耽誤了我多少分鐘,眼看著我距離孤獨終老又前進了那麼幾大步……”
再說下去,這罪名可大了。
聶雙皺眉,她並沒有意識到丁丁所謂的“帶她見識下”和她“一輩子做老姑婆”有什麼關聯,見丁丁一副可憐樣,只得妥協,“好啦好啦,我給蔣小光打個電話,他……”
“不行不行,不能帶上他的……”
聶雙掏出電話的手陡然停下,“為什麼不能帶他?”
“因為……因為……”一向心直口快的丁丁說話突然有些吞吞吐吐,“哎呀,你去了就知道了。”
見丁丁一臉為難狀,聶雙倒也善解人意,“好了,不帶就不帶,其實我剛才是想說他剛好在公司加班,大不了我和他說一聲就是。”
丁丁等的就是她這句話,怕擔心她反悔似的,抓著她的手就飛出了公司所在的大廈。
一路上,聶雙問了幾次目的地,丁丁只是神秘地笑,說“你到了就知道了”。
丁丁的車技一向好。紅色的馬自達載著二人在燕城——聶雙大學讀了四年的城市,兜兜轉轉,穿過幾條衚衕,駛入幽靜的林蔭大道,驀地一轉彎,眼前突然出現了充滿無限風情的酒吧街。
傍晚的時候剛下過雨,道路兩旁的酒吧,隱藏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溼漉漉的青色石階上水還未乾,行人稀少。酒吧的招牌前,掛滿了橘黃、明黃、暗紅、微藍的燈籠,中式風格的仿明清八角窗,嵌著低調樸實的窗花,乍一打量,像是走進了舊時的民間小巷。一間間走過去,不論是低低垂下來的裝飾物,還是斜靠在門前懶懶的侍者,更或是店內風格迥異的裝潢,又各有各的特色。
丁丁把車停在最末端的一家酒吧前,守候在門口的侍者正低聲和同伴說著話,見有客人來,換上一個笑臉,撇下同伴走過來,熟練地指揮丁丁停車。
酒吧能有什麼好玩的。聶雙嘴裡咕噥著,不情願地下了車,隨著丁丁一同進了這家名為“花燭夜”的酒吧。
進去,才知,真真是另外一番天與地。
進了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懸掛在吧檯前面的一副二號楷體字:“堅決與陌生人說話。”聶雙正覺詫異,帥氣的酒吧招待把二人迎至隔間內,三面半透明的玻璃隔板,沒有門,可依稀看到其他隔間內坐著的客人,男男女女,穿著打扮,甚至是面部表情。若是離得近,從沒有隔板的那一方望過去,對方的青春痘有幾顆,都數得清。
隔間內有一張墨色的長茶几,茶几兩旁是明豔豔火紅色的軟坐沙發,坐下去,整個人都陷在裡面。茶几上面,放著一壺咖啡和四個澄明的淡藍色玻璃杯。茶几的卡座兩端,裝了兩部電話。電話旁邊,有個標註“各桌號電話號碼”的通訊單,一疊便籤紙,四支削好的木質鉛筆。
丁丁一邊用手翻著通訊單,一邊四下打量,興奮地嘟囔著“嘿嘿,看來真是名不虛傳啊”。
聶雙只是有些奇怪,又看不出所以然來,累了一天,也無心多想,乾脆懶懶往沙發上一倒,眯起眼睛,忍不住想要小睡。
突然聽到“滋啦啦”的話筒聲,接著是一個語調異常活潑的男聲:
“歡迎大家來到‘花燭夜’!”
“作為以交友遊戲和時尚派對而聞名燕城的酒吧,相信曾經來過我們這裡的朋友們都知道,我們的口號是‘堅決和陌生人說話’。在這裡,我們為了整日裡忙忙碌碌的廣大青年男女提供了快捷、直接而時尚的交流平臺。”
聶雙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丁丁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她認真聽。
“我們為大家提供了以下幾種有趣而新奇的交流方式:第一種,鴻雁傳情。在桌臺上,有特別為您提供的便籤紙和鉛筆,大家可以在上面寫上自己的簡單介紹,交給主持人,或者交給我們的服務生,由您來指定把紙條交到您所感興趣的客人手中。第二種呢,是電話傳情。桌臺上有我們專為大家提供的各個桌臺的分機號,大家可以通過桌臺上的電話聯繫到青睞的異性,直接進行電話交流。最後一種,是交友箱。可能有些朋友在今天沒能結識到心儀的異性,那麼,您可以把您的簡單資料,放在我們吧檯右側的交友箱裡,等待自己的緣分。您現在也可以到交友箱中抽取三張以內的客人資料,進行單線聯繫。”
……
燈光漸漸變暗,主持人緩緩說道:“最後,祝福各位玩得開心,早日結識自己的意中人。”
想起之前丁丁吞吞吐吐的樣子,執意不肯叫蔣小光同來,聶雙明瞭,呵,原來是交友酒吧,難怪每個隔間內,坐的不是單身,便全部是同性。
酒吧內定規則:不允許異性結伴而來。
***
“無聊。”聶雙站起來,“你自己玩吧,我要走了。”
“喂,”丁丁急了,將聶雙按在位置上,“聶雙姐,你不要這麼沒趣啦。拜託,就算是為了我嘛。實在不行,就當長長見識也可以啊。”
“這麼無聊的地方能交到什麼朋友?”聶雙被惹火了,“你不覺得是在侮辱自己嗎?”
兩人爭吵的聲音有些大,周圍的人好奇地盯著她倆看。
聶雙把頭埋進去,壓低聲音,“小祖宗,拜託,我承認我老了還不行嗎,你要知道,被蔣小光知道我來這種地方……”
桌臺上兩人的電話,這時突然齊刷刷響起來。
聶雙撇過頭,負氣地不想講話。
丁丁也不惱,伸手欲接電話,聶雙看在眼裡,當下決定,只要她接起電話,就趁她不備開溜。
不料丁丁的手停在空中一頓,卻轉而接聽了她這端的電話,不由分說,塞到她的手中。
“你……”
“你好!”很好聽的男中音。
聶雙無奈,只好伸手接過,麻木地回應,“你好。”
“我在8號桌。就在你們的後面。如果不反對,我可以坐過去聊聊嗎?”
什麼?聶雙的血液衝到頭頂,倒是丁丁,站起身,打量了下身後的隔間,聶雙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麼,只見她滿意地點點頭,既而坐下,搶過聶雙手裡的話筒,“行,你直接過來吧。”
“你……”
丁丁拉住她,“聶雙姐,不要這麼認真。坐一下,我以項上人頭擔保你今晚的安全。放心啦,我不會把你賣掉的。”
什麼跟什麼啊。
這工夫,隔間後的男生已經走過來,紳士地敲敲玻璃隔板,問道:“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聶雙用手撐著頭,遮住前額,用身子擋住自己大半邊臉,衝著丁丁揮另外一隻手,意思是“隨便你怎麼著吧,反正我不想應付”。
丁丁似笑非笑地打量眼前的男生,她看人的時候,喜歡先看穿著,接著是眼睛,最後才是整個五官。
一個人的穿著,是其內在氣質的外在反映,同時,也說明了他的品位和文化素養。眼睛,能幫你捕捉到眼前人內心世界的變化,甚至,可以推測出這個人的內涵幾何。看過了衣服和眼睛,再看全貌,以貌取人。
精緻的手工休閒西裝,白襯衫恰到好處地鬆開了兩個紐扣,看人的時候眼睛溫和、誠懇,禮貌地平視著對方。臉部輪廓分明,棕褐色皮膚,略黑,精神奕奕。長得黑的人有很多,但丁丁堅持認為,漂亮的黑、低調的黑、順眼的黑,卻太少了。此時此刻,他的膚色在曖昧的燈光下倒並不惹眼。
見丁丁毫不遮掩地打量著自己,男生的薄薄嘴唇微微舒向兩邊,禮貌地笑。
長眉濃睫,這人,明明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強大氣場,卻透著幾許說不出的舒服之感,若是他提出什麼要求,丁丁偷笑,必然任誰都不忍拒絕吧。
她很少看到男生有這麼漂亮的長睫毛,此刻又偷偷打量了下,不禁內心低呼了一聲,今天莫非,撿到寶了麼?
男生倒也不動聲色,大大方方站在那裡,任憑丁丁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連。
不知道過了多久,丁丁意識到自己有些貪婪的目光,終於知道紅臉,做了個請的手勢。
男生在聶雙的對面坐下,像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對著她不急不緩地說道:“我聽人說,一個女人向外界傳達信息時,語言只佔7%,聲調佔38%,另外的55%,只需要身體語言就能夠傳達了。不像男人,簡單、直接用語言或手勢就可以。”
聶雙不為所動,手託著腮衝丁丁使了個眼色。
丁丁恰到好處地配合道,“你倒說說看,她想向外界傳遞什麼信息呢?”
男生開心地笑,露出潔白牙齒,“你心裡一定在想,這個地方實在是糟透了,給我多少錢,都不會再來了。”聲調突然提高,“我說的對吧?”
聶雙抬起頭,似乎有些眼熟,但並沒有往心裡去,回道:“算你蒙對。現在呢,我在想什麼?”
“現在?你在想,這個人還算有趣,且再坐一會兒,看他還能胡謅些什麼?”
丁丁忍不住格格笑,在聶雙旁邊坐下,“果然有趣。”接著曖昧地衝著聶雙使了個眼色,似乎在說“你可是羅敷已有夫,不要搶我鍋裡的肉”。
聶雙別過臉,忍住笑,假裝沒看到。
“哎,聶雙,你真的一點都沒認出我嗎?”男生有點洩氣,突然開口道:“說了這麼久,你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呃……抱歉,我,那個……”聶雙有些難為情,仔細打量眼前的男生,實在沒有印象,終於作罷。
“你是G中的準沒錯吧,我就在你隔壁班。籃球隊的,我叫黎偉祺。”
“哦……黎……”
被稱作黎偉祺的男生神色有些黯然,“也難怪你記不住我,那時你的眼裡,只有季橙吧。”他擺擺手,“沒關係沒關係,季橙後來怎麼樣了,你們現在還在一起嗎?”
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聽到季橙這個名字了?
聶雙的心瞬間收緊,幾年的時間過去,以為自己對這個名字已經積累了足夠了的免疫力,可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依然像是有人拿鋒利的利刃朝已經痊癒的心臟最深處重新戳了個洞,腦袋轟隆隆響,一點理智也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鮮紅的血液不可抵擋地往外滲。
一滴。
兩滴。
見聶雙的臉色一副慘白,黎偉祺意識到什麼,聰明地轉移話題,“哎,不說這個了。聶雙,你什麼時候戴眼鏡了?剛一進門,我就覺得像你,眼下見你戴著這黑色鏡框眼鏡,搞得跟個保護傘似的,我都不敢認了。”
總算有些恢復理智,聶雙下意識地回應,“前一陣新配的。”
一旁被冷落的丁丁不樂意了,“聶雙,瞧你們倆,聊得這麼熱乎。眼裡哪裡還有我。要是嫌我這個電燈泡礙事,我可提前撤了。”
黎偉祺微微有些紅臉,表情訕訕的。
聶雙不以為意,岔開話題,“今天的主持人,主持風格,還蠻到位的。”
“哪裡比得上你啊……”黎偉祺忍不住,“聶雙,我還記得你這個當年最著名的校園DJ呢!我們學校,那時候好多人,經常搬出板凳,聽你播音……現在想想,已經8年了吧,有沒有?”
並不等別人回答,自顧自會心地笑,“你是所有播音員裡,唯一一個不遵守播音稿播音的人,似乎每天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經常臨場發揮,還時不時加上自己俏皮的小評論。那時候大家都覺得,聽你播音,是很奇妙的享受。你看的報紙、雜誌很多,其他播音員以為自己拿到了最新最全的資訊播出的稿子,實際上,你一週前就已經播過了。奇怪啊,那時候,你們每週每人負責一天三次的播音,似乎彼此間從來不溝通,兩年多的時間,一直播你播過的新聞,難道就沒人告訴他們嗎?”他沉浸在以往的時光中,神情有些陶醉。
沒想到他一直記得,聶雙莞爾。
“那時候最喜歡你在廣播裡講笑話,一直好奇,絕大多數笑話我們都沒聽過,不知道你從哪裡找來的?有好幾次,吃著飯,聽到你的笑話,差點噴出來。哦,還有,你還經常搞惡作劇,大中午的,我們正在吃飯,你偏偏在那個時間給你的一個朋友點了一首劉德華的《馬桶》,哈哈……我到現在,連你的朋友名字都記得,蔣小光是吧?”他突然輕輕哼唱,“我的家有個馬桶,馬桶裡有個窟窿,窟窿的上面總有個笑容,笑人間無奈好多。每個家都有馬桶,每個人都要去用,用完了以後逍遙又輕鬆……”
“我們宿舍的人啊,有一半人都吃不下去了,我那天吃的什麼來著,哦,土豆燜牛肉……全吐出來了。”他把左手放在嘴前輕輕咳嗽,極力掩飾自己壓抑不住的笑意。
丁丁聽得目瞪口呆,“聶雙姐,感情那時候你那麼壞啊……”
“還好吧……”聶雙不好意思地承認,“這麼說,是沒錯了……”
黎偉祺忍不住繼續爆料,“我還記得你最糗的一次。”
“最糗的一次?”
“是在晚上,你說有位朋友過生日,送給她一首歌曲,祝福的話剛說完,音樂聲調大,‘祝你生日快樂’只唱了一句,卻是尾聲,緊接著放的卻是董文華《春天的故事》。‘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神話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蹟般聚起座座金山。春雷啊喚醒了長天內外,春輝啊暖透了大江兩岸。啊,中國,中國……”
“太搞了。”丁丁笑得上氣不接下去。
“你那時候一定是偷懶了,沒有倒好帶,就把音樂放出去了,結果沒想到那麼短……”
“不怪我的。那時候不像現在用的都是CD。直接按下一曲播放就行了。學校的播音室用的是磁帶,倒帶鍵不太好使,要想速度快,只能用筷子穿在裡面,手動倒……”在G中讀書的學生時代,播音室是聶雙最為難忘也最為快樂的時光,她微笑著解釋。
“聽說,還有好多體育特長生們去播音室偷看你。尤其是籃球隊的,哎,可是有好多大帥哥的……”聲音頓了頓,“只可惜,那時你的眼裡只有季橙……”
丁丁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言外之意,她突然發出一聲驚呼,“我怎麼覺得,你的醋意這麼大呢?難道你……”
聶雙從下面掐了她的大腿一把,示意她收斂些,不要亂講話。
她“哎呦”叫出聲,不滿地說道:“聶雙,被我踩到尾巴啦?就算有季橙,又算什麼,誰還沒早戀過啊?哼,這年頭,沒有早戀過的人生,不是真正的人生……對了,你叫什麼來著?黎偉祺是吧?千里有緣一線牽啊,不過呢,嘿嘿,我們聶雙姐可是名花有主了,”她垂下眼簾,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故作輕鬆的語氣,“你可以考慮下我哈!”
“呃……”很少看到這麼直來直去的女生吧,黎偉祺的神色有些為難。
“喂!就算不樂意,你也用不著一副‘你殺了我’的表情吧。”
……
聽著二人逗趣,聶雙淡淡地笑,一時插不上話,眼睛不經意間掃過桌臺旁邊的牆壁,不知被誰貼了一張便籤紙,她忍不住伸出手,上面卻是一首小詩: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像一把有用的剪刀
分手後我們重又——
變成兩把利刃
插入世界的肉裡
各在各的位置
……
是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愛與痛苦之歌》。
聶雙觸電般呆住,高二的時候,她偶然在一本書裡讀到這首詩,深受震盪。晚上和季橙約會的時候,還同他談起。那時的季橙,明眸中星光閃爍,捏她的麵皮,笑她傻,“閒著沒事,做什麼文藝女青年。”
那時的她並沒有想到,很快,他們就“變成兩把利刃,插入世界的肉裡,各在各的位置”。
一時間,神情有些恍惚。
黎偉祺講起了那麼多關於G中的事情,她的思緒也跟著此起彼伏。這幾年,周圍的朋友們幾乎刻意迴避關於G中的所有話題,不外乎是怕她想起季橙,提醒她的傷心事。
自從分手後,高考時季橙遠赴澳大利亞,兩人便再沒有了聯繫。期間,聶雙七拐八拐偶然得到季橙的QQ,加了好友。她以陌生人的身份偶爾在網上同他搭訕,季橙的話並不多,敲過來幾個字,多半是“哦”“還好”“是嗎”……叫人沒有任何交談慾望的字眼。好幾次想告訴他自己是聶雙,每每敲上去,忍不住又刪除。
不不不,算不上沒有聯繫。
在燕城四年的大學生活,每年自己的生日,聶雙都會收到來自澳大利亞的明信片,全部是手繪,除了郵戳日期不一樣外,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明信片。
背景是穿著丁香紫連衣裙的少女,背對著人孤獨站立。清爽的中短髮被風微微吹起,裙角的下襬向右傾斜,腳底明明是一地明晃晃的綠色,不知怎地,看得人沉重的心情不斷下墜。
整整四年的時間,這明信片從來沒有落下過。
沒有落款,沒有地址。
只有簡單的四個字:
聶雙聶雙。
她內心明瞭,定是季橙寄來的無疑。
那時和季橙約會,她極喜歡那款連衣裙,每每穿出去,看到季橙盯著自己失神的樣子,歡喜的心情擔心同好友講出去,都怕人家妒忌。
聶雙聶雙。
——這也像極了季橙的語氣,那時的季橙喜歡攬她在懷,嘴裡輕輕呢喃:“聶雙聶雙。”像是無意間得到的珍寶,只怕這一鬆手,這“無意”會變成兩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的“失意”。
那時的聶雙不懂,以為季橙不過是單純地喜歡叫自己的名字罷了。
後來的後來,很久的很久,她才明白,那是因為季橙,比他提早知道兩人的結局。
所以,每每叫著“聶雙聶雙”的他,語氣裡有太多的不甘和失意。
後來,同蔣小光在一起,有再多的不甘心,聶雙也懂得收斂。一天天,一月月,就那樣渾渾噩噩地過去,接著很快畢業。聶雙順利地在燕城的一家玩具開發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公司並不大,但工作卻是她喜歡的。
公司是燕城幾個退休的老教授聯合組建的,主要從事設計高仿真高模擬人類大腦的電動玩偶,一個個玩偶們仿若真人,在他們的設計之下,彷彿是有了生命,可以根據設定好的情景,同人類進行簡單對話。聶雙的工作,便是根據設計師提供的樣品,如情景劇般編排出對話,甚至是簡短的故事,要求簡單、可愛,適宜兒童接受和理解。空閒的時候,她也會為娃娃配音。
同事們都是年輕人,很少有是非,開會的時候因意見不同吵到拍桌子,散了會照樣勾肩搭背,四處尋找好去處消磨時光。
這樣想著,不知道從哪裡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詫異的聲音大過激動,“聶雙?真的是你?”
聶雙從回憶中回過神,稀裡糊塗地抬起頭,全身幾乎冰涼——
“季……”
居然,真的是季橙。
大學四年,每次寒暑假回老家蘭城,聶雙幾次刻意在街上走,甚至去G中的校園裡閒逛,不外乎希望可以和季橙不期而遇。雖然他去了澳大利亞,那麼遠,聶雙想過他不會每年都回來,可至少,過年總得回來一次吧?總會回來的吧?
但每次,都是失望。
沒想到,今晚居然在這裡遇到。
五年沒見面,昔日倔強明朗的少年已經蛻變得健碩而磊落,當年讓女生都甚為嫉妒的白皙皮膚,一下子喚醒她的記憶。沒錯,是他。現在的季橙留起了褐色的蓬鬆碎髮,有些自然捲,額前的碎髮隨意地貼在前額遮住兩道長眉,看得出事經過主人的精心打理。
他一向有著精緻分明的輪廓,同現在偷偷打量他的女生一樣,那時的季橙在校園,也常常是風景。不過,此時的他仍然堅持著學生時代的穿著風格,磨邊直筒短褲,上身套了一件白色的棉質褶皺T恤。
見他犀利的目光注視著自己,聶雙慌了神,學生時代的後遺症又來了,結結巴巴地開始解釋,“那個,我……”
季橙不由分說地拖著聶雙往外走,丁丁面帶慍色地攔住季橙,“這位先生,”她掃過季橙緊緊抓住聶雙的手,“你這樣,不太好吧?”
沒來得及季橙回答,黎偉祺也不動聲色地站起來,“季橙,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季橙帶著敵意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並不領情,“閣下是哪位?”
“呃,”聶雙不想事情鬧大,更不願在這樣的場合成為眾人的中心,“丁丁,這是我舊友。我回頭聯繫你們。”
說完轉身欲走,丁丁看出些端倪,拉住黎偉祺,“聶雙,你先走,這邊交給我。”
那邊季橙帶著聶雙出了酒吧的門,黎偉祺如同被人拆了筋骨,垂頭喪氣地坐下,苦澀地說道:“這麼多年了,還是陰魂不散。”
丁丁有些意外,“啊,你知道他是誰?”
“當年暗戀聶雙的人,都知道他是誰吧。”
言外之意,原來你也是聶雙的暗戀者之一啊。
丁丁偷笑,他倒是一點也不隱瞞。正想問個究竟,黎偉祺站起來,掏出一張名片,“今天有事,我先走一步了。這是我的聯繫方式,請幫忙轉給聶雙。”
丁丁不滿地嘟囔道,“喂……我還想知道……”
黎偉祺像是沒聽到,心不在焉地匆匆離開。
***
“舊友?”季橙瞥了一眼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聶雙,再回頭看下“花燭夜”的招牌,頗具嘲諷的語氣說道:“聶舊友,你的雅興不淺啊。”
聶雙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夜色裡,季橙的眼神過於凌厲,即便是昔日熱戀時她因為季橙有一次踢足球忘記約會時間,一氣之下割破了他心愛的足球,也沒見到他這麼大的怒火。
見她不說話,季橙啟動發動機,加大油門,黑色的牧馬人越野車箭一般衝了出去。
“你的雅興也不淺啊?許你來,就不許我來麼?”終於學會反擊。
“那不一樣。”
“哦,季舊友,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季橙壓抑住心頭的怒火,淡淡地看著聶雙,什麼時候學會這股子無賴勁兒了?
“所以,你現在如此得怒氣衝衝,是因為我今天出現得實在是太不識趣?實在抱歉,耽誤了聶舊友交友。”
呵,他是故意的,想要激起自己的怒火。聶雙低下頭,不安地摳著手指,這是她的習慣,緊張不安或者不想說話時,就會反覆重複這個動作。
五年的時間,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誰都不會永遠停留在五年前的時光裡。
不是一直沒有聯繫麼?就算曾經給自己寄過幾張莫名其妙的明信片,又算得上什麼?
聶雙突然有了底氣,憑什麼這樣指責我,你不是也去了“花燭夜”嗎?再說了,好像你和我,早就沒有關係了吧。
看著他一副篤定的樣子,強勢得像是捉姦成功的丈夫,壓抑心中太久的怒火突然間爆發,聶雙不冷不熱地回道:“哪裡,季舊友客氣了,也沒耽誤我,好歹我還結識了‘新友’。我們彼此交換了聯繫方式,方便以後常來常往。不過,你就沒我這麼幸運了,好像你剛到,還沒來得及巡視全場找到感興趣的目標,就被我不識趣的出現給打亂了計劃。”她欠欠身,“實在對不起。”
“哦,原來是這樣。聶雙舊友撒起謊來怎麼同當年一點進步也沒有呢?”語氣突然變得平淡溫和,“‘花燭夜’是我和大學同學一起開的。今天剛回來,本來是要和朋友商量事情的,剛找了個位置坐,就看到你了。你們什麼時候交換的電話?要不現在我們折回去,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完全可以幫你嘛。你知道,我們‘花燭夜’的服務,顧客至上,服務一流嘛。”
汽車陡然轉彎,季橙猛地來個急剎車,將車停在路邊。他側過身,目光焦灼得恨不得將眼前人熔化,強忍住內心的酸澀與憤怒,終於是他忍不住,雙手扳過她的肩,低低的怒吼聲,“……聶雙,聶雙,關於我們的一切,你都忘記了嗎?”
她的手落在他寬厚溫暖的胸前,無數次在夢中想象過兩人重逢的場景,眼下終得實現,卻膽怯地像個半夜偷偷潛入鄰居家行竊的竊賊,踏進了人家的大門,因時刻驚恐主人隨時醒來,躡手躡腳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的確是自己五年來,夜思夢想的季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