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暮,依約的山。山勢盡處,一座城池便遠遠地座落在那裡了。引頸向上望去,關中之地的天宇是極寥闊幽肅的。自從入了潼關以來,地勢初狹後闊,如同一個鎖了口的布囊。據傳,只要鎖住了這布囊的口,坐於那布囊中央的人,就可以內聖外王,稱雄天下了。
天一直陰陰的,鉛沉沉的顏色似乎鬱結著歷代以來堆積的王氣。偶爾有一兩顆大大的雨滴砸落下來,砸得人脖頸心口冷灰灰的。小計抬眼向前望去,遠遠的那個城池漸漸清晰了。他要細看看這個長安——與洛陽城同稱為東西二都的長安,他曾無數次懸想遙念過的長安,也是鍔哥出生長大的地方長安——這個長安究竟是什麼樣的呢?
座下的黑驢忽打了個很響的響鼻,一蓬水汽從它鼻口噴出,混入這薄涼的暮色,那暮靄沾上了些牲口的氣息,也略略顯出一點活泛來。
可遠遠的那個城市,依舊冷冷無語地淺灰著。
韓鍔似乎看出了小計眼中的失望,口裡笑著:“今天天氣不好。要是平時,這個城市可不是這樣的。”他伸手向南一指:“現在是看不到了。如果趕上個好晴天,從這裡往南望去,你就可以見到終南山了。眼力好的話,還可以見到太乙峰……那是我從小習技的地方。”
小計勉力睜大眼向南望去,卻什麼也見不著。他的腦中卻在這一天冥灰中幻想起來:太乙峰,多好聽的名字!聽上去就有一種嘹唳的銀灰色的味道,好象鍔哥的名號‘太白劍客’,也好象‘長庚’——‘太白’星不是又叫‘長庚’嗎?難怪鍔哥的長劍會叫做‘長庚’,一撥出又是那麼銀亮亮的一抹光色。
只聽韓鍔道:“長安城一帶其實是很好玩的。城裡也不比洛陽冷清。最好玩的還是城外了。每到春天,三月三,曲江池邊,你就會看到好多穿著漂亮的遊人仕女——長安城女子的裝束卻與洛陽不大相同,洛陽那兒我見的一個個女子都寬衣廣袖,長安城的女子卻還有些前朝人喜愛胡服的遺風,衿袖狹窄,腰身束細。她們還喜歡在後腰上佩些飾物,或珠或玉,穩當當地壓在凹進去的身段裡,讓人看著就覺得嫋嫋婷婷。”
他說時面上含著笑,似想起當日方檸一時好奇,也學樣扮做長安女子時下的裝扮,那樣的腰,微微凹進,天生就是該一隻瘦硬的手放上去的吧?
他的心頭緊了緊,搖搖頭,似乎想把那偶然間的暇思甩開:“樂遊原上最好玩的季節卻不是春天,而是初冬。樂遊原的初冬是蒼白的——從蒼蒼的露變成了白白的霜,光陰暗換。天氣漸冷,馬蹄兒踏上去,原野靜靜的,你會聽到秋後露水兒在馬蹄兒下爆裂的聲音已漸漸換做了冬來後薄霜在馬蹄下咯吱吱、幾不可聞的輕響。但你不用擔心顏色太過寡素,早上起來,那霜枯的草上也會有光暈的,黃暈暈的一層,因為天邊會有金紅的、鹹蛋黃樣的太陽,照著你,遙遙的溫暖與口邊的呵氣……”
韓鍔還在時斷時續地說著。他難得一下子講這麼長的一篇話,說著如何射鷹,如何盤馬,如何打獵……說起的都是長安城邊的賞心樂事,一意要逗於小計開起心來。
於小計先開始聽著,還覺高興,倒不為那話裡的內容,而是為鍔哥那難得的興致——為了自己,鍔哥居然肯強裝出一份高興來。
可聽著聽著,於小計卻感到一種悲涼來:在鍔哥所有的描述中,居然、居然沒有朋友。沒有人、沒有人和他一起玩……他習藝習得想來也好辛苦,怪不得他一遇到方檸,一成知己,一生情懷,便如此的難忘難拋了。
於小計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管怎麼說,哪怕父母雙亡也罷,從記事起,他都是有打有鬧、有說有笑地過過來的。只要在人間,哪怕煙熏火燎,那也是幸福的吧?他忽然抬頭看了眼冷灰的暮色中有些顯得蒼白的韓鍔的臉,心裡道:鍔哥那一身絕技,一支長庚,真的就是那麼值得羨慕嗎?
一個小男孩總是在對一個他還能有所仰慕的男人的閱讀中長大的。小計看了眼遠處淺灰色的長安城,那個長安是灰色的——但鍔哥不信這個長安城是灰色的。就算於小計從小遠居洛陽,可在人們口中,在市井俚語裡,感到的那個長安,位居中國權利中心的長安,那裡面的人生活與爭鬥都是灰色的。可鍔哥不信——什麼人什麼脾氣吧?小計唇角一撇、有些好玩地想:鍔哥可能就是這樣,他無視那灰灰的真實,偏要在心中眼中把他生之長之的長安打扮出一種銀亮的光彩來。哪怕他話裡的底色其實是那麼黯淡。但他愛這樣,又有什麼呢?
於小計腦中轉著,臉上卻沒什麼思量的表情。他年紀不大,沒滿十四。只因為幼經苦難,身量偏小,但他的心思可不小。好多事,大人以為他還不明瞭的其實他早已明白了。他只是在不該說的時候絕對不說。他一拉韓鍔的轡頭,笑吟吟地道:“鍔哥,咱們現在就要去你小時住過的太乙峰嗎?”
韓鍔搖搖頭:“不,咱們——進城。”
“進城?”
韓鍔的面色寧靜下來,他伸出中指:“去找一找這個的主人。”
他的中指上戴著一枚銀戒,那戒指的內側刻的有兩個字:紫宸。韓鍔道:“這是你姐姐臨終前交託給我的事,如果不辦好,我始終覺得心裡不安。我只知道輪迴巷的事跟這個東西大有幹聯,所以,我們要進城。”
他提及於婕時口氣裡總有一種很輕很柔的味道,就象他提及別的女孩:方檸、阿姝……這都是於小計從他口裡聽來的名字,也常常這樣。那味道讓於小計覺得,鍔哥真的是……好喜歡女人,喜歡那些他總傻傻的以為還沒有完全為塵俗汙漬垢染盡的女人。這種喜歡裡有一種年輕男子好傻好傻的念頭,可……於小計張了張口,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只要再稍微晚一點點,他們可能就要進不了城門了。於小計聽著店外不遠處城門口關門的聲音。韓鍔在燈下卻掏出一幅絲絹來,那還是那日他在輪迴巷裡餘家舊宅的小樓上得的。絹很舊了,但絲質很好。但再怎麼好,總是陳絲如亂草。這些日子裡忙忙亂亂,心緒不靜,以至韓鍔一直還沒有拿出來細看。帕上的墨跡很枯瘠,只有兩行字,要仔細辨別才能認得出了:
儲嗣禍、滅門至,
輪迴巷、不可恃!
這還是韓鍔頭一次得空細看那帕上的字,只見他面色一變。他早懷疑輪迴巷的一場血案與朝內宮中牽連至深,這帕上的警語無疑又一次印證了他的猜測。他抬頭閉目想了會兒:餘皇后,餘國丈,紫宸,於自望,五監九寺,甚或牽扯進來的方檸與她出身所自的城南姓……加上這帕上的一句“儲嗣變、滅門至”,那說明什麼?說明這一門血案分明已牽扯到當今大內的深宮之爭!原來輪迴巷慘遭滅門前曾得到過紫宸中一人的示警,可那人即名列紫宸,又怎會為人斬下一支手腕?能斬下他手腕的人又是什麼人?
韓鍔在心裡一一盤算著當世高手,他伸指輕彈著榻邊床角,第一次在想起於婕時心底冒出了一點寒氣——這個女子,不惜身死,卻到底要把自己拖到個多深的泥潭裡?他心思其實頗為細密,一皺眉,忽問道:“小計,你和你姐姐到底是姓於還是姓餘?你們是不是輪迴巷裡餘國丈的遺屬?”
如果不是茲事體大,他也不願意這麼追問小計。只聽於小計囁嚅道:“是姓餘,人禾餘。我聽姐姐說,當年餘家的一個遠親、就是那個於自望做了叛徒。自他叛門後,害了全家人,他就改姓於了。姐姐特別恨他,說只要一日不報了這滿門之仇,我們姐弟就也要一日跟著於自望姓這個于姓下去,以自為折辱,永不熄那報仇之志。”
他的口氣裡,對於那上代的大仇,似雖經於婕日日貫輸,倒不似她來得那麼深。可能也是出於他天性樂天,過去的事也就過去了,不愛多為無益之煩惱。韓鍔看了他一眼,微一沉思,追問道:“據你姐姐說——還包括我自己聽來的——十六年前,輪迴巷就已滿門皆滅,沒剩下一個成年人。你姐姐好說,她總有十八九歲吧,可能是一個漏網遺孤,可你今年未滿十四,十六年前你根本不存在,十六年後餘家又沒有人了,你又怎麼會是餘家的遺孤呢?如果你是,那你的父母又是誰?於婕是你的親姐姐嗎?”
小計被他問得也是一愣:是呀!這麼多年,他年年都要聽到姐姐跟他講一次滅門大仇,都習以為常了,但這一關節卻從來都沒有想到過。只見他一時不由難得的陷入深思:餘門如果早在十六年前就已滿門皆滅,為什麼十四歲的自己還算餘家遺孤呢?如果姐姐說得是真的——她是說餘家老幼,除了她逃出來,再沒有人逃出來,那自己又從何來呢?一時不由只見他額頭上冷汗一層層地浸了出來——“我是誰?那麼、我又是誰呢?”
他心裡惶惑,口裡不由便念出聲來:“那我又是誰呢?”
韓鍔見他這樣,心裡不由一陣懊悔,輕輕拉過他來,拍拍他肩膀道:“你別亂想了,多思無益,不管你是誰,你都還是我的小弟。”
於小計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他幼乏親人,洛陽城裡說是有個舅舅,其實天知道那是他什麼舅舅,不過是姐姐硬塞給他的一個舅舅罷了。他老早老早就覺得自己的出身來歷一片虛幻,除了姐姐給他一次次描述過的那場血案——那血案講多了也彷彿只是別人的故事了——其餘一切空茫,一無所依。如今,連那個姐姐似乎也不可靠了,那麼自己到底是誰呢?
他的手輕輕拉住了韓鍔的衣角,用指肚細細地摸索著那衣上的布紋。韓鍔的衣裳已很舊了,又有一點髒,有一種說不出的綿軟,舊軟得讓人只覺熟稔——似乎,他要這麼摸摸,才能感到,這人世裡畢竟還有一個鍔哥是跟他有關聯的,也還是一個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