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慢動作一樣,他屈下身,單膝著地,從聲音,到表情,無一處不是潤著清雅的笑意。
夏繪溪只覺得頭腦哄得一聲,思緒一片空白。
因為半跪著,他們的視線平行,蘇如昊帶笑的眼神凝然注視著她,似乎在給她時間,讓她反應過來,不至於呆滯如此。
可夏繪溪的反應,卻只是手忙腳亂的去拉他起來:“你快起來,一會兒大伯回來了看到了……”
他拂開她的手,微笑著說:“我特意選在今天,家中有長輩在,才能讓你放心嫁給我。”
她的手頓了頓,落在半空中。
而他緩緩的重複了一遍最後的三個字:“嫁給我,好不好?”
他的臉英俊而生動,目光清澈而充滿了期待,鬢角清爽,鼻樑挺直,許是有著輕微的緊張,可更多的是坦然和自信。彷彿相信她會將自己的手伸給他,讓他替她帶上那枚戒指。
那個“好”字帶著餘音,似乎還在耳邊環繞——夏繪溪怔怔的看著他,各種各樣的想法接踵而來,卻唯獨忘記了回答。
他不催她,卻無聲的將她的手握住,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纖細的指節,淺淺的笑:“你再不答應,恐怕我真的要跪到大伯回來的時候了。”
夏繪溪的目光又漸漸的遊移到了他的手心,銀色的戒身,閃亮的鑽面,簡潔的款式……實在是巨大的誘惑,只要自己輕輕的點點頭……
心底有個聲音在讓自己答應,可是另一個聲音,卻相伴而生。她仔細的聆聽,才明白,那個聲音是在說:你願意嫁給這樣一個人麼?他愛你,全心全意的愛你……可他始終將自己的心藏在某個地方……你看不見,摸不到……一直是在迷霧之中……
她的目光從迷惘到清澈,聲音終於慢慢的從形狀姣好的唇間吐了出來,可是卻不是預期中的那個“好”。
那句話發音奇特,帶著小舌音,艱難,卻又遲疑。
是俄語,聽得出是在模仿,所以並不標準。
蘇如昊溫柔繾綣的神色在瞬間消失了。慌亂,或許還有尷尬和恐懼,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逝。
修長的身影,眨眼間,變成了冰封萬年的雕塑,僵直而堅硬,任誰也不能再讓他移動上分毫。
“你告訴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的聲音微弱,手指無力的握成拳頭,又漸漸的鬆開,“你告訴我……”
“你不願意說麼?”夏繪溪咬了咬唇,一個清晰的齒印落在下唇上,“別人告訴我,這句話是在說——‘拿了錢就快滾!’”
蘇如昊的手還握著她的手,彷彿在剎那間,彼此的體溫都在迅速的冷卻和僵硬。
她閉了閉眼睛,將那句話說完:“你到底為了什麼,才來南大,才來接近我?”
蘇如昊的神情和她一樣的怔忡,有些茫然的回望著眼前的女孩子,卻發現所有的辯解都十分無力。
這個房間裡,只剩下了讓人不安的安靜和沉默。
杜子文推門進來,蘇如昊還半跪著,而夏繪溪的手放在他的肩上,彼此的臉龐都貼的很近——他樂呵呵的轉過臉去,笑著說:“還沒完呢?小夏,就答應小昊吧,難為他也跪了這麼久了。”
蘇如昊卻慢慢的站起來,收緊了右手,那枚鑽石硌得掌心發疼,他卻渾然不覺。
而夏繪溪也很快的回過神,匆匆忙忙的拿了外套站起來:“杜先生,我還有事,你們慢慢吃吧。”
杜子文注意到她連稱呼的都改了,表情微微一滯,回頭看了蘇如昊一眼。
蘇如昊已經坐在椅子上,身子看似悠閒的靠著椅背上,然而目光卻遊移在窗外,似乎對身外的這一切不聞不問。
而等他回頭的時候,她的身影,已經離開了。
霓虹初上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城市風景流光溢彩,彷彿是漫天星輝盛放在眼眸中,又一點點的泛溢出來。夏繪溪在路上漫步,眼角微涼,竟分不清,是天上忽然飄下來的春雨雨絲,又或者是不自覺的淚水。
剛才,自己究竟拒絕了什麼?
是一份期待已久的溫暖?或者……一直在渴望的安定?
她有多麼愛他……他是知道的吧?
可是他的身上,總是藏了那麼多的秘密。他不願意告訴她,逼著她去揣測——那些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他似乎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他一直在沉默。即便在決定了要和她攜手走過下半輩子的時候,依然選擇了對她沉默,對過去的一切沉默,也對現在發生的種種情況沉默。
夏繪溪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時他們剛剛決定在一起,她住在他家裡,半夜起來,看見他站在陽臺上。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蘇如昊,彷彿是全然陌生的,背影孤寂,又像是遙遠的一個影子。
於是自己悄然的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他。那時自己貼著他的背。只是想起了初見的時候,那還是炎炎夏日,他清爽的向自己伸出手,笑容坦率而俊朗,彷彿是窗外的陽光,不帶半點陰翳。
那一晚,做了那樣一個夢。
他的氣息,他的身影,他的衣著……到處都是他,她亦知道就是他……可年輕男人的臉始終藏在了迷霧的後邊,似是對她微笑,又似是簡單的凝望,所有的表情,只是若隱若現。
她記錄過自己很多夢,不斷奔跑的那個夢讓自己麻木而筋疲力盡,和裴越澤相處的那個夢讓自己尷尬而困惑。而唯有這一個,卻叫自己覺得驚懼而無力,彷彿有什麼東西跳躍出了自己可以理解的範圍,隱約的告訴她終於還是要失去些什麼。
這個夢,她沒有記錄在自己那本厚實的工作筆記上。不是因為見不得人,只是因為心底隱隱約約的害怕。
或許只是因為簡簡單單的“在意”兩個字。
只是因為自己在意,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了解;也只是因為在意,才這麼在乎彼此的坦誠。
夜風一陣陣的拂在自己臉上,她仰頭望著天邊最亮的那顆星,忽然想起本科時學的“心理學概論”。
那時老師的頭一句話是:“什麼是心?佛教裡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而我們要學的,就是這不可得的東西。”
她那時和同學們一起大笑,因為年輕,所以覺得無懼而勇氣勃發。
可現在想起來,原來老師說得沒錯,有些東西,終究還是虛妄和不可得的。
慢慢的走了很多路,不知不覺的,又走回了老路上。只要再拐個彎,就是他住的小區。夏繪溪猛然頓住腳步,躊躇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回去。
如果現在回去,如果遇到了他,他會不會解釋?會不會印證自己心底的那些猜想?
那些猜想,有的是關於自己的,更多的,卻只和旁人有關。
她的唇邊綻了淡淡一抹苦笑,想了想,還是穿了馬路,舉步進去了。
立在樓下看了一會兒,一層一層的數上去,第七層還暗著燈——他大概也還沒回來。
樓下保安見到她,笑著問:“蘇先生沒和您一起回來嗎?”
她心中更加的安定了一些,跨進了電梯。
屋子裡漆黑一片,夏繪溪開了燈,就像早上匆匆忙忙去上班的時候一樣。桌上還有一瓶止咳藥水,蓋子都沒合上,臨走前他又把自己抓回來,灌了一盅,還不許她喝水,嗆得她喉嚨裡一片甜膩。
她進房間,拿了證件,想了想,又拿了張銀行卡。他不來找自己,其實不算壞事——到現在為止,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自己心裡所想的那樣,那麼她很懷疑,甚至不自信自己心底還殘存了多少勇氣,可以聽一聽他的解釋。
在門口停了停,似乎隱約聽到了電梯那邊傳來的腳步聲。夏繪溪想都不想,閃身進了一旁的緊急通道,頂上的燈啪的跳亮了,頓時有燈火通明、又豁然開朗的感覺。她不敢回頭,望著一節又一節望不到盡頭、盤旋往下的樓梯,跨了出去。
蘇如昊在門口靠了一會兒,緊急通道還亮著燈,只是一點點的在變弱變黯。就像這一晚自己的心境,忽上忽下,起伏不定,彷彿是時而繃緊時而鬆弛的弓弦。
輪番的來來回回,無盡的疲倦,他下意識的想要追出去,可是腳步又緩緩的頓住,手指按在密碼鎖上,又遲遲沒有摁下去第一個數字。
從記憶中調出那段號碼,其實已經極為純熟。門滴答一聲,緩緩的向後打開了。
淡白的燈光讓他的臉色顯得鐵青而僵硬,蘇如昊走到窗前,微微抿著唇,看見她快步在路口攔了車,又坐了上去——彷彿有了一雙夜梟的眼睛,銳利而博遠,隔了那麼遠,卻偏偏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他慢慢的轉身,踱步進了書房。
目光不經意的掠過了那一排整整齊齊的書架,因為其中一本書被抽走了,彷彿是缺了一枚牙齒,連帶著整排都顯得有些凌落。
忽然心裡被什麼抽緊了,蘇如昊快步走過去,輕輕眯起眼睛。他的記憶力從來都是絕好的。那裡,缺的是《舒婷詩集選》。
他怔怔的靠著書櫥,手難以控制的伸進了口袋,將那枚戒指攥在了手心中。她……什麼都知道了麼?
夏繪溪從出租車裡出來,又在大廳要了一間房,因為心思恍惚著,簽單的時候兩次弄錯密碼,最後一次,小姐喊住了她:“小姐,這張卡的持有人是您嗎?”
她如夢初醒,啊了一聲,又低頭仔細看了看,才真的發現自己是拿錯了卡。
翻遍了錢包和手袋,也只有這麼一張。夏繪溪依然將卡遞給她,淡淡的說:“我再輸一次,抱歉,剛才我記混了。”
輸下自己的生日,滴的一聲,機器開始打印憑據。她又接過那張單據,下筆的時候略微怔忡了一下,才一筆一畫的寫下:蘇如昊。
心頭的味道很怪異,不知是苦是甜。其實她自己是從來不會用生日做密碼的,可是他不一樣,他將幾乎所有她可能用得上的密碼,都改成了她的生日或者和她相關的數字,微笑著說:“萬一要用的時候,免得你一時間記不起來。”
因為臨近午夜,酒店裡人並不多。她獨自一個人坐著電梯,寂靜的空間裡忽然響起了手機的鈴聲。
心臟微微停頓了一瞬,彷彿血液在片刻間凝固住了。
夏繪溪摸出來,看了一眼號碼,無端的鬆了口氣。
或許對方並沒有預料到她這麼晚還會接電話,語氣中亦有幾分驚訝,可隨後,便恢復了一貫的鎮定。
他說:“有空麼?陪我聊一會兒。”
夏繪溪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聲音聽起來有些沉鬱,勉強打起了精神:“你說吧,我聽著呢。”
他卻忽然不說話了,她聽得到他的呼吸聲,綿長,柔和。
“裴越澤,我忽然想起三亞的那片海灘,真漂亮。”夏繪溪也不在意,微笑著和他聊天,“那一次,如果不是因為你逼著我去,我想我會很喜歡那裡的。”
他考慮數秒的時間,靜靜的笑起來:“是麼?那麼這次我不逼你,你願不願意再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