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回到臨風閣之時,初夏一頭長髮都是濕的,卻又困得不行,便俯身趴在牀上睡了過去。
公子在外間議事,很晚才回來,經過她身旁,無奈嘆了口氣,拉了拉她的手臂:“頭髮沒幹呢,就這麼睡過去?”
初夏被吵醒,很是不快的翻了個身,還想將他的手撥開至一旁。只是那雙手頗有些纏人,先是將她翻過來,接着便輕輕撥弄她的頭髮。初夏先時覺得煩人,偏又躲不開,索性坐了起來,只是未曾張開眼睛,嘟囔道:“你做什麼?”
他只是……替她將頭髮晾乾罷了。初夏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可是公子的掌心似乎氲着一團暖氣,彷彿將她攏在了一個小暖爐中,熱融融的,極是舒坦。她頭一歪,又睡過去了。
翌日一早,初夏迷迷濛濛睜開眼睛,公子正立在窗邊,負手眺望着滄江江景。
他並不回頭,卻問:“醒了?”
“你以後可不可以……”初夏先看看自己的衣服,幸而是穿戴整齊的,“不要這樣嗖的就出現在我面前?”
初夏小聲的抱怨讓公子莞爾,他轉身,語帶促狹道:“你怎的不説昨晚睡着了,拉着我不肯放?”
他轉過身,初夏才發現他的衣襟是敞開的,白色綢衣的空隙間隱約露出緊實的胸膛。
“啊!”初夏想起蘇秀才愛説的那句話“非禮勿視”,趕緊捂上眼睛,“你——衣衫不整,成何體統?”
公子興味盎然的看着她,慢慢踱步過去,俯下身道:“你第一次見我這樣麼?”
呃……在小鏡湖和五柳泉,那都是意外好不好?
初夏不肯睜開眼睛,公子便笑:“是那蘇風華教你説成何體統的?”
“公子昨晚答應我了。”初夏不忘提醒他。
“唔。”公子沉思了一會兒,“你還記得答應了我什麼?”
初夏點點頭,補上一句:“只要……只要你莫把我賣了。”
她的聲音輕輕弱弱的,公子卻沒有笑,眉眼間驀現温柔,指尖微微卷起她的髮絲,低聲道:“真是傻孩子。”
到了下午,初夏與青龍一道去找蘇風華。他們先去街上尋小攤子,遍尋了一圈,卻沒找到,還是一旁有人提醒道:“蘇秀才啊?剛才收攤走了。”
“這麼早回家了嗎?”初夏有些驚訝。
“今天蘇秀才可交好運啦!有人請他去抄佛經呢!還包吃住,可比住那間小草廬好多了。”一旁賣泥人的男子臉上頗為豔羨。
“他去了哪裏?”初夏頗有些失望。
“想是先回家了。收拾收拾再走。”那小販笑道,“不過蘇秀才一窮二白的,不知道還有啥好收拾的。”
兩人又匆匆往蘇秀才家趕去,走到一半,恰好遇上一個戲團班子,滿大街人頭攢動。青龍皺眉:“走,咱們抄小路。”
他帶着初夏往一條里弄一鑽,立時僻靜了許多,青龍得意道:“若説起這大街小巷,滄州城裏沒有我不知道的。”
話音未落,少年忽然停下腳步,秀挺的眉亦輕輕折起來。
“喂——”
“噓。”青龍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忽然俯身,將耳朵貼上了地面。
初夏有些緊張的站在一旁,青龍眼中已經褪去了頑鬧的神色,異常冷靜道:“你現在往後走,出了這小巷,便混在人羣中不要回來。快去!”
初夏忙點頭,轉身便跑。
青龍看着她背影消失,提氣躍上屋頂,往西邊直掠出去。果然掠出兩條街巷,他遠遠見到兩個人影,又有慘叫聲傳來,當下青龍未及多想,伸手摘了屋頂的一枚瓦片當做暗器便削了出去。
那人不得不回身一擋,趁着這片刻的功夫,青龍一氣掠到那兩人面前,這才瞧清楚蘇風華靠着牆,渾身是血。
青龍又驚又怒,劈手向那下手之人便是一掌。
那人不敢託大,放開蘇秀才,不知從何處抽出一把劍來,格開這一掌,喝道:“你是誰?”
那人表情僵硬,膚色暗黃,應是罩了面具,聲音尖細,卻是個女子。
青龍哼了一聲,護在蘇秀才身前,怒道:“瞧你也是個女子,心腸竟這般歹毒。”
那女子二話不説,長劍當胸刺來。青龍避開,回身先看望蘇風華:“你一時半刻死不了吧?”
“死不了……”蘇秀才忍痛道,“公子,好男不和女鬥——”
青龍懶得理他的碎煩,返身與那女子鬥在一起,愈鬥卻愈是心驚,那女子的武功極為陰柔,自成一派,竟是自己見所未見。
那女子向他右肩斜斜挑出一劍,青龍凝神想要拍向她胸口,忽然身後蘇秀才有氣無力道:“男女授受不清……”
青龍出招雖比那女子慢,速度卻快了一倍不止,原本已要擊傷那女子,聽到那句話,隱約覺得不妥,生生收了回來,這一下頓顯狼狽,捉襟見肘起來。
身後蘇秀才卻長嘆一聲,唸叨:“阿彌陀佛……”
青龍肩胛處被長劍挑破,覺得失了面子,他少年性情,登時惱怒起來,下手也愈發狠厲。那女子冷笑了一聲,目光森森望向蘇風華,卻是不顧青龍的攻勢,甩手便是一支袖箭。
青龍不得不翻身,以掌風打偏那暗器。一瞬間的延遲,那女子袖間灑出一陣幽幽香霧來。青龍屏息,那女子便翻身躍起離開了,那輕功更是靈動之極。
青龍也不再去追,體內氣息微調,自覺沒事,想來那香霧是煙霧彈,他便鐵青了臉轉向蘇秀才:“你沒事吧?”
蘇秀才手中還握着一把破破爛爛的菜刀,胸前肩上都是傷痕,血跡斑斑,殊為可怖。
“那人為什麼要殺你?”青龍伸手替他點穴止血。
哐噹一聲,那菜刀落地,蘇風華腦袋一歪,白眼一翻,暈死過去了。
待到青龍負着這半死不活的人衝出小巷,卻見初夏正站在巷口不遠的地方,踮着腳尖張望,很是焦慮。她見到青龍揹着一個血人出來,臉色煞白:“發生了什麼事?”
青龍不與她多言,只道:“我先送他回去。”
初夏氣喘吁吁趕到君府東苑,卻見白雪正在施針,青龍站在一旁,臉色如常,她便略略放心一些。
半個時辰後,白雪施完針,又淨了手,才對站在一旁一直不説話的兩人道:“他沒事了。”
他兩人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白雪卻冷冷道:“你道君府是什麼?窮酸儒生還是街邊乞丐?什麼能都能送進來?”
這句話是對着青龍説的,青龍這次卻不知為何,並沒有反駁她,只訥訥的指了指初夏:“是公子答應的。”
初夏忙點頭。
白雪指尖夾着一張藥單,扔給了初夏:“去熬藥吧。”
初夏跑去藥房,因想着越快越好,與走廊拐彎處一個人撞在了一處,鼻尖撞在了對方胸口,痛得她哎呦了兩聲,接着對來人怒目而視。
不巧的是……對方恰恰是她最害怕的蒼千浪,蒼大管事。
蒼千浪神色甚是肅然,低聲呵斥:“為何這般無頭蒼蠅一般跑來跑去?”
初夏捂着鼻子,卻望向管事身後的公子,眼淚汪汪的。
公子卻輕輕嘆口氣,道:“撞疼了沒有?”
初夏瞪他一眼,神色間清清楚楚寫着“你看不到麼”。只是這神色一瞬而過,蒼千浪臉色一黑,又要開口訓斥,卻聽公子帶着笑意道:“好了千浪,初夏如今不是君府的丫頭了,別老兇她。”
蒼千浪恭謹應了聲是。
初夏心中覺得還是公子好,便衝公子笑了笑:“公子,我去藥房啦!”
她跑過公子身邊,卻被公子拉住了:“去做什麼?”
“青龍把那個蘇秀才接來了,可他被仇家追殺,現下一身的傷。”初夏簡單説了,瞥見大管事不悦的目光,有些害怕的往公子身後縮了縮。
公子笑了笑,似是聽到了興味之事:“被仇家追殺?”又轉頭對蒼千浪道:“這可真巧了。”
蒼千浪神色較之前,更為肅然,點頭道:“是有些蹊蹺。”
初夏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們,倒是公子對她閒然一笑:“你去吧,別莽莽撞撞的,仔細摔一跤。”
眼看初夏的身影漸漸遠去了,公子兀自站在原地,並未離開,只是聲音微微有些冷淡:“去查看過了麼?”
“是。”蒼千浪點頭道,“青龍還和對手過了幾招。我這就叫他過來。”
青龍推門而入的時候,公子正在燈下襬弄棋子,他似乎正在琢磨一個棋局,有一下沒一下的拿瑪瑙棋子敲着桌面,發出嗒嗒的聲響,燈花正輕輕微顫。
“公子。”青龍湊過去細細的看,還胡亂指點,“下這裏。”
公子懶懶打開他的手,站起身來:“之前教你下棋,你好好學了麼?”
青龍麪皮甚厚,乾乾笑了一聲:“公子找我是為了蘇秀才的事麼?”他沒等公子問,自己便道,“今日與我動手的是一個女子,武功路數很怪,以前沒見過。”
公子微微皺眉:“你沒見過的武功路數?”
青龍肯定的點點頭:“是適合女子練的陰柔武功,甚是狠毒,我想不出是哪門哪派的。”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道:“蘇風華呢?他有沒有説為何有人追殺他?”
“還昏着呢。”青龍有些不屑道,“初夏剛在喂他喝藥。”
公子“唔”了一聲,慢慢道:“你説……初夏在喂他喝藥?”
“是啊。”青龍抓抓頭髮,“要不誰來照顧他一個書呆子?”
公子唇邊的笑漸漸淡去了,轉身將一粒棋子扔回棋盤上,攪亂一局風雲:“走,帶我去看看。”
甫一近室內,便是一陣濃濃的藥香,公子微微眯起眼睛,恰好見到初夏側身放下藥盞,又拿了手絹,細細替牀上那人擦了擦嘴角。
青龍咳嗽了一聲,初夏才回過頭,見到公子,甚是詫異。
因這幾日已是暮春,晚間有些了熱意,初夏穿得也很是單薄,腰間繫了一條絲絛,隨着窗外的微風輕擺。她便起身去闔上了窗子,走到公子身邊,壓低聲音道:“公子,你來做什麼?”
公子斜睨她一眼,薄唇輕抿,也不説話,徑直走到了牀前,俯下身,不知在看些什麼。
初夏想要跟過去,卻被青龍拉住了,後者對她比了手勢,示意她稍安勿躁。
牀上那人低低的呻吟了一聲,竟醒轉過來了,初夏再也忍不住,擠到公子身邊,快活道:“喂,蘇秀才,白雪説你最快也要到明晚才能醒來呢!”
公子將手從蘇風華的百會穴上拿開,目光又落到牀邊的小几上,想是怕藥太苦,上邊甚是細心的放着一碟蜜餞。
他臉色愈冷,面無表情道:“看不出來,你倒是這般關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