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射
陳昀送謝綠筱回謝府,看著她悄悄進入側門,忽又喊道:“阿筱……”
謝綠筱站定,回望道:“怎麼?”
陳昀輕輕一笑,囑咐道:“回去好好梳洗,你兄長那裡……”
提起了謝嘉明,謝綠筱臉色就慘白了一些,有些央求的望著陳昀,讓他想起府上的一隻小獅子貓。只是此刻讓她長點記性也好,他沒說什麼,揮手讓她進去了。
謝綠筱才進去沒多久,陳昀正欲取過馬匹,想不到竟在門口遇到了坐軟轎而回的謝嘉明。
“垣西……”陳昀欲言又止,身側的愛馬長飈立在一旁,低低打了個響鼻。
謝嘉明輕袍緩帶下轎,一邊要引他入府,一邊問道:“今日遊得如何?你們去了新街坊不曾?我路過那邊,聽說剛才有驚馬擾了集市……”
陳昀尷尬笑了笑,打定主意還是此刻向他坦白得好。若是明日等他從吏部回來,從旁人口中得知此事,想必會誇張上數分,到時便更難收拾了。
陳昀緩緩道,“那馬是我同綠筱一道制服的……”
謝嘉明臉色一變,壓住了語氣道:“發生了什麼?浩然你仔細給我說說。我聽說,還有人從馬蹄下救人——那人是你,還是綠筱?”
陳昀看了他臉色,嘆口氣道:“是我沒看好她。”
謝嘉明良久不語,臉上線條漸漸繃緊,緩了緩,話語彷彿是從薄唇中擠出來的:“她安然無恙?”
“無事。”
陳昀見他眯了眯眼睛,心知這是他怒極的表現,忍不住勸道:“她這次知錯了。垣西,你……”
謝嘉明冷冷哼了一聲,拱了拱手,拂袖轉身道:“浩然,家中有事,今日便不請你進去坐上一坐了。你我明日朝中見。”
謝嘉明直往妹妹房間而去,行到一半,卻又止住腳步,暗暗琢磨了一番。那丫頭既然知道讓陳昀來說好話,想必心裡已是忐忑。此刻自己進去,她自知有此一罵,反倒會鬆一口氣。不若……今日且當做不知,讓她在驚懼間好好反省。
謝嘉明入仕數年,深諳官場上敵我內心攻防,亦知最最磨人的,並非“一刀斬”,而是等待未知時的煎熬。想到此處,年輕公子施施然轉身,負手而回。
畫屏服侍謝綠筱梳洗了,忍不住問道:“小姐,你怎麼的出去一趟……腌臢成這樣回來?”
謝綠筱用篦子梳著半溼長髮,在炭火邊烤著,漫不經心道:“嗯,人多。”她忐忑不安的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察覺出異樣:若是以往,這畫屏必然念念叨叨說上半日,怎得今日這般清靜?
她抬頭看了看小婢的臉色,訝道:“畫屏,你哭過了?”
畫屏一雙眼睛微紅微腫,抹了抹眼睛,低聲道:“我今日回了趟家中,隔壁坊間一位姐姐,是我從小一道玩大的,下個月就要嫁人了,結果前日投河自盡了……”
謝綠筱一愣,將篦子放下,問道:“為何?”
畫屏接過她手中篦子,輕聲道:“小姐可知,如今臨安城裡出了些齷齪事?”
謝綠筱微有好奇:“不知。”
“這些日子街市上來了一批無賴之徒。他們四處調戲集市上的女子……調戲便罷了,最可恨的是那些人刻了五色印,又塗上油墨,專往女子身上印,以此為樂。”
“那位姐姐,身上被人蓋了印,又不察覺。在街市上走了許久,回到家才發現——不堪其辱,翌日便投湖了。”
謝綠筱大怒,幾欲站起來,半晌,才問道:“那印上刻著什麼?”
畫屏臉微紅,輕聲道:“都是下流話。”
謝綠筱仰頭看著她。
畫屏扭捏半晌,才啐了一口道:“我惜你,你愛我。”
謝綠筱氣得雙手發抖:“臨安府都不作為麼?抓不到那些人?”
“官府又破不了案,如今集市上,凡是婦人,沒有不恐慌。”
畫屏說的是臨安城北的壽安坊附近的事,只因那裡有花市,又有胭脂鋪、牙梳鋪等,女子聚合出入便多。只是臨安府破案不力,致使街上無賴橫行,想不到竟出了這些事。謝綠筱心中想著這件事,懼怕兄長前來責罵的心思倒漸漸淡了下來,加之這一日確也疲憊了,不等長髮全乾,便倚床上睡著了。
第二日起來,謝綠筱只覺得渾身不自在。過了午膳,竟難得叫畫屏研墨。
畫屏一邊在案邊研墨,一邊輕聲道:“小姐早就該如此了,在家中賞賞花,習習字,可有多好……”
謝綠筱手指一顫,一滴墨便落在紙上,順著紙紋,漸漸的漫開去,箋上宛如綻開一朵淡墨清蓮。
這一帖便算廢了。謝綠筱嘆口氣,擱了紙筆,回頭又讓畫屏拿了披風,道:“我去花園走走。”
越朝朝廷的官署設在錦雲橋以西,至青平山麓。六部與樞密院皆設在都院之中。
日暮時分,謝嘉明交付了這一日的公事,正要出都院,卻聽身後有人喊住自己:“謝侍郎。”
是陳昀從都院之北走來,笑道:“垣西要回府?”
謝嘉明一哂道:“浩然從經武閣出來?”
經武閣乃樞密院之屬,存著越朝的軍事詔令和軍事簡冊。他年後方會去廬州,這段日子略有空閒,便在經武閣內查閱輿圖。
出了錦雲橋,他們既不上馬,也不上轎,邊說著話邊往南邊走。
“今日吏部上下皆傳,昨日鬧市中,有青年人身手不凡。一問之下,原來就是新滅海寇的不敗將軍,又是陳太尉之子。如今臨安城中人人皆知了。”謝嘉明微帶譏誚,唇角一勾,“浩然知不知道?”
陳昀苦笑,心道,你心裡惱我,我不是不知。
謝嘉明見他不接話,收了笑,行禮告別。才要轉身離開,卻聽見陳昀喊住自己道:“垣西,昨日之事,我錯了大半。你責罰綠筱,也別太甚了。”
謝嘉明微笑,卻並不答話。
他回到府中,在書房持了一杯茶,又差人將謝綠筱叫來。
謝綠筱心懷惴惴,在門口頓了頓,將心中說辭又理了理,待到推門而入,看見兄長如沐春風的神色,一愣。
“聽說你今日在習字?習得什麼?”
謝綠筱抬了抬眼眸:“王右軍的《金剛經》。”
謝嘉明笑眯眯道:“如此,從今日起,你將那貼臨上了五百遍。臨完之日,我便許你出去一趟。”
謝綠筱吃驚站起道:“大哥!”
“你若習不完,又悄悄出去了。我捉不到你,就只能捉畫屏。是她侍候不當,便逐出家去。”
“可是……過幾日便是臘八,再下去,便是正月了啊……”
“不錯。若是你抓緊時間,或許元宵時能出去逛逛。”
謝綠筱見他絕口不提昨日之事,卻又不動聲色的將自己禁足,不禁氣結,站起來跺腳說:“爹爹呢?他有信回來麼?”
謝嘉明臉色一肅,道:“你還提起爹爹?他雲遊在外,你若出了什麼事,我該如何向他交代?爹爹年邁,你難道忍心讓他替你擔憂?”
謝綠筱低下頭,訥訥道:“大哥……昨日之事,你知道了?”
“你胡鬧也罷了,還拖著浩然一起胡鬧!”謝嘉明語氣逐漸轉為嚴厲,“這事若是父親知道,也絕不會輕易饒過你。”
“陳大哥他……”謝綠筱心虛,著實也不敢說什麼,只能點頭應道,“我再不敢了。”
謝嘉明見她低著頭的樣子,也心軟了一些,不再多說話,道:“回去好好想想。”
“哥哥,爹爹他……真不回來了麼?”
謝嘉明前些日子收到謝英的口訊,說是此刻在定遠淮水一帶,年底決不能趕回來了。他點頭,正要說話,卻聽有人敲門道:“公子,董姑娘有信兒傳來。”
謝嘉明道:“進來。”又對謝綠筱道,“我已找人關照了畫屏,她會牢牢看住於你。你若是再想出去,我絕不輕饒。”
謝綠筱悶悶應了一聲,與那傳信的小廝擦肩而過。她心知那“董姑娘”便是熙春樓那位琴師,難免有些好奇,回頭又張望了一眼。
不想謝嘉明正冷冷看著自己,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嚇得她一溜煙就走了。
元旦這一日,謝嘉明天未亮的就出門了。
皇帝祈福之後,百官以丞相吳倫為首,列班入禁門。大殿中群臣冠冕朝服,外國朝使亦隨之祝賀。謝嘉明站在群臣之間,與眾人一道鞠躬聽制。
“履茲新制,與卿等同。”
朝賀畢,照例是在殿上賜宴。謝嘉明坐在同僚之間,看見陳昀在不遠處,不禁舉杯示意。遠處丞相吳倫被一群人圍簇著,志得意滿的樣子,謝嘉明瞧了一眼,把玩著手中酒杯,一言不發。
午後事畢,謝嘉明正要離宮,忽聽內侍追上宣旨,召他明日隨侍玉津御園。這亦是越朝慣例,朝中武官會在玉津園中伴射,與往年並無不同。只是今年,武官中多了陳昀,這倒讓他覺得有些期待起來。
翌日。
天公作美。
雖是寒冬,卻也天朗日清,年前的大雪之後,已是雲淡風輕數日了。
皇帝進入玉津園時,園中已然整頓妥當。侍衛們擺上了垛子,而武將們列班在旁,見了皇帝,跪下行禮。
謝嘉明一眼掃過,武官中還有吳相的兒子吳登,如今是禁軍都指揮使。而陳昀在其中,並不與人說話,看見他,微微點頭示意。
皇帝坐下,便吩咐道:“開始吧。”
臨安太平了數十載,真正會武功騎射的,大都是在外鎮守邊界的將官。留守在臨安的禁軍們,太平安逸慣了,於騎射上,不過是花拳繡腿。以至於這樣的伴射中,那垛子也是一挪再挪的往裡靠近,否則射不中靶心也就罷了,若是箭飛到了一半而墜下,才真是顏面盡失。
武官們你來我往,射中的有封賞,射不中的一片惋惜之聲,倒也頗為好看。而吳登出場後,唰唰唰三箭,皆中靶心,旁人知是吳相之子,更是賣力的叫好。
吳倫眼見兒子出彩,更是拈著鬍鬚微笑,心中得意不已。
皇帝卻只輕輕點頭,並無多少表情,過了片刻,道:“聽聞陳將軍精於馬上騎射,頗有陳太尉之風。”
陳昀淡淡掃了一眼這射場,躬身道:“臣是在戰場上,方能縱馬殺敵。”
皇帝大笑:“如此也好,這地方太過狹小,便給陳將軍換個地方。”
玉津園外有一練兵場。早有人佈置下去,在練兵場一側置下了十個人垛,更有人牽了長飈出來,請陳昀上馬。
眾人在臺前,目光都緊緊盯著從練兵場另一端縱馬而來的年輕將軍。
很多年後,經歷了大變的宮人內侍都散在民間,與旁人回憶起神宗朝名將賢臣,都不免有些興奮,又有些嘆惋。他們會說:“那時陳帥不過二十來歲,還只是防禦使呢。那馬上騎射呀,端的是英姿勃發。”
而旁聽的人,因這些講述之人親眼見過陳元帥,不免好奇的問得更多一些。
可是過了那麼多年了,那些人老了,忘性大了,最後嘆口氣敷衍說:“陳帥長得自然是俊的,英武不凡。”
旁人便漸漸的散去了。
如此想來,自古名將同紅顏,亦不過韶華白首,轉瞬即逝。
此刻整個練兵場寂靜無聲。唯一的動靜大概來自於青年武將□的名馬長飈,正興奮的打著響鼻。
陳昀背後負著箭囊,意氣閒暇,隔了數十丈,將手上硬弓拉滿,第一箭如星矢般射出,直中第一個人垛喉間。長飈又躍出第二步,他從容不迫,反手在背後又抽第二支,亦中。如此十次,將直道奔完,恰好箭盡,無一不中。而在旁人看來,他動作迅捷,一氣呵成,不過轉瞬。
片刻之後,叫好聲大作,連皇帝也站起來連贊“好身手”。
內侍將箭一一收回,呈給皇帝時,皇帝訝異道:“這箭……”原來這些箭被拔去了箭簇,都只餘了光禿禿的箭桿而已。這樣要射進百步外的人垛中,更是不易。
陳昀半跪道:“御駕之前,不敢用鏃。”
皇帝大悅,一時間賞了銀鞍馬匹金銀器無數,又在玉津園賜宴,君臣盡歡。只有吳氏父子,只因風頭被搶,倒有些臉色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