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大廳,因為來賓很多都是自己的同事,夏繪溪刻意和裴越澤保持距離。轉頭又看到幾個師兄,索性走過去聊天,一低頭翻翻手機,依然沒有蘇如昊的消息。
彭澤在不遠的地方招呼自己,夏繪溪快步走過去,發現老師的臉上隱隱有審視之意,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彭老師,你看見蘇如昊了麼?”
彭澤沉吟一會兒,才答她:“你們沒有一起來?”
“沒有,我自己來的。”
他又問了幾句工作上的事,似乎猶豫了一瞬,才語重心長的說:“年輕人,個人問題作風問題上還是要注意啊!”
甚至還沒明白老師指的是什麼,夏繪溪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向來為自己所尊敬的老者,卻突如其來的問起這方面的問題,既讓自己覺得尷尬,又有些委屈。
按照夏繪溪的性格,她肯定是要問清楚的,可是還沒開口,那邊又有人把老頭喊走。她悶悶不樂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繞開人群,打算再給蘇如昊打個電話。
照例又是講話致辭,燈光由極明亮淺淺的變成暗黃,夏繪溪看到有人走上前臺,周圍的聲音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心裡只覺得沉悶,悄悄的往右手走廊走去。
以前本科的時候她曾經是裡的助管,科學大堂的結構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出了右手走廊,有一塊空地露臺,站著眺望可見整個南大的景緻,尤其是在夏天的時候,滿目全是法國梧桐的綠葉,蒼翠如玉。
如今是初春,梧桐的枝椏被工人修剪過後,像是小孩的短髮,遮不住什麼心事。
夏繪溪眯起眼睛看著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她的心臟啪的一頓,差點脫口喊出蘇如昊的名字。隔了這麼遠,她看不清他的臉,而他一步步的向這個方向走來,似乎是在沉思,腳步也有些遲緩。
她想想,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靜靜的等了數秒,規律的嘟嘟聲響起來。
夏繪溪看見他拿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他並沒有接起來,只是又靜靜的放回了口袋。
夜風吹起他的衣角,而他的影子長長搖曳著拖在身後很遠的地方,年輕人的身姿巋然不動,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孤寂。
她的心情忽然莫名的有些晦暗,又有些衝動,想要跑過去,悄悄從後邊的牽起他的手,問問他一晚上去哪裡。
回身進了大堂,夏繪溪繞著人群,想要悄悄的出門去找蘇如昊。大堂的正中一尊青銅塑像,塑得是南大的首任校長。那時的學者,中西交融,長馬褂,短髮蓄鬚,極有風範。她從雕像邊走過,耳中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只能停下腳步,心中尷尬不已,迎面向人群走去。
彭澤就站在老校長的塑像邊,一臉詫異的聽見裴越澤喊夏繪溪的名字,而後者,自己的學生,則僵了僵臉色,慢慢的走過去。
裴越澤自如的向彭澤介紹:“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夏小姐這裡做心理諮詢,彭教授,名師出高徒……”
周圍立刻有人奉承:“哦,夏小姐麼年輕,真是看不出啊。”
也有人看著她的臉,似乎想起什麼,低低一片嘈雜之聲。
夏繪溪倏然抬起頭,十分不解的看了裴越澤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麼多人面前起這個。目光一轉,又落在彭澤臉上,老頭的表情裡似乎有些震驚,夏繪溪很快的想起之前在俄羅斯的時候,他就曾經嚴厲的質問過自己是不是有在外邊做私人諮詢,當時自己算是瞞了過去,現在倒好,當面拆穿。
一片混亂的時候,夏繪溪眼角的餘光看見蘇如昊白衣黑褲,雙手插了口袋,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面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她下意識的去看看裴越澤,他的嘴角微彎起一絲笑,似在和旁人寒暄,可分明注意力中大半放在別處,目光若有若無的飄向不遠處注視著這裡的年輕男子。
這幅情景如此詭異,夏繪溪站在其中,越來越無力,明快的思緒正在一點點的混濁。幸好片刻之後,大堂的前門口起了一陣騷動,有人匆匆忙忙的跑過來,對裴越澤說:“安美的杜先生來了,就在門口。”的
裴越澤的神色似乎一凜,微微的直起身子,頷首對彭澤說:“彭教授,安美藥業的杜先生過來了,您要不要一起過來……”
彭澤對他點頭,走出幾步,又特地回來,對自己的學生說:“呆會兒宴會結束先別走,我有話和你談一談。”
夏繪溪“哦”了一聲,等他走遠,才急急的去尋找蘇如昊的身影。
他已經不在那裡。她心底一陣慌亂,忽然手腕一緊,身子被人往一個方向拖過去,夏繪溪腳下踉蹌了一步,跟著那股力道,進了走廊。
走廊裡只開著燈,並沒有人,十分的安靜,蘇如昊放開她的手腕,轉身靜靜的看著她,那個目光不知道為什麼,莫名的叫她心虛起來。
她默默的去拉住他的手:“你去哪裡了?為什麼不接電話?”
他不答,目光愈發專注起來,手指輕輕一動,拂上她的頸側,極輕極輕的撫摸著。
夏繪溪覺得有些癢,可是又不敢躲開,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慢慢俯身過來,聲音輕柔:“怎麼搞的?”
她不能說什麼,臉有些紅,往一旁側了側身子:“沒什麼。”
“是他弄的。”蘇如昊的聲音十分平靜,這句話甚至不是一句問句,簡簡單單的說出來,只是在羅列這樣一個事實,“剛才他這麼做,也是為了給我看。”
她沒法否認。
蘇如昊靠回牆上,氣息瞬間遠離了她:“現在,你拿什麼理由來說服我,還要再和他接觸下去?”
她有一瞬間的動搖,忽然覺得蘇如昊說得很對,自己和裴越澤無親無故,而他如今的舉動,確實已經困擾到了自己的生活。是啊……該做的,不該做的,她都已經努力。脖子上那道傷痕是最好的證明。那麼,她還有必要因為這個人,和自己愛的人一再的起衝突麼?
然而就此放手,夏繪溪又猶豫起來。
下午的時候剛剛讓他直面自己內心的問題,自己甚至有意讓他產生分裂症是十分容易治癒的假象。如今他處在有希望治癒、又有很大進步空間的時期,自己就這麼放手不管,到底是不是甘心呢?
她一躊躇,蘇如昊也不催促,只是臉色一分分的暗沉下去,直到最後,淡淡說了一句:“算了”
語氣輕飄飄的,就像是此刻他的影子,投在地上,青灰色調,迷茫茫的一片。
他從她的身側走過,帶起的微風捲在自己的臉上,夏繪溪想起昨天晚上,這個男人在自己的身後蹲下身子,小心的把高跟鞋的後跟拔出來,又握著自己的手,認真的安慰自己:“你是覺得我沒有誠意麼?”
他總是這樣體貼,把自己的心思猜透,然後用最妥帖的方式安慰自己。自己被裴越澤帶去三亞的時候,他毫無怨言的找過來,雖然發了些脾氣,可最後依然誠懇向自己道歉……和他相比,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任性了一些?
“蘇如昊……”等到驚覺,口中吐出他的名字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夏繪溪抬頭,目光投向空空蕩蕩的走廊,自己的聲音正徒勞的折射回來。
在大廳轉了一圈,都沒有再看到他的身影。夏繪溪坐在一邊,撥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他卻始終沒有接起來。又因為導師說要和自己談一談,她也不好隨便離開,只能像是遊魂一樣站在一邊,心亂如麻。
身邊坐著的似乎是CRIX的職員,聊的正投機。
“不知道安美的那位這種場合過來是什麼意思,誰不知道如今兩家在很多地方都是王不見王,今天那位杜先生過來,看來裴先生也是沒有準備的……”
“你看見那位杜先生沒有?年紀不小了,風度真是沒得說啊……”
之前說話那個人又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其實安美和CRIX之前也算是很有淵源了,當初裴先生接替他父親的時候,當時安美出了不少力幫忙……”
安美集團的名字,夏繪溪自然也是聽過的,製藥業的巨頭,前幾年似乎出過什麼事,大傷了元氣之後,最近慢慢的又在恢復起來。
這些事也是偶然間聽旁人說起過,夏繪溪沒放在心上,眼看人群慢慢的散了,彭澤打來了電話:“小夏我在會堂門口。”
她趕忙跑出去,老頭穿了件大衣,果然站著等她。
“彭老師,你要走回去?”
彭澤瞪她一眼:“接我的車子在校門口。怎麼,陪一個老頭子走走就不樂意了?”
她連忙說不敢,小心的覷了他一眼:“老師,你要找我談什麼?”
“談什麼?你說呢?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替裴越澤做諮詢的?”彭澤邊走邊說,“還有,上次在聖彼得堡的那個會,你問的那些問題,究竟是怎麼回事?”
夏繪溪知道這次算是瞞不下去了,於是略去了裴越澤具體的情況,簡單的把事情講了講。
彭澤嘆了口氣:“小夏,其實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幫人做心理輔導。可是諮詢這件事,你的專業並不是臨床,經驗又不足,我才一再的告訴你要謹慎。況且……一般人也就算了,裴越澤那個人,太複雜。你在剛開始替他諮詢的時候,就出現過心理補償這種問題,你有自信可以把握好後邊的進程?”
夏繪溪心悅誠服的點點頭,又解釋說:“我當時也不是故意想要騙你,實在是當時你的表情和語氣太嚴厲,我就……”
彭澤揮揮手,表示理解,又說:“我沒告訴過你吧?兩年前的那個實驗項目是怎麼流產的……對,就是我給你資料的那個,其實經費是CRIX贊助的。”
夏繪溪搖頭。
“當時裴越澤請我去替他妹妹做心理諮詢。那個小姑娘的缺口十分難打開,老實說,當時我也不知道從哪裡下手。正好那個項目在招志願者,我也是隨便說了說,又看她很有興趣的樣子,就鼓勵她參與進來。後來進行了一半不到,那個女孩子忽然就自殺了其實整件事和那個項目毫無關係,可是裴越澤不管那個項目前期投入有多大,二話不說就撤了經費。又重新投巨資,全用來開發研究治療抑鬱症的藥物。”
“他那個人,太情緒化,通俗點說,就是喜怒無常。小夏,和他在一起,不論是諮詢還是別的,你都要小心。”
夏繪溪點頭,心裡知道導師說得沒錯,每一次做完諮詢回來,心理上的疲憊確實是要好幾天才能調適回來。
一路到了南大門口,老頭最後語重心長的說:“年輕人一定要想清楚自己的路要怎麼走,我今天看到你和他一起過來的,小蘇那裡……”
說到了這裡,彭澤也有些尷尬的頓了頓,搖頭說:“不早了,早點回去吧。”
目送那輛車載著老頭離開,夏繪溪的心情忽然低落沮喪的無以復加。
接下去近半個月的時間,蘇如昊像是失蹤了一般,夏繪溪再也沒有找到過他。她甚至連續幾天去他家等了門口等著,可是樓下保安告訴她,蘇先生已經好幾天沒有回來了,這讓她愈發的擔心。直到進了辦公室聽到彭澤和幾個同事說話:“小蘇不在這幾天,他這部分的實驗反饋你們要跟緊……”
夏繪溪在一旁欲言又止,想要問問清楚,可是又不好意思開口,幸好一旁有人替自己問了:“他什麼時候回來?”
彭澤回頭找夏繪溪確證:“出國去看他父母了,半個月吧。是吧?小夏?”
夏繪溪勉強笑笑,點了點頭。
這段時間裡,裴越澤也幾次打電話來,她卻遲遲沒有和他再訂下時間,最後一次索性就直說:“裴先生,這幾天我的狀態很不好,這樣會對諮詢的效果有影響,請你諒解。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建議你可以用積極聯想的方式紓解情緒。比如泥塑,或者畫畫,完成的作品可以留著,下次我們一起分析。”
他似是變了一個人,並沒有再強迫她,只是淡淡的說:“好,我可以等你。”
“等你”兩個字的音調拖得分外的輕而長,夏繪溪一時間有些怔忡,想起了以前常常對自己說起這兩個字的那個人,如今卻像徹底的在自己的生活裡失去了蹤跡。手邊的檯曆已經翻過了整整十七天,初春已至,南大的柳樹都已抽出了新綠的芽葉,而他們之間,卻驀然陷入嚴冬。
她在辦公室收拾好東西,出樓去食堂吃飯。因為還早,食堂裡零零落落的幾個人,大廚們正將熱騰騰的飯菜擺在窗口後邊,夏繪溪隨便點了幾個,端了餐盤就往角落一坐。
從小的習慣,她很少剩下飯菜,一直到吃完,才轉身回宿舍。
宿舍樓前的花壇向來無人打理,稀稀雜雜的長滿了各色藤蔓和植物,過了個冬日,竟然都有半人高了夏繪溪像往常一樣繞過去,然而走出半步,腳步卻忽然頓住。
像個孩子似的,她站在原地揉了揉眼睛,彷彿是辛苦校對了一整天的數據後,眼前出現了幻影。
蘇如昊倚著車門,背朝著自己,微微揚起頭看著那扇打開的窗戶。
半月不見,即便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卻依然覺得他清瘦了許多,略帶猶豫的仰望姿態,愈發顯得身材修長。
忽然之間,欣喜就如潮水般散去了,夏繪溪知道他是有自己的宿舍的鑰匙的……他在等什麼?又在躊躇什麼?
就這麼站著,她不動,他也不動,彷彿一切都靜止下來,只有草叢之間春蟲的悄鳴,悠長而低婉的傳進了耳中。
因為揹著自己,夏繪溪只看見他低下了頭,似乎拿了什麼東西出來。
數秒之後,手機的鈴聲就從自己的包裡傳出來,悶悶的像是有人隔了衣層在喃喃耳語。她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往花壇後邊退了幾步,隱在了灌叢後邊。
她手忙腳亂的去拿手機,而那個人已經從容的踱著步,站到了自己面前,眉宇間微踅,又像是隱含著笑意:“為什麼不出聲?”
掌心的手機倏然停下了震動,她的呼吸在這一刻屏住,仰起頭看著他,卻說不出話來。
只是尋常見面,卻像是失而復得。
可如果是失而復得,究竟這半個月的時間,是誰失去了誰?
他真的清瘦了些,臉頰微微陷下去,一雙眼睛飽含著明亮的笑意,又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頭髮。
她還沒有說話,蘇如昊已經主動的開口:“對不起,這半個月……我一直在外邊……”他似乎找不出合適的解釋,最後笑了笑,又重複了一遍:“對不起。”
輕描淡寫的一句,似乎忘了他們是為了什麼才冷戰的。
夏繪溪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本來準備好對他解釋的話,彷彿就失去了用武之地,奇怪的空虛感泛了起來,又彷彿兩人之間忽然間陌生起來,只是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麼不回我電話?我以為你出事了”她竭力掩飾起語氣中的不安,“那次在科學會堂,你急匆匆的就走了,也沒有聽我解釋。蘇如昊……不相信我?”
蘇如昊並沒有聽完,嘴角已經勾起笑意,眸色愈來愈亮,直到最後,淺淺的說:“我相信你。”
語氣那樣坦然而自信,彷彿這個世界上只有彼此兩人而已。
夏繪溪愣在那裡,下意識的就說:“那你上次為什麼……”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本來打算告訴你,如果你實在不喜歡,我也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原本拉著她走向那部車子,蘇如昊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又低下頭,溫柔的替她將那縷長髮撥到了耳後,慢慢的說:“我以後不會干涉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好不好?“
眼若明星,而聲音彷彿是微風拂過柳枝,帶著難以言喻的柔和,似乎在告訴她,這半個月她的擔心都是多餘的,他始終是他——從第一眼就見到的那個年輕男人,溫和俊朗,永遠會為她考慮。
“你是說……裴越澤那邊的事,你不介意?”
夏繪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可是在她吐出那個名字的時候,蘇如昊的眼中卻閃過一絲並不願意掩飾的愉悅。
他點頭,語氣悠閒:“我不會介意。”
就這麼木然的隨著他的腳步上了車,扣上安全帶,夏繪溪都覺得思維有些困難,又不時的看他一眼。他依然是十分專注的模樣,側臉英俊的出奇,彷彿淡然自若的將一切掌握在了手中。她隱隱覺得他有了些變化,可是卻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裡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