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梁收到那份去尼薩考察語言的名單時有些驚訝。她甚至特意跑到杜微言辦公室確認了一遍:“微言,你報名了?”
杜微言從一桌的資料中抬起頭來:“是啊。”
“可是……之前你不是說要結婚了麼?”
“考察才兩個月啊。”杜微言重新低下頭,“沒關係,不耽誤什麼。”
“那我替你報名了。”
“好的,謝謝了。”杜微言放下筆,又看了看屋外,五月底的天氣已經透著初夏特有的輕熱。這種天氣去西北,不會被毒辣的太陽曬死?
心底莫名一動,有種奇怪的感覺浮了上來,她喝了口水,努力不讓那絲不安在心尖擴散開。
前兩天回到單位,一看到這個通知,她就報了名。她承認自己有私心在,這種時候,出去一段時間,大概對他、對自己都是好事。她撥完電話給父親,想了想,又打給易子容。
電話那邊頓了頓:“尼薩?那不是在西部?會不會曬傷?”
杜微言的皮膚容易敏感,不能暴曬,他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去了再說吧。”杜微言想了想,“下了班我去買防曬霜。”
這段日子杜微言並沒有和他住在一起,下班的時候看到等在馬路對面的身影,不禁一徵。
易子容很快走過來,牽了她的手,揚起微笑:“不是明天下午走麼?我陪你去買東西。”
她竭力表現得輕鬆一些:“你不忙?”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佯裝生氣:“沒什麼比你重要,你不知道嗎?”
肉麻得杜微言哈哈大笑,她的表情生動,於是他的心情難以抑制地變得剔透明亮。
喧鬧的商場裡,BA化著精緻濃豔的妝,長長的睫毛忽扇著,吐氣如蘭:“小姐,這款防曬霜很不錯,防曬指數高,又清透,就算出汗也不會化開。而且可以當底妝使用。”
杜微言在手背上抹了一些,用指尖抹開,有些遲疑地抬頭問易子容:“你說是這款好,還是剛才那款好?”又抬起手問他,“你聞聞。”
他俯下身,替她決定:“就這個吧。”
小姐很快地開了票,他便轉身去付錢了。杜微言的目光落在專櫃其他護膚品上,隨意拿起一樣看了看,BA微笑著和她搭話:“小姐,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她抿唇一笑,不置可否。
取了防曬霜,他們離開商場的一層,他半開玩笑地去摸摸她的肚子:“餓了沒有?”
那麼多人,摩肩擦踵,她的臉微微發紅,打開他的手:“不要動手動腳。”
沒有人會注意到這樣一對普普通通的情侶,男人幫女人提著包,又低聲商量著去哪裡吃飯不用等位。這麼平凡,世俗,就像每個人都能有的幸福。
最後還是決定去商場頂樓的一家湘菜館,因為要等位,就拿了號碼,服務生端了兩杯水上來,抱歉地說:“還有大概三十分鐘。”
人來人往,他握著那杯水,黑色的眸子望向幾乎滿座的餐廳,忽然無限悵然地說:“對不起。”
杜微言愣了愣,笑意僵滯在唇邊,默默低下頭去,恍若未聞。
“如果當時我忍住了,如果我不這樣一意孤行地出來找你,你大概會像他們一樣的吧?找一個愛你的男朋友,結婚,生孩子。他會陪你逛街、吃飯……”他的星眸中波瀾欲漾,聲音又低了幾分,“可那個時候我自私地想,那個人只能是我。”
杜微言把頭轉向另一側,許久,裡邊有一桌客人站了起來,於是服務生走過來說:“先生小姐,有兩人桌了。”
她微微領首,在他站起的瞬間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如果……如果我拒絕你,你會怎麼辦?”
他的神色不變,只是伸手攬住她的腰,輕鬆地說:“回去,睡覺。”
這徉簡單的答案,她的眼淚忽然止不住了,一顆接一顆地落下。彷佛斷了線的項鍊,珠子一粒粒地綴在灰色的T恤上,又撲簌簌地滑落。
服務生好奇地看他們一眼,又剋制著將頭轉過去了。
“哎哎,小丫頭,別搞得好像我在欺負你一樣”易子容替她擦眼淚,一邊低聲哄她,“好了好了,不哭了。有的是時間呢。”
她難得這樣近乎不講理,胡亂地自己伸手抹眼淚,抽噎著說:“本來就是你在欺負我。”
大約所有的人都以為是小情侶鬧彆扭,有人更是不掩好奇地從餐廳的角落探出頭,看得興味盎然。
這一輩子,杜微言大概也只失態了這樣一次,她知道自己這樣很任性,又丟臉,可是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哭。
那個時候她被他逼得差點身敗名裂,她沒哭。
那個晚上她知道了全部的真相,她也沒哭。
可是現在,她拽著他的衣袖,痛快淋漓地哭出來。
她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更是不在乎,只是攬住她的肩膀,輕柔地撫著她的脊背,一邊用眼神示意服務生再等一會兒
她說:“現在你讓我怎麼辦?萬一我很老很老了,你還這樣子,別人會說我老牛吃嫩草。”
他哭笑不得,只能說:“你已經吃過一次了。”
她說:“明天我去機場,你不許送我。”
他說:“好。”
她在他懷裡抬起頭,一字一句地說:“等我回來再告訴你決定好麼?”
他輕吻她的側臉,柔聲說:“好。”
飛機降落在大西北,杜微言查看了行程表,排得非常滿,馬不停蹄,第二天一早就要穿過尼薩魔鬼城。
杜微言行李帶得少,除了工作要用的資料和電腦,就是一臺佳能DS照相機。她的攝像技術很是馬馬虎虎,但是機會難得,相機雖然有些重,也一路背來了。
吉普車行駛在荒涼的戈壁上。烈日當空,陽光透過玻璃落在手臂上,把人曬得皮膚髮燙。杜微言坐在窗邊的位置,只能在身上搭了一件外套,頭不時磕在窗戶上,昏昏欲睡。
當地的導遊忽然大聲地叫醒了一眾人:“看,那是戈壁上的景觀之一,小旋風。和海市蜃樓一樣,都是很奇特的!”
杜微言迷迷糊糊張開眼睛,探了頭往外看。
烈日之下,空氣像是被高溫扭曲了,彷彿隔著一層不曾鋪平的透明玻璃紙。
一股小小的氣流在不遠的地方捲起來,像是路一上見到的纖長白楊,輕盈地在沙礫上移動著,進退無聲。
透過小旋風,不算寬的道路盡頭,她甚至看到了如水般的綢緞水面。
“導遊,那就是海市唇樓麼?”
“噢,那就是。今天運氣不錯,能看到的都看到了。”導遊說,“往前就是真正的魔鬼城了,裡邊的風蝕地貌非常壯觀。休息的時候大家可以四處走動看看。”
下車休息的時候,杜微言第一個跳下來,拉了拉遮陽帽,細軟滾燙的沙子讓踏出的每一步都覺得奇異的鬆軟。
“別走遠啊,休息活動一下,一會兒馬上就要開車。”導遊在身後大聲叮囑,她聽在耳裡,笑著回頭說:“知道了。”
年輕女孩子的笑臉甜美可愛,雖然戴著大大的墨鏡,還是讓導遊愣了愣。而幾個小時後,他回想起這一幕時,又帶了幾分深深自責……如果當時陪著她一起,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故了?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來的。她只記得自己在車上塗了防曬霜,拿著相機去拍一塊極像獅身人面像的雅丹風蝕巨石。
然而肉眼看上去很近的距離,她卻走了許久。等她選了最佳角度拍完,往回走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分不清來時的方向了。想循著來時的腳印回去,卻發現被風一吹,腳印早就消逝得無影無蹤。掏出手機,才記得這樣的地方,是沒有信號的。
而現在,就連那塊獅身人面像的巨石都已找不到了。她無力地扶著遮陽帽,大腦早已一片空白。
西北的天色暗得晚,可是倏然而至的黑暗,讓氣溫驟降。
墨藍天空如同天鵝絨的厚布,一面用銀絲繡了閃爍的星子,一勾彎月分外了清冷。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杜微言裹著那件薄薄的外套,卻全然沒有心力去欣賞如斯美景。她坐在沙地上,抱緊了膝蓋,飢渴和寒冷,無休止地湧上來。
她有些麻木地想,會有人找到自已麼?
爸爸會擔心麼?
莫顏呢?
莫顏……她一遍遍地想著這個名字,彷彿這樣就會給自己勇氣。
兩天後。
魔鬼城中到處是奇形怪狀的巨石,褐黃色,被黃昏的陽光一掃,又帶了一種血紅的鐵鏽色。那些巨石迎著斜照拖下長長的陰影,對沙漠中的迷途者來說,那些陰影是那麼誘人。然而,杜微言的理智告訴她,這種時刻她不能躺到那些陰涼的巨石底下去。這些沒有成巖的沉積層看似無害,可是一旦垮下,只要一瞬間,沒有人能逃過。
嘴唇已經開裂了,有一滴血珠蹦出來,瞬間就被沙漠的高溫給蒸發了,在唇上結成極薄、又泛著腥氣的血痴。
或許真的會把命留在這裡吧?她無力地想,唇角輕輕一動,又是一陣撕裂的痛楚。她慢慢地坐了下來,身子底下的沙礫燙得可怕,隔了一層衣料,自己的肌膚彷彿都被烤熟了……她毫不懷疑真的會有人在這樣的地方被曬成肉乾。
而這時,還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是一條蛇。
造物主總是這樣神奇,在這樣殘酷的環境下,也有生命力頑強的動物存活著,並隨時準備著向入侵者亮出獠牙。
它在離自己兩三米的地方,高高地昂起蛇頭,細長的舌頭吞吐間,彷彿是一個精密的儀器。杜微言回憶著那些緊急狀況下的應對常識,她要鎮靜,儘量不要移動身體……可那條蛇,似乎還在緩緩地靠近,s型的身軀後留下了淡淡一條白涎痕跡。
“莫顏……真對不起……”杜微言將目光從那條蛇的身上移開,挪移到那輪看似永遠不會落下的太陽上,心底喃喃地說,“對不起,你等了那麼久,可還是會讓你失望……”
或許這就是生命即將終止的最後一刻吧。
很多事情水潮般從腦海裡浮現出來,他的話,她的躲避,他們共同的命運……
如果上天眷顧,讓她可以活著回去,她會告訴他,自己做了一件多麼傻的事。十年也好,一輩子也罷,只要能夠在一起,她再也不會介意什麼。
暈眩感鋪天蓋地地將自己席捲之前,她有些恍惚地想,莫顏……很久很久之後,我們還能不能再見面呢?
嘴角漸漸凝出了笑意,再見的時候……大概你還是能一眼認出我的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蓄勢待發的蛇並沒有立刻攻擊她。遠處似乎傳來了什麼動靜。
杜微言勉力眯起眼睛,看見一個黑點從很遠的地方向自己這個方向疾馳而來,帶來了人類世界特有的機器聲音。
——會是有人經過這裡麼?或者是來營救自己的人?
一顆心從未跳得如此之快。
灼熱的日光下,一道頑長的人影極快地向自己奔來。
那個人影,她不會認錯的……一定是他!
在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臉龐之前,她面對著毒蛇,每一分每一秒,神經都如同在火上煎熬。
他顯然也已經看見了她,大聲喊她的名字:“微言!"
許是這聲音驚動了那條蛇,它揚了頭便撲過來。
杜微言早就沒了多少力氣,大驚大懼,種種激烈情緒過後,更是渾身七力,只能撐著身體往後仰了仰,有些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只是頂想中尖銳牙齒穿過嘰膚的痛感,卻並沒有感受到。在這一峋司,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只知道他已經將她完全遮蔽在自已修長的身體之下。
熟悉的草木香氣不深不淺地籠罩住她.她在他懷裡,剋制下住地落下眼淚,又慌亂地啞著聲音提醒:“有蛇!”
易子容的身體有片刻僵硬,隨即低聲安慰她:“沒事,不會來咬你。”
他只穿了一件海藍色的襯衣,抱緊她的時候鬍渣密密地扎過她的臉,以此來向她確認彼此真實的存在感。
她靠在他胸口,抽噎著說不出話來,眼淚擦著臉頰流下的時候,熱辣地發痛。
他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勉力深呼吸了一口,才說:“先別哭,我們回車上去。”
他先站起來,又慢慢地俯身拉起她,起身往那輛吉普車走去。
杜微言懼怕地看了看周圍,那條蛇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跟著他走出幾步,才察覺出異樣,他的後背正中……那兩個細細的小口子——是蛇咬的麼?
她低呼出聲:“莫顏……”
吉普車就近在眼前,可他的腳步越來越緩,最後慢慢地蹲下來,將臉埋在了自己的膝上。
“莫顏!莫顏!”她大聲地喊他名字,“你怎麼了?是被蛇咬了嗎?”
俊美的臉上疑惑一閃而過,他知道自己是被蛇咬了,可是怎麼回事?他本該不懼怕這些的啊?他不老不死,只要他願意,只要他不將力量封印起來,他可以做許多許多的事……
他抬頭看著她狼狽且驚慌的臉,視線忽然變得迷糊起來。他想伸手去撫摸她的臉,明明那麼近,可力氣彷彿被抽走了,連指尖都不能動——
“莫顏!”她絕望地拍他的臉頰,“你究竟怎麼了?”
他想告訴她:“去車上待著,車上有定位系統,會有人找過來……”
可他沒法一絲一毫聲音,看到的只是重疊的光影,直到身後傳來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
杜微言眼睜睜地看著他身後的那塊被風蝕成蘑菇形狀的巨石倒塌
她想都不想,伸手就要把他抱在懷裡。
可是晚了一步。
他似乎忽然有了力氣,手臂一帶,狠很將她推到了一旁。
塵土飛揚,瞬間遮住了一切視線。
“什麼是永恆?”它喃喃自語,“我好像找到答案了。”
巨石砸下來的那一瞬間,時間突然停滯。
自從它藏匿在自己的眼眸中後,莫顏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它的聲音,哪怕他長睡不醒,它亦不曾催他。
“年輕人……我找到答案了……我想我可以離開了。但是你現在,還要不要我離開呢?”它輕輕嘆了口氣,“繼續不老不死,還是賭一把,賭賭這次你能不能活下來?”
它在逼他選擇。
如果它離開,他將普通人。被毒蛇咬傷,被巨石掩埋,生存下去的機會渺茫。若是它不離開,他依然是神,黑眸的神,無所畏懼,不生不死。
凝滯的時間在這一刻產生了輕輕的斷層,莫顏殘存的意識,竟聽見她斷斷續續的呼喊聲。
很輕,卻像是薄薄的糖片,粘在心口,就再也擦洗不掉了。
他輕輕笑了一聲,如釋重負:“你走吧,我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
“……你確定?”
他不再說話。
它沉默了片刻,嘆氣說:“祝你好運吧,年輕人……這麼久了,謝謝你。”
彷彿有一縷清風散開,嗤的一聲,從厚實的土層中彌散了。
幾乎在瞬間,那些塵封已久的感覺驀地回來了。淌不盡的時光長流中,他頭一次感受到來自肉體的痛楚。麻痺、窒息、碎裂……他強迫自己清醒,可是卻連眼睛都無法睜開,直到陷人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