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
至和九年臘月。
臨安府難得落這樣大的一場雪。
謝綠筱一雙烏皮靴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作響。她將雙手攏在袖中,又將大氅的風帽兜上,縮了縮脖子,勉力抗住脖頸間幾被凍住的血脈,疾步離開了身後高深大宅。
此刻天色陰霾,灑落了數日的大雪剛止,已有頑皮孩兒在街上堆起了雪人,歪歪扭扭、臃臃腫腫的一座像豎在街邊,卻比那幾個孩子高出了大半個頭。其中一個小孩兒伸著凍得通紅的手將兩枚荸薺插在雪人臉上,欲做一雙眼眸出來。
不料那雪堆得不緊實,啪的一聲,雪塑的身子癱碎,眼瞅著那孩子便倒下去了。火光電石的一瞬,謝綠筱沒多想,腳步微移,伸手便提著那孩子的領口,將他拎了起來。
那小孩一頭臉的碎雪,兼又被同伴笑話,一時間愣在那裡。回頭一看,拉起自己的那人餘下一個青色背影,伴著腳踩新雪的細微聲響,往西邊去了。
因這一場大雪,目力所及之處一片灰濛濛之色,竟生出“千山鳥飛絕”的荒涼感。這和素日謝綠筱所感知的氛圍大不一樣,眼見著湧金門就在前處,她便微微加快了步伐。
臨安府左江右湖,這湖,便是有名的西湖了。
謝綠筱不知不覺中走到湖邊,輕輕呼出一口氣,一條細細的白霧在嘴邊呵出。她眯起眼睛望向這樣的湖景,忽然覺得這個臨安府,原來依舊絲毫未變。
本以為大雪封城,此處定然寂靜無人。卻不想,尚未靠近湖邊,已可見水上大大小小湖舫無數。絕大多數為數丈長,粗粗望去,各有名字,喚“清香”,“十樣錦”者為文人墨客所有,不甚講究的普通富貴人家便叫做“劉船”,“董船”。
穿梭在這些賞雪船之中的,卻還有些搬載小船,往來在遊船間,販賣些小食,如熱好的酒、下酒的海蜇、螺頭等。
遊船上的人,自然是因突降瑞雪,賞景遊玩來了。若是名士風流,自然也少不得煮雪烹茶,吟詩作對一番,方才盡興。
謝綠筱想起了不知哪朝哪代的詩句: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在江南富庶之地行這般的風雅之事,越朝南渡不曾斷絕,如今與真烈國劃江而治也不曾消弭。這酷寒天氣,卻又算的了什麼?只怕更是添上了一層特有的風味罷?
如今真烈國主正當年輕,野心勃勃。邊界一直不曾安穩。數月之前,真烈遣幾支騎兵南下試探,川陝接了數仗。邊關急報如雪片飛來,當時朝中人人惶惑不安。只是那次似乎僅僅是試探,雙方不分勝負之後,真烈便沒了動靜。這南邊倏然便放鬆下來,餘下一片歌舞昇平的大好風光。
謝綠筱沿著湖邊慢慢的走著,不知不覺,蘇堤竟在不遠處了。反正此刻全身血脈活絡開了,也不覺得寒冷,她想上去走走也無妨。才跨了一步,就聽見有人在朝自己的方向喊:“公子,可要遊湖麼?”
大凡寒食清明,湖舫便是緊俏貨,需得早上好幾日僱好。若是當日來到湖邊,再做下湖遊玩的打算,所要支付的價格便要翻上好幾倍了。這幾日大雪,湖舫便又難尋了。謝綠筱一愣,看見不遠處的小渡口一個船家披了蓑衣,極為熱切的望向自己。
她不由自主的走過去,笑問:“船家,怎地你的船不曾被人僱賃?”
船家苦笑:“倒是有客人訂了,卻臨時來不了。這位公子也欲遊湖,不若兩位都上我的船,船資也可均攤。”
謝綠筱這才注意到船家身邊還立著一個年輕男子,正面向西湖站著,一身白狐裘,氣質不凡。只是嘴唇輕輕抿著,略有些不耐煩。
謝綠筱心中暗奇,心道這年輕公子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出身,如何連船都租不起,卻要找人分攤?她正欲開口,轉念想了想,笑道:“也好。”
這一日謝綠筱用玉冠束了發,雙眉特意畫得斜飛入鬢,一雙秀目更是晶亮如星,活脫脫便是城中俊美風流少年的打扮。這一笑,便連見慣了人的船公心裡不住嘀咕,怎得還有這般俊俏的少年人。
前頭立著的年輕男人轉頭,恰好瞧見這宛然輕笑,一怔之間,目光垂下,落在她手指上。纖細柔長,手背更是白皙,隱隱透著幾絡青色筋脈。他是練武之人,自然知道男女軀體構造之異,易容易,易手卻難——況且一般人也不會想到這般細節——這少年公子必是少女裝扮而成,他心下多了幾分趣味,也不說什麼便上了船。
謝綠筱足尖一點,隨他之後躍上,船家用船篙一撐,船身便悠悠盪盪的往湖心漂去。
謝綠筱在前艙站了一會兒,船家便絮絮叨叨的和她說了會話。原來說到底還是這船家好心,原本那年輕公子想要僱船出湖。船公見她走過,亦是賞雪模樣,不由分說,便擅作主張喊住她,只覺得這樣於兩位客人來說實惠些。
謝綠筱聽畢,不由回頭望了望艙內,心想,那位年輕公子未必會喜歡這位船家的一片好意罷。
鉛樣的雲層又壓低下來,幾與遠處孤山連成一起。船家便對她道:“公子去艙裡坐著吧,眼看著又要下雪了。”
謝綠筱應了一聲,矮身便進船艙。
那位客人坐在遊船窗邊,靜靜的望向遠處,神情專注而從容。謝綠筱有些好奇起來,順著那個方向多瞧了幾眼,只是大雪重又飛揚,天地間一片茫然,什麼也瞧不清,模模糊糊只辨得那是東南方向。
雪片竟有人的手掌大小,彷彿紙屑,簌簌的飄落在湖面上,竟隱隱有著聲響。雖是轉瞬即逝,可下得密實了,倒向有人給這西子湖披上了一件鶴毛大氅,美人的冰肌玉骨內斂其中,說不盡的風致萬千。
遠處有鐘聲透過漫漫大雪,穿越湖面而來,沉重悠遠。想不到在這湖上,隔著風雪,竟能耳聞這般叫人覺得靈臺清明的聲響,真不枉來這一遭了。
謝綠筱明白他望的是什麼了,原來是淨慈寺。而方才的聲響,便是南屏晚鐘。
謝綠筱側頭又向湖心亭方向望去,心中卻想起了另一件事。如今自己在這湖上飄蕩,畫屏他們……想必已經尋去了自己慣常去的茶肆酒樓中。一念至此,她唇角微彎,忍不住抿起一絲笑意。
船又向湖心劃近了數分,謝綠筱察覺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禁回頭看了那人一眼。那人正低頭把玩著一隻普通越窯茶盞,並不曾望向她。因她這一望,倒抬起頭來,與她對視。
一陣疾風從窗外捲進來,謝綠筱呼吸間一涼,頓時忍不住,便咳嗽起來。漸漸眼眶略有溼潤,望出去的景象便有些曲折模糊了。她為掩飾此刻尷尬,以袖拂面,待到平復呼吸,依稀記得那張臉竟是異樣的英俊,五官輪廓極為深邃,卻……有幾分像是外族人。
她心中又起幾分好奇,正尋思著想要再覷上幾眼的時候,忽然間那人起身出艙,立在船公身側俯身說了幾句話。
片刻之後,船公進了艙,問謝綠筱道:“公子,前頭那位公子要我靠岸,您看……”
“無妨無妨。”謝綠筱看了看這天氣,道,“靠岸吧。再往湖心去,可真有些受不住了。”
船公見她身體單薄,忍不住道:“這種日子外出,公子便該多穿些衣物。”
謝綠筱笑了笑,並不答話。
約莫一炷香時間後,船公在錢塘門將船靠下,謝綠筱付了船資,隨著那客人一道上岸。
她望著那蓑公慢慢將船划向湖心。欸乃一聲,驀然間驚起了更多白色蝴蝶,在天地間翩躚。雪片紛揚間落下,又有點點冰晶沾上睫毛。她正要伸手拭去,忽然聽見一道低沉的男聲透過漫天冰雪傳來:“少年郎,可知油車巷是在何處?”
謝綠筱忘了要拂去雪珠,回望才發現竟是和自己同行了一路、卻不曾開口的那人。此刻負手立在自己身後,靜靜的望向自己。
油車巷……她又一怔。
那雙晶黑眸子的主人候了片刻,淡淡道:“如此,我便自己再找找吧。”
“不,這位兄臺。”她忽的一笑,束起的髮絲飛揚,“左右無事,請隨我來。我帶你去找找罷。”
錢塘門往東行去,便是城內最大的花圃。“十里馬塍,遍植花木”,說的便是此處。
謝綠筱走在那人身側,替他介紹道:“這是東西馬塍,若是春夏前來,遍是花草,葳蕤蔥蔥,也是臨安一景。”
那人禮貌般看了一眼,點頭道:“想必很美。”
謝綠筱見他說話間禮貌卻又有些疏遠的模樣,倒不覺有異,又問:“公子怎麼稱呼?似乎是外地來的?”
那人點點頭,道:“從北邊來。姓袁。”頓了頓,又道,“我幼時來過臨安,那時在油車巷吃過極好的酒釀圓子。”
謝綠筱腳步一頓,啼笑皆非的望向他:“袁公子是為了去尋酒釀圓子?”
他微一頷首,似乎在微笑,可眼神中分明又沒什麼笑意。
“如此……公子可能要失望了。如今油車巷是當朝臺諫官宅,不曾有聞什麼美食酒肆。”謝綠筱沉吟道,“但是城內善做圓子的酒樓,我倒可以帶公子前去一試。”
雪越下越大,他們走在西大街上,謝綠筱指了指前邊的一條弄堂道:“袁公子,過了那裡便是了。”
“你叫思博就好。”
“袁思博?”謝綠筱低低唸了一遍,忽然想起了什麼,忙道:“說起來,我竟沒將名字告訴兄臺,真失禮了。”
她黑白分明的瞳子望著他,轉了轉,才道:“我姓言,名嘯。”
袁思博目光落在她凍得微微發紅的臉頰上,輕輕一笑,將數日來的鬱燥略微驅散了一些。
他們趕到油車巷,巷子兩邊均是官宅,幽深深的一道,望不到底。謝綠筱又前前後後張望了數眼,路上車轍腳印痕跡縱橫零落,空落落的一個人也無,又何來酒釀圓子小攤?
隔著如小簾一般的雪幕,她看著他挺拔清峻的身影在前頭走著,孤傲,卻又有些寂寥。或許是因為這個小巷對這個異鄉人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謝綠筱刻意放慢了腳步,不緊不慢的跟著,直到他忽的轉過身,眉梢微挑,淡聲問她:“你明知這裡沒有我要找的東西,為何甘冒大雪,還帶我來此處?”
他們離著一尺左右的距離,他看見她笑眯眯的,卻答非所問:“你幼時的記憶中,好吃的未必是圓子吧?”
袁思博一怔,竟不知接什麼話。
轉眼間,她又搓了搓手,呵了口氣:“袁公子,你既記惦著酒釀圓子,不如隨我來,我帶去嚐嚐這臨安府中最美味的小圓子。”
她帶著他在臨安府的大街小巷裡穿行,過不多久,往南便到了新街坊。
即便風雪連天,可這裡依然人來人往,店鋪林立,一派熱鬧風景。袁思博隨意看了一眼,兩邊皆是小店,扇鋪、藥鋪、乾果鋪,不知想起了什麼,深邃眸色中滑過一道光亮。
謝綠筱停下了腳步,拉著他往街邊一家粉食店裡一坐,笑道:“就是這裡了。”
這店雖小,卻滿是食客。謝綠筱拉下風帽,解下身上大氅,在臨街面的的小桌邊一坐,喊道:“這裡要兩份糖蜜酥皮燒餅,一份豐糖糕,一份酒釀圓子。”
謝綠筱因入了烤著炭火的屋內,臉頰洇紅,長長的睫毛上幾乎掛著凝化出的滴露。她也不甚在意,捋了捋鬢髮,又擦了擦眼睛,笑道:“這陳婆兒粉食店,是全城最有名的。”
話音未落,那小店的門簾一把被掀起,捲了一陣風雪進來。
謝綠筱臉色一變,下意識的便矮身偏頭。
只是來不及了,來人疾步走來,氣喘吁吁道:“小……”
謝綠筱輕咳一聲,道:“有客在此,不可唐突。”
那人眼神軲轆一轉,那句話重又吞了下去:“小……公子,我可找到你了。”
袁思博看著來人,個子小小,臉蛋圓圓的,作小廝打扮,對著謝綠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來,你也坐下,吃完小圓子咱們就回去吧?”謝綠筱笑道,正要招呼店家再加些吃的,卻聽畫屏急道,“公子,陳公子回來了。”
謝綠筱一愕,有些驚詫道:“已經回來了?不是說還有兩日麼?”
“大公子正陪著,在家裡坐著呢。”畫屏有些埋怨道,“小……公子,你真是……這半日也閒不住。”
謝綠筱哭笑不得,卻見袁思博坐在一邊,似笑非笑的樣子,心裡更有些尷尬,心下又記掛著家中的事,於是嘆口氣站起來道:“我這就隨你回去。”
她轉而向袁思博一揖,略帶歉意道:“袁公子,家中急事。小弟便先走一步了。”
他亦站起回禮,笑道:“今日勞煩言公子,還未謝過。”
畫屏悄悄拉了拉謝綠筱衣袖,他瞧在眼裡,卻只作不見。
“如此,便後會有期了。”
眼見她快步離開,店家卻恰好上了吃食,熱騰騰的一桌食物。
袁思博尚未拿起湯匙,門簾又是一掀開,這次卻進來一個黑衣年輕人。他徑直走到袁思博面前,行了一禮。
袁思博並未看他,只頷首道:“坐吧。”
那人得了許可,在先前謝綠筱的位置坐下,看著袁思博面前那碗糖水圓子,低聲道:“公子……這些東西……”
袁思博輕笑:“無妨。”
他用湯匙舀了一勺,有股淡淡的酒香侵入鼻尖,而小小的糯米糰子在齒間,略微嚼了數下,只覺得柔中帶著微韌,米香縈繞。她所謂的“臨安府中最美味的小圓子”,確實不虛。
一念至此,袁思博放下了手中筷匙,若有所思道:“杜言,你去查查,剛才那姑娘是什麼人。”
杜言一直跟著袁思博,只是距離頗遠,只見他和一個年輕公子泛舟湖上,後又同行,卻不知那是女子,一愣之下,便問:“哪位姑娘?”
袁思博面容並無波瀾,只道:“適才與我同行的那位年輕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