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步不是這麼跨,左向錯了三寸。”
一根竹蔑啪地一下打來,正好抽在餘小計的胯上,疼得他一咧嘴。
可他這下嘴咧得也太誇張了。韓鍔出手極有分寸,輕重緩急、不差毫釐。他當然知道自己打得到底有多重,眼角一掃,心裡好笑了下,只裝做沒看見。
小計見咧嘴還不能生效,口裡哎喲一聲就低低地叫起痛來。——原來韓鍔在教餘小計“踏歌步”裡的基本步法。小計聰明是聰明,說不上兩遍就聽明白了。可聽明白是一回事,練會練熟又是另一回事。聰明的孩子一向慣會偷懶。這時韓鍔已教會了他今日要學的十餘步,叫他好好走上幾遍,就自己回身低下頭來看他手裡的一部劍式古藉。
餘小計頭幾遍還走得頗有興頭,練得認認真真。見韓鍔轉了頭,再認真也沒得誇讚了,走了幾遍不由不耐煩起來。這些日子幾乎天天都是這樣,先是韓鍔跟他好教好學,他聽一知二,沒兩下就領會了,弄得韓鍔心裡好生歡喜。然後小計練上幾遍有些是模是樣了,天南海北精奇古怪的主意就都上來了,怎麼玩怎麼吃怎麼胡鬧怎麼惡做劇的把戲他是一套一套的,說起這些來,他給韓鍔當師父都綽綽有餘。然後韓鍔就緊崩著臉一言不發地一蔑打來,他就再趕緊認真地練上兩遍。然後,他覺得即然這懶我偷也偷了,鍔哥你罰也罰了,咱們扯平了,玩去才是正經!穩打穩地就要耍上賴來打疊起他個小孩兒家的千百般詭計把這場修練胡混開去。弄得韓鍔見他心思已移,再練下去也沒什麼效果了,只好老老實實開恩——其實也是對他自己開恩,把這場授課停歇下來。
只聽餘小計呼痛之後,見韓鍔還是不理,又有了新的主意,三步兩步練著剛習好的步子一兜一繞就晃到韓鍔身前,要把他手裡的書奪了去——鍔哥若惱,他馬上還可以美其名日“學以致用”。韓鍔眼皮都沒抬,手裡竹蔑卻連擊,已啪啪啪在他胯上、腿上、腳腕上步法虛浮處連擊三下。但畢竟小計適才多少有些實情的呼痛讓他心裡軟了些,這三下都打得不痛不癢。小計這麼精乖如何不覺,得機已笑道:“鍔哥,你耍痞。你要裝作和我一樣大的孩子還能打中我才算數。”
韓鍔知道嘴頭上不能跟他糾纏,否則最後輸的保準是自己,只有虎起臉道:“還嫌打得不疼呀?”
小計呲牙咧嘴笑道:“要是別人打的,再輕一些我都會恨死。但鍔哥你打的,再重一些我只覺高興,反而更加愛你。”
韓鍔嘴巴一抿,不再說話,可頭卻不知不覺中又大了起來。他知道小計雖千靈萬巧,但玩來玩去,說到底還是那麼幾招,總不過耍賴哄得自己開心了,好把今日的功課賴了過去是正經。偏偏自己個兒心慈面軟,總一次次地上了當去。餘小計慣會察顏觀色,知韓鍔臉色雖硬,心卻已軟了,早已猴上跟前來,從懷裡一掏,已掏出一個小骨笛來,口裡笑道:“鍔哥,咱們今天就到這裡吧。那天我看你的囊中還有曲譜,你是不是會吹笛?你看,我特意找了這根上好羊骨,要給你做個骨笛,還差一點沒完工呢。你放了我的假,讓我今天把它做完吧。”
韓鍔眉頭一皺:“你又亂翻我的東西。”
餘小計嘻嘻一笑,避而不答道:“……你只看這個笛兒,我跟他們城裡匠人磨了好久才學會做的。這裡人好象都通音樂。聽他們說,河州自古出樂人,還有涼州,也離這兒不遠。他們都是從那兒學來的好手藝。鍔哥你看,很費了我一些子的工夫呢,你到底歡喜不歡喜?”
韓鍔幼居太乙峰時,孤獨寂寞,沒有玩伴,偶得了個笛子學著吹過,所以頗明笛藝。這時垂頭看去,只見那根羊骨確實相當不錯,白慘慘的,裡面又透著一點牙黃,打磨得甚費工夫,小計還用從銅坊匠人舅舅那裡學來的手藝細細地在上面雕了一點花飾,當真精緻好看。那笛兒眼見著就要完工了,上面一共五個孔,位置也恰當,足可以見出他的一片心思。
韓鍔這麼一想,果然心思就被他岔開。見他不出聲,小計已歡呼一聲,放了索的猢猻般的一跳而退,一頭鑽到屋裡,去尋他的小刀小銼去。
韓鍔不由搖頭苦笑,心中發狠道:下次一定要虎下臉來,不容這小孩兒這麼輕易逃了去!心中卻茫茫然一下——自己真的發得下這個狠來嗎?其實,就算教小計練到自己這樣,又有何用?自己就算於技擊一道,已窺堂奧,又對自己的人生濟得甚事?倒是身邊所見那些平平常常的人還過得自在滋潤一些。就是愁苦,也有一份自己這傷於苦執的人所求之不得的自釋與開解。何況——他心裡一嘆:技擊之術,越行越難,自己還不是屢戰屢敗?不提那芙蓉園中一會,不提衛子衿,單隻俞九闕那“上帝深宮閉九閽”的心法路數,自己終此一生,就真的能衝破那一敗的禁厄嗎?
原來韓鍔與餘小計這一路行來,半月前已到了天水境內。天水的城池頗為廢舊,荒城瘦馬、刁斗久棄,戌樓頹敗、護河干涸。這一副荒涼景象不知怎麼卻頗和韓鍔心境,當即問了小計,就在這裡歇息了下來。
他們此行本沒有目的。這一耽擱,沒想就耽擱下了。他們住的地方叫做九鬥村,側近城廓。這裡靠近渭水,四周都是黃土,乾旱少雨,土地貧瘠,又是高原上的平原,晝夜溫差很大,風景平淡。他沒事時想起答應餘小計的話,就開始教他些入門功夫以消愁破悶。
小計說得不錯,天水一帶雖地段荒涼,但樂風甚盛。這裡本就是西域音樂東傳的要衝——隴中之地,河州、涼州都以樂風之盛名甲海內的。他們住在這城外,從旦至暮,就時聞鐃歌之聲。短簫鐃歌與鼓吹之樂都緣起於“馬上樂”,也算軍樂,出於昭武九姓,剛健樸質,生意頗歡,遠非長安城中那質木無味徒炫聲技之樂聲可比,較之洛陽城中的綺靡華麗、繁複縟雜的調子也更和韓鍔性子。所以他這些天偶然興動,倒時常鼻子裡哼哼些剛聽來的小調。小計人精乖,估摸到他鍔哥所好,所以才想起給他雕這麼個笛子。
每到傍暮時分,韓鍔就會去村外不遠的荒廢的城牆上小坐坐。日子久了,還在那識得了一個老人。其實兩人還並未說過話。那老人總是一身短衣黃帽,帽沿下露出的鬢角微白,一雙胳膊上卻筋肉猶健。每到晚上,他常在城堞邊上吹壎。
壎本是最古老的樂器之一了,用陶土燒製,有三孔的,有五孔的。因為孔少,音階也少,曲調變化更少。但倚著這麼個荒城廢池,坐在城堞上那麼茫茫然地聽開去,音調雖略嫌單調些,但綿長悠遠,哇嗚哇嗚,聽起來倒別有一種繁音驟響所遠不能及的古邁高韻。
小計進屋拿了工具,搬了個小杌子出來,卻發現院內韓鍔已經不在,看看天已薄暮,就知他又到那荒城的城頭聽那老人吹壎了。
天水城的城牆邊倒也不是沒有景緻。尢其在這近五月的傍晚,舉目望去,四下裡一帶平疇,視野極開廣闊。只可惜樹少了些,城堞邊卻有一兩顆棗樹因側近池水,長得倒還茂密。遠遠的,也有些晚翠寒芳,斑駁裸露在黃土裡,只見星星點點的綠意間雜在那大片大片的幹黃裡。一條混濁的渭水在北邊不絕地流淌著,似乎無語地訴說著這隴中之地寡薄的生意。只有天上的雲霞倒還燦爛,織錦般的覆在西天。
韓鍔來得早,坐了一會兒,才見那老人也來了。他還是那一身短衣黃帽,臉上的皺紋裡還夾雜著不知是哪年月積下的塵沙。分不清是昏黃還是深斂的眼神,給他的表情憑添了分關中人物所沒有的樸意。
那老人舉壎就唇,吹了開來,音韻遠遠的,哇嗚哇嗚——怪道這裡的人把壎叫做“哇嗚”。壎本不是什麼登得上大雅之堂的樂器,這裡人也從沒把樂韻當做什麼大雅的玩藝兒。可那樂聲單調悠長,哇嗚哇嗚地似哇嗚著人心裡最根本的一些東西。
那老人今日所吹的樂調卻頗不同於隴中之聲,隱有楚音,韓鍔細辨之下,卻是已經被他翻改重度過的《楚歌》。當年的垓下一戰,那所有劍撥駑張的勇力經過千百載早已消散,入了那老人壎中,卻只剩下一抹蒼涼,與白骨盡處、戰旗頹朽後的凝咽。
他兩人坐處相隔好有數丈。好一時,卻聽得城內的匠人市民已多收了生意,吃罷晚飯,城裡樂聲一時就迭次響了起來。那老人的壎聲夾雜在裡面,樸舊得似有些孤僻。他又吹了一會,見城中漸鬧,一笑收住。人卻並不走,舉頭望向北方,似乎在懷想著什麼。半晌只聽他廢然嘆道:“客人可是從長安來?”
韓鍔一愣,知他是說與自己的,便點點頭。只聽那老人道:“不知客人可也覺出這城中樂聲近日大有些不同了?”韓鍔愣了下,點點頭、又搖搖頭。只聽那老人道:“樂為心聲。近日來,這城中樂聲,似乎都也顯得倉惶浮躁了。看來那邊塞之急羌戎之亂,不知不覺已混入此地百姓的生活了。”
察音而知世變——韓鍔疑惑地看了那老者一眼,他不是不知道自古就有此說,但他音樂修養還遠未及此,聽來也難全信。
只聽那老人慨然道:“先侵榆塞、後屠石堡,生民千數、牛馬萬計,一旦兵來、盡遭其害,羌戎之亂、為禍甚矣!”
韓鍔近日居於天水,無心之中也聽聞得些時事。也隱約得知自前年以來,羌戎之勢復起後,搔擾之害,較往年更烈。其侵擾已延伸過居延。而半月以前,榆塞一戰,在全無備戰的情況下,漢軍關隘全失,兵退數百里,其後石堡一屠,殺民萬數,掠搶無算。卻見那老人仰天一嘆道:“關中朝廷,卻至今坐視不理,還想著憑藉當年以和親之策聯合的居延王之力就可以消此兵災。嘿嘿,他們卻沒想到居延王早已老邁了,如何鎮撫得住那些羌戎之人?而天驕烏必汗,又豈是尋常人可以抵擋的?至於樸厄緋一女,縱姿質超縱,得其之力聯姻而成塞外十五城多年之好,卻當得起羌戎那強弓利箭,帶甲十萬之眾嗎?”
韓鍔心頭一奇,難道他說的是祖姑婆提過的樸厄緋?卻見那老者已站起身來,廢然長嘆道:“昔時飛箭無全目,今日垂楊生左肘……”
韓鍔看向他胳膊上,卻見他左邊肘上,隱隱似生了一個大瘤。那胳膊似乎折過,現在看著還有些畸形——‘垂楊’即是柳,柳與‘瘤’的音同,所以那老人才有這樣的長嘆吧?聽他口中意味,似乎當年也曾金戈鐵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