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繪溪醒過來的時候,頭還有些發疼。有一瞬間自己不知道身處何處,只是覺得嘴唇乾燥得想要裂開,於是又閉了閉眼睛,等暈眩感過去些,終於坐了起來。
側過頭就看見兩條極修長的腿,悠閒的架起。一份報紙擋住那人的臉,只看得見白色的襯衣和黑色的西褲,將這樣一副畫面襯得閒適而貴氣。
報紙簌簌的抖動一下,大約是翻過了一頁,他身子不動,聲音閒然:“醒了?”
夏繪溪從寬大的椅子上坐起來,轉頭看了眼飛機隔板外的黑夜,大驚失色:“這是去哪裡?”
裴越澤依然在翻報紙:“你最好再躺一會兒,小心頭暈。”
她站起來,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抽走報紙,語氣彷彿寒冰:“我可以告你綁架。”
他的頭微微仰起來看著她,嘴角不由自主的帶起微笑糾正她:“是渡假,放輕鬆一些。”
她幾乎咬牙切齒的看著張俊美的臉,握緊了雙拳,最後聲音像是從聲帶擠出來,還嘶嘶的透著涼意:“你怎麼把我弄上飛機的?我要回去。”
他低下頭,從手裡抽走已經被捏成一團的報紙,在手心抖了一抖,又展開,懶懶的說:“總有辦法的。”
夏繪溪牙齒咬住下唇,看見他的腕錶上的時間。猛然間想起來,此刻蘇如昊不知道是不是急著到處找自己,強壓下心頭的焦躁憤怒,緩緩的:“我的手機呢?”
“這是在飛機上。”他依然低著頭,慢悠悠的提醒,“另外,你的男朋友是去找過你。不巧的是,沒有碰上。”
夏繪溪心跳微微一滯,憤怒彷彿是颶風,一下子掠過全身的每個細胞和毛孔——揚手,嘩啦一聲巨大的響聲將報紙撕破,她的一字一句伴隨著激烈的動作:“裴越澤,我不管你把誰的感情投射到我身上,我請你清醒一點——我不是你以前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
裴越澤終於抬起了頭,目光如同緩緩運動的齒輪,一點點的移動往上,直到挪移到她因為極度生氣而微紅的臉頰,緊緊的噬咬住,沒有一絲放開的意思,語意亦漸漸的變涼:“你說什麼?”
她並不懼怕,反倒輕輕勾下腰,嘴角帶出似笑非笑。纖細的手指一點點的探過去,指尖拂在他領口鬆開的地方,又不經意的擦過他的鎖骨,冰涼的觸感卻帶出熾熱的輕癢——他一把抓住她手腕,目光在剎那的迷離後變得冷厲:“你要幹什麼?!”
似乎有骨裂的聲響從腕骨處傳來,夏繪溪卻依然微笑,她的指尖已經觸到那條細細的鏈子,然後輕巧的一勾,倏然有一縷銀色的月光在指間綻開。
她心中倏然升起復仇般的快意,忍著劇痛,迅捷而用力的往下一扯,一道猩紅的指痕彷彿是畫家快速而直截的一筆素描繪在他的頸間。趁著他一愣的空擋,夏繪溪掙開他的禁錮,又後退了一步。
她將那根銀色鏈子攥在手裡,微揚著頭:“你的秘密……在這個小小的掛墜裡,對不對?”
她嘴角的那抹笑顯得氣定神閒,或許還有著悲憫,姣好的唇角勾起莫名的弧度,美麗得不可思議。
裴越澤站起來,目光是墨黑色的,有些空洞,卻又深邃不見底,叫人看不出一絲情緒。
他的表情不辨喜怒,只是慢慢的靠近她,一舉一動,彷彿是鬼魅,毫無聲響。
腳步聲又像踏在了夏繪溪血脈的地方,他每走一步,她的額角就突突的痛起來,心臟亦不受控制的劇烈跳動——笑容漸漸的僵在唇邊,她不由自主的往後退,那句“你要幹什麼”噙在了唇邊,卻只零亂的逸出破碎的音節,直到膝蓋側磕到座椅,劇烈的疼痛沿著神經往上,才發現自己退無可退。
裴越澤只是盯著她,容顏雪白,髮絲零亂的散落在額角,露出大半個光潔而美好的額頭……她的眼神中有著隱隱的戒備,可是亦充斥著絕望和無助——
從靈魂最深的地方,像是有一個火星被點燃了,而整片森林因為這一點火星而剎那間成為火海,熊熊的燃燒著,咆哮著,火龍在剎那間竄了起來,幾乎將整個人的吞噬其中。
高大的身影將她完全的籠罩起來,他的目光倏然變得赤紅,踏上一步,帶了巨大的迫攝力道,將她逼得難以呼吸。
夏繪溪手中緊緊握著那條項鍊,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腦海中又泛起淺淺的後悔。或許,她不該一時氣急,將他激怒到了這種地步。
深呼吸,思維飛速的運轉,努力的想著種種方法,試圖緩和這個看上去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俯下身來。
那張英俊無暇的臉在自己的眼前急速的放大,他似乎渾然忘項鍊的事,語氣低沉,溫柔得能溢出水來:“你要逃到哪裡去?”
迥異於此刻他近乎狂亂的眼神,他的兩片唇卻彷彿是行將枯萎的花瓣,帶著輕顫,小心翼翼的觸到夏繪溪的唇,輕而緩的摩挲著。剎那之後,像是被彼此的氣息所濯溼,又像是飽食鮮露,重又溼漉漉的鮮活起來。
夏繪溪已經跌倒在座椅上,半身被他壓制著,動彈不得。愈是這樣,她越發的不敢閉上眼睛,直直的瞪著,僵直了表情,似乎想要看清他接下來的舉動。
裴越澤一手抓著她兩隻手腕,另一隻手環著的腰,恰到好處的制止了她的掙扎。只是維持樣的姿勢,長而微卷的睫毛輕輕落下來,闔住了雙眼,似乎在為此刻兩人對峙的平靜而覺得欣喜。
除了手腕上被箍緊的力道,和緊貼著的唇——他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這讓夏繪溪略微的安心下來。她儘量保持平靜,只是略略的將頭偏移開來,艱澀的說:“你……”
她的雙唇微微開了一線,形狀纖弱而美好。
他極快的睜開眼睛,將她的頭扭過來,這一次,在那絲空隙之間,重而深沉的吻了進去。
他在氣息在她的唇齒間翻滾、糾纏,像是企盼了千年,從最初的體貼,到後來的放縱,似乎在放出心底壓抑已久的渴望。
這樣的吻實在太驚心動魄,夏繪溪只覺得所有的氣息都被掠奪一空,腦海裡只剩下缺氧般的空白,和不知所措的恐懼。
激烈的動作和喘息,直到他看到她眼角的溼意,終於慢慢的和緩下來。
裴越澤並不放開她的雙手,只是環著她的腰的手已經無聲的鬆開。他的眼神還帶著迷惘,又想要去拂拭她眼角的淚滴,語氣有些無措,似乎還有悔意,低低的說:“別哭了。”
飛機劇烈的顛簸了一下,兩個人的身體抗拒不了慣性,重重的往椅子的扶手上撞去。夏繪溪身體在下邊,眼看要撞上金屬椅臂,他眼明手快的伸出手,隔在她的頭和椅子之間。
悶悶的聲響,就像什麼東西砸在了骨頭上。夏繪溪只覺得他的掌心彎成一個弧度,護住自己的頭頂,而他微微的踅眉,似乎有片刻的時間不出話來。
許是樣劇烈的撞擊帶來的疼痛,讓他的眼神逐漸的清明起來。裴越澤終於將手抽開,又放開她的手腕,慢慢的站了起來。
夏繪溪下意識的去看自己的手腕,淡紅色的印記分外的明顯,伸手擦擦眼淚,一言不發的將那串鏈子遞還給他,低頭看見他手背上塊淡淡的淤青——或許過上一段時間,會變得更加明顯——不知道該說什麼,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抬頭望向窗外。
她固執的一直在往外看,似乎想在幽深的黑夜中尋找答案。關於這個人的答案,關於這條項鍊的答案,關於這個隨時會因此而情緒難以自控的人的答案。
他在自己身後,也是無聲而寂靜的,或許在看著自己的背影,或許在查看那條小小的鏈子。
此刻回想起來,自己的挑釁是多麼愚蠢和輕率。她的手指無意識的撫著自己的唇,一遍又一遍,像是要把剛才的觸覺抹去,然而頭腦卻不受控制的,回憶起他弄暈自己之前的那幕。
他的身子微微的前側,伸手攔住發軟的身體,那根項鍊從他的領口滑出來,晃了一晃……看不清心型吊墜上那張小小的照片,似乎是個小孩,只記得是淺淺的白色,就像自己曾經的那個詞——“天使”。
飛機已經降落下來,她依然呆呆的坐在那裡,雙臂抱住自己膝蓋,望向窗外燈光閃爍的機場,一動不動。
男人的手輕輕的搭在自己的肩上,夏繪溪渾身抖,往前挪了挪。
而他似乎預計到的反應,沉默的將手拿開,平靜的提醒:“到了。”
最後開口的時候,夏繪溪已經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調適心態:“我跟你走,也請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裴越澤站在她的身前,背影清落,卻沒有給她回答。
出了飛機,熱帶特有的溫暖和潮溼,夾雜夜風中,鋪面向人席捲而來。
她依然穿得厚實,整個身體像是被卷裹在暖暖的漩渦之中,肌膚上都滲出薄薄的溼意。車子就停在前邊,裴越澤替拉開車門,等她坐進去。
而她立在離他步之遙的地方,向他伸出手,平聲:“給我手機。”
他的臉隱在黑暗中,直以來的面無表情,終於淡淡勾起絲笑,彷彿是是在暗夜中綻開的大麗花,有著難以言語的俊美:“這是你的條件?”
夏繪溪深呼吸,空氣中還有著海水特有的鹹味:“我男朋友會擔心。”
她的眼睛彷彿是貓的瞳仁,在夜色中有著清凌凌的光亮,像是顆剔透的琉璃珠,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而他終於妥協,向司機點頭,遞給她一支手機。
夏繪溪坐進車裡,開始撥電話。
蘇如昊的手機關機,而他家裡,卻無人接聽。撥了一遍又一遍,她最後失去耐心,看眼手機的屏幕,幾乎以為是電話壞了。
裴越澤將的舉動看在眼裡,慢慢的轉過頭,又將車窗放下些,任由海風吹拂進來,不動聲色的:“不用麼緊張,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她諷刺的笑笑,“哼”了一聲,手指一再的在自己唇上拂過,重複了一遍:“不會對我怎麼樣?把我弄暈,然後還……”到底還是沒出來,然而心底的憤懣無處發洩,重重的扭過頭。
他卻彷彿將一切隱藏在黑暗之中,呼吸聲也隱秘而不可聞,隔很久,終於還是笑出聲:“夏繪溪,不能每次都怪在我的身上。你自己說,是誰先挑釁的?”
天色太晚,夏繪溪下車的時候來不及打量周圍,就被帶進了客房。
房間很寬敞,將燈打開,窗子大開著,微風拂進來,溫柔的將窗簾掀起,像是年輕姑娘的裙襬正輕輕擺動。
她的肚子餓得陣陣發疼,又無所事事,坐在床上發呆。
有人敲敲房門,她喊聲請進。
進來的是個中年阿姨,拿套衣服遞給她,又匆匆的帶進來杯牛奶和盤松餅。夏繪溪說了一句謝謝,隨手撿片咬在嘴裡,香酥可口。慢慢的咀嚼著,忽然想起下午的時候自己還和蘇如昊在討論哪些東西煮火鍋會比較好吃,轉眼間,自己就莫名其妙的被脅迫到個地方。
她眼角有些發酸,再也沒什麼胃口,匆匆的洗個澡,躺回了床上。
第二天她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雲霞滿。
碧藍的大海讓人讓人爽心悅目的色澤,白色的海鷗嘎嘎的鳴叫著,在清晨特有的新鮮氣息中衝刺、盤旋。而大片的沙灘並不像那些熱門的景點,總是擠滿遊客黑乎乎的腦袋。相反,空曠悠閒得叫人覺得奢侈。
假若不是此時此景,如果真的是來這裡度假,想必心情會極好的吧?
下樓之後,並不見裴越澤,夏繪溪心裡莫名的覺得鬆了一口氣。阿姨殷勤的端上早餐,她咬了一口豆沙包,又走到客廳裡,用座機撥個電話。
隔了一夜,蘇如昊的手機依然關機。她在沙發上怔怔坐半晌,壓下沉沉的失望,看看屋外的天色,推開了側門。
踏下臺階就是沙灘。臺階的最後檔上擺放著幾雙拖鞋,夏繪溪索性踢了自己的鞋子,赤腳從原木地板踏上了沙灘。似乎有細細小小的沙粒鑽進自己的腳趾間的縫隙,帶輕快的微癢,就像和朗的天氣。
她的心情明顯的好轉起來。人生經歷教會她很多東西。周遭愈是嚴酷,心境就愈要樂觀通達。更何況,仔細想想,她的處境也沒那麼慘。雖然是被脅迫帶到裡,可畢竟對著如斯美景,如果只顧暗自生氣,還是划不來的。
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夏繪溪仰起頭,眯起眼睛,忽然停下了腳步。
前邊獨自站著的人讓她一時間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上前和他說話,還是迅速無聲離開。
裴越澤穿著看上去質地柔軟的白色襯衣,袖口捲到小臂處;褲子亦是白色棉麻的,捲起褲腳,站在離海岸線不遠的地方,晨風之中衣袂飄飄,髮絲清爽的被風往後掠起,背影清俊,勾勒得線條修長。
這樣的一個人,和昨晚在飛機上強橫暴戾的形象重疊起來,夏繪溪有些恍惚。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其實她是真的看不懂他。這種無知並不是指心理學的個性分析,只是出於小小的好奇,或者只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淡薄的窺私慾而已。即便自己心中對他的分析側寫已經相當的成熟,可是有很多事,他不願意,自己也就只能揣測著,不能去求證和確認。
想到裡,夏繪溪低低的嘆了一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叫人驚訝的是,他彷彿早就知道她站在身後,忽然一回頭,恰到好處的喊住她。
夏繪溪僵硬的站立在那裡,硬著頭皮,終於還是慢慢的走過去。
她和他並肩立著,又刻意的保持些距離,夏繪溪覺得還是由自己打破沉默比較好。
“什麼時候送我回去?”猶豫片刻,她迅速的抬眼看看他的側臉,不出意外的看見他微敞的領口裡,那條銀色的鏈子若隱若現。
裴越澤沒有說話,蹲下身子,聲音中帶愜意和輕鬆:“昨天不是要玩沙盤遊戲麼?”
她順口應句:“是啊。”
“這麼大一片沙灘,比訂做的那個沙盤要自然舒服得多。”裴越澤仰頭示意起蹲下來,“這個該怎麼玩?”
夏繪溪看看望無垠的大海,又低頭看看他,嘆了一口氣:“你等等。”
海浪拍打沙灘的時候,已經將兇猛的撞擊蛻化成溫柔的追逐,又將些殘枝枯葉留在沙灘上。裴越澤看著她走遠,及膝的棉裙往後飛揚,像是朵極大的淺藍色素花綻開,底下的小腿圓潤,腳踝潔白纖細。
他屏住呼吸,微一分神,忽然有難以遏制的恐懼從心底泛起來。彷彿害怕她會一直這麼走下去,一點點的貼近碧藍的海浪深處,不再回來。
他控制不住的站起來,想要奔去拉住她,夏繪溪卻忽然彎下腰,撿起段樹枝,折身走回來。
她將樹枝遞給他,想了想,才說:“其實不是什麼遊戲。要不就畫畫吧?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他接過樹枝,默不作聲。
“我想要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不是為了害你。”夏繪溪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目光卻並不望向他,投向遠處的雲海,“既然這麼抗拒,又為什麼執意要我當你的心理諮詢師?”
氣氛終於漸漸柔和下來,裴越澤看著白皙的手指在沙灘上下下的劃過,嘴角的笑忽然有些苦澀。他輕輕的轉了一個角度,側臉顯出幾份惆悵,也越發的顯得俊美。他的聲音輕輕的傳來:“原因……你不是猜到了麼?”
夏繪溪的動作就這麼滯住,食指插在沙礫間,再也沒有向旁移動。
而他背對著,有沙沙的聲音傳來,大約開始隨意的畫畫。
良久,直到雙腿蹲得有些發麻,夏繪溪才聽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來,你看看我畫的。”
他已經站起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彷彿天邊的啟明星,眸子清亮而含著笑意。
夏繪溪著急要站起來,腿一用力,卻“哎呦”一聲,彷彿有千萬只螞蟻在自己的筋骨裡啃噬,稍微一用力就酸癢難當,不由自主的往沙地上坐下去。
他彎下腰,伸手在她腰間託了一把,又扶著她的手臂,將她從地上拉起來,語氣低沉:“你小心一點。”
夏繪溪皺眉,探過他的手臂,去看他畫的畫。
一大束的鳶尾草模樣的植物瘋狂的綻放在圖畫的上半側,而一道顯著的隔痕下邊,是寧靜如汪洋般的天空,嵌著幾粒隨意灑落的星子。他又在整副的圖案上,加上如同花瓶般的框架,瓶身傾斜著,花瓶的頸口,蜿蜒探出一支藤蔓般的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