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還泛着墨香味,字體有些小,光線微弱,讀起來就有些吃力。他每翻上一頁,便不由自主的看一眼司年。那些蒼白中透着沉鬱和壓抑的文字,竟是她一字一字寫出來的,他覺得難以置信。他一直知道她愛自己,比如在火焰中替自己擋的那一槍,比如她熱烈的回憶起他們的初識——可原來這一切似極了火山噴發,自己正在逼她飛速的消磨熱情,而徒留下絕望的塵埃。
司年靜靜的睡着,轉眼已是陽光燦燦的春天了。因為沒有曬到太陽,膚色白得近乎透明,護士仔細的替她將長髮洗乾淨,空氣中有洗髮水淡淡的果香味道,柔軟纖長的髮絲漆黑如同文人雅客案前的濃墨。這個季節蝴蝶還在蛹中,可是護士忽然停了下來,白色的毛巾猶然擦着她的臉側,卻分明看到病人纖長而微翹的睫毛輕緩的掃了一掃,然後又是一掃,最後睜開眼睛的時候,漆黑的眸子似乎有着重生般亮麗的晶瑩光芒。
她毫不遲疑,摁下了牆邊的呼叫器。
林季常接到電話的時候,一時有些茫然,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去醫院了。每每車子開進了停車場,巨大的昏暗和夢魘,彷彿不可知的力量將自己籠罩。他的手扶在車門上,卻總是沒有勇氣推開。他害怕看着她躺在病牀上,睡顏晶瑩剔透,純潔像帶着光環的天使。可是自己卻用盡了力氣要將她拖入地獄。多麼慘烈,於是在那之後,只剩下了退縮和怯懦。
看到醫生在門口等着,他竟不由自主的鬆口氣,彷彿這個阻礙可以讓暫時延緩紛亂的心情。
而醫生接下去説的話,顯然是斟酌了很久,他終於啼笑皆非的聽説了“失憶”這個詞。而醫生為難的看了他一眼:“你可以去看看她……但是,最好不要再刺激到她,她現在……很混亂。”
幾個護士都圍在病牀邊,測體徵,換藥水,靜謐得叫人覺得温暖。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護士正在給她背後的傷口換藥,燒傷和槍傷,讓雪白的肌膚看上去有些猙獰,而那些藥一層層的敷上去,他看見那個纖弱的背影正在輕輕顫抖,彷彿在強忍着痛楚。
最後她半側過身子,終於發現了牀邊一直站着的男人。她沒法動得很厲害,目光像是孩子一樣的看着他,似乎不習慣將背裸露給男人看到,有些羞怯,低低的問了一句:“是醫生麼?”
沒有人回答她。
護士們各忙各的,似乎沒人聽見她在説話。而司年抿了抿唇,覺得疲累,於是又沉沉的閉上眼睛。
他在無意識中後退了一步,撞到了什麼東西,嘩啦啦的一片器械不穩的聲音,卻又清清脆脆,像是撞擊在心裏。
所有相關不,不相關的,慢慢的浮了起來,像是塵埃,在透明的陽光下,活潑的起舞。
她曾經觸目驚心的寫道:“我躲在不見天日的地方,看着囚籠外陽光耀眼而爛漫”;遼遠而神秘的西部,一座不起眼的小寺廟裏,雲遊的和尚目光慈悲,看着她良久,只是説了四個字——“一世二生”。
他和她,到了今天這個局面,究竟誰欠了誰?
原本想好的解釋,此刻全然的落空了。他自認為在命懸一線時可以冷靜如狼,而羣敵環伺時亦可以舉重若輕,可現在,情況又一點點的複雜起來。她若是一直失憶,該怎麼辦?她若是記起來了,又該怎麼解釋?而自己攥着這份忐忑不安,又該等待多久?
司年還是虛弱,有時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彷彿初生的嬰兒。醫生的意見是轉到鄰市的一個海濱療養院,或許有助於病人的恢復。當天下午,司年就被送到了那裏。而她一路如同失去知覺般沉沉睡着。
林季常並沒有陪着她一起去。他站在樓層的頂端,看着不遠處繁鬧的工地,那是關南酒店的選址。不時傳出的打樁聲,忙碌的人羣來來回回,欣欣向榮,就像自己對整個家族,有着重生般的期待。
只是這種程度的忙碌,就足以在大半的時間裏,忘卻一些東西。林季常覺得滿意,而林季飛也在昨天低調的搭乘飛機去了國外——他有一瞬間並不想這樣輕易了結這件事,可是末了,還是輕描淡寫的説了句“知道了”。
對於自己來説,司年沒有死;而對於林季飛來説,林氏已經易主。
孰勝孰敗,已經不用再去言説。
再見到司年的時候,是在海灘邊。林季常孤身一人,立在延綿海岸線上。最濃烈馥郁的春季,他想起了那幢被燒燬的別墅,此刻原野上花朵如星子般爍爍綻開,耀得人不敢直視。
她亦是一個人,正彎腰蹲着,仔細的在沙礫間尋找着什麼。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過去,在數米之外停下。他想,那種感覺竟然是害怕,可又不知道在害怕些什麼。是怕她認出自己,還是怕她認不出自己?
可其實,終歸是一樣。這兩種結局,不見得這個會比另一個更好一些。
纖細的手指像是工藝品,她在這樣充滿童趣的金褐色的海灘上仔細尋找,然後握住一片小小的扇貝,拂去了表面上的褐色泥土,彷彿得了珍寶。
她慢慢的抬起頭,唇角滑出淺淺的弧度,明豔的美麗在瞬間綻開,似乎有純淨的天使在她身側打亮了柔和的光芒。
對她來説,是個陌生的男人。司年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有些羞怯的轉過身,赤着腳,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離開。
林季常立在原地,目光沒有追隨而去,卻望向碧藍色的大海,那裏像是一塊巨大的翡翠。傾城的美麗,卻易碎。
結局停在這裏,他們隔了數年,相對坐着。他對着一個“陌生”的女孩子,講述他們之間所有的故事。英俊的男人,唇間仔細的傾吐心間的温柔,於是連那個故事也一併顯得迷人。司年聽到最後,竟然有那麼一瞬間,耳邊彷彿聽到海鷗的叫聲,遼遠的傳來,就像他恰到好處的抿起唇,目光掠起了淺淺的心事。
“所以遊艇的事故,那些醫療保險金,都不是真的。”
林季常温和的笑了笑:“是啊,給你一個新的身份會比較好。對我來説,那也不是難事。”
他替她天衣無縫的掩藏起過往,而彷彿對應,她被烈火融去了鋒芒畢露的性格。
這段過往,如果不是一方的執念和無法放棄,只怕就會這樣,再也沒人提起,像是一汪春水,最後潺潺的在汪洋中悄無聲息的消逝。
章殊皺起眉頭,頗為不悦的停下了彙報,向前探了探身子:“老闆……你有沒有在聽我説話?”
林季常抬了抬手指,又微微闔了眼睛,示意他在聽着。
黑色的襯衣顯得他膚色近乎蒼白,眼下有濃濃的青影,像是烙印的魔咒。章殊啪的合上了文件夾,仔細的看着他,然後淡淡的説:“你這副樣子,倒像是私生活不當。那句話怎麼説來着……縱慾過度?”
他終於微微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像個孩子一樣:“是麼?”
“那你介不介意和我説説,昨晚怎麼樣了?”
林季常但笑不語,潛台詞似乎是:“我知道你會問。”
章殊對於他的意義,他其實並不是很清楚。有時候很像妹妹,可更多的時候,他總會覺得,這個女人會自不量力的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着自己,彷彿通曉一切的女神。
他既無意説,章殊靠回椅背,忽然説:“你還記不記得那次,她騙了我,然後偷偷逃出去?”
其實那段往事,知曉的並不是只有那兩個當事人。章殊第一次見到司年,是在那個新年的派對上。她看見他們倆,他當眾高調的宣佈自己對這個女伴的珍視。她覺得那個女孩子和一般人比起來,有些清冷,可是眼底深處分明是灼熱的。許是這種反差,讓自己忍不住想去靠近。
自己的父親和林季常的父親算是老兄弟,她和林季常並不陌生,自然也耳聞他素來的行徑,這樣一幕花花公子轉性的畫面,豈不叫人感動?於是對他身邊那個女生愈加好奇。而司年對自己似乎也另眼相看,在場這麼多的女孩子,獨獨自己被單獨邀請,約好了下次再來的時間。
章殊還記得那天,如同整個世界都被凍住,嘶嘶的往外冒着寒氣。她在自己的公寓裏,靴子、圍巾、絨帽、口罩、大衣,幾乎不讓自己有一寸裸露的肌膚。林季常派人來接她,她下車的時候,看見一個女孩子立在門口,遠遠的向自己招手。
這樣的寒風,自己畏縮得恨不得裹成粽子,可是司年站在那裏,穿了V領的海藍色薄毛衣,露出修長白皙的頸,高貴如同天鵝的姿態。司年見到自己的打扮,有一瞬間眼裏露出清澈的笑意,彷彿期待已久。她請自己喝茶,又拿出了糕點,她們坐着聊天,很快自己就開始瞌睡,最後只記得司年帶自己去了二樓,然後説:“這是我的房間,你好好休息,不要客氣。”
最後章殊是被粗暴的搖醒的。
林季常近乎兇狠的抓着她,目光中全是怒意:“司年呢?”
這一覺睡得有些奇怪,漆黑色,一絲夢都沒散佚出來,醒來了也覺得頭疼,章殊其實只穿了一件很薄的背心,被一個年輕男人這樣抓着,難免有些不知所措。最後他幾乎一把把自己甩在了牀上,怒氣衝衝的走了。
她遍尋自己的衣服,卻又沒有,最後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拿了衣服給她,她便換上,被悄悄地送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