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別走!不要扔下我!媽咪!媽咪——”我自哭叫中驚醒,在看清房內亮著朦朧的光亮時怔呆。在此之前,每一次從夢中醒轉,我看到的無一例外全是能夠吞噬人的黑暗。
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龐,輕柔地為我拭去淚水。
我側過身子,冷如風將我擁緊一點,雙唇在我臉上印著綿密的細吻。
“我幫你忘掉這一切。”他說,吻著,吻著,翻身壓了上來。
瞪著頭頂上方,心緒十分紊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阻止他。現在是深夜,我們躺在他的大床上,這不同於在他的辦公室裡只是點到即止,再由得他繼續下去結果可能會非常糟糕——可我為什麼要阻止他?我那麼——那麼寂寞。
意識被他靈活的愛撫撥弄得越來越渙散,他的唇覆在我的胸口上,雙手尾隨而至,饜足後一寸一寸往下移,我剩餘的衣物被解開、扯下,他柔軟灼人的唇瓣在我的腹臍周圍舐舔揉蹭,繼續往下,然後非常突兀的,他打住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如風?”嗓音前所未有的沙啞讓自己大吃一驚。
他將我拉下去與他並排躺著:“別動!”
言語間少有的陰沉使得我的脊樑為之一冷,神智逐漸清明,他可是在自責?
我清了清喉嚨:“也許我不會後悔。”這算不算一種安慰?
他笑出聲來,我捕捉到一絲對幼稚的嘲諷,他說:
“寶貝,你會不會後悔,不在我考慮的範圍。”
一陣難堪襲上心頭,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我欲翻身坐起。
“好了。”他扯我倒回他的懷內,“對不起,平常我不會這麼沒風度的。”
而這一切都該怪我?我努力想掙開他的臂膀。
他□,爾後叫喝:“你膽敢再動一下!”
我望進他深如淵泊的眼睛,那裡面洶湧著□裸的同時也是有效受控的慾望,強烈的好奇立刻取代了輕度的屈辱,我問:
“是什麼阻止了你?”
“除了服從之外,不多事也是女人應該具備的品德。”他合上雙眼,意示談話到此為止。
這就是冷如風,他要了解我的每一件事是理所當然,我只問他一個問題就成了多管閒事。
“你——”
“我情緒欠佳,你最好安靜些。”語氣壓抑並且疏離。
我不敢多言了,就這樣一肚子委屈,卻居然很快入睡,並且一夜無夢。
身上蓋著薄毯,冷如風不在身邊,我立刻睜開眼。
一道微弱的晨曦光線將我的目光牽引過去。巨幅的落地玻璃牆前,厚沉的賽克牆簾被拉開了一道細縫,他側身倚牆而立,無聲無息地望著外面,指間的香菸已積有一長截的灰燼;神色似縹緲又似冷凝,彷彿在想著什麼,彷彿受到某種困擾,卻又彷彿什麼都沒有想,不過是純粹隨意地站在那而已,我捕捉不到他真實的思緒,我懷疑在這個世上有沒有人能真正瞭解他。
“醒了?”他回過頭來,揹著光線表情更是難測。
他的情緒似乎仍舊欠佳,我乖覺地爬下床。
漱洗過後傭人端來早餐,我飛快用完。
“我送你回學校。”他說,語氣平淡,不熱切也不生硬。
我躊躇,並不確定自己樂意和這樣的他呆在一起:“我——等雨盈好了。”
我說了等於沒說,他換過衣服拿起車匙牽了我就走。
下得樓來,傭人才將門拉開,抬頭一望竟見漫天飄雨!我一下子就失了魂魄。
春天,又到了?時光流失的——真是快。
如風在學校門口放下我即刻就飛車離去,似乎多耽擱一秒都會有所損失。
一整個上午我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發呆。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料峭的風拂面而來,挾帶著冬末殘餘的寒意,行道樹上光禿的枝頭不知何時已抽出了嫩黃的新芽。人間世事似乎總是這樣循環往復。
我倚著學校大門的門柱,手指中捏著跟香菸閒閒地吸著。放學已經很久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離去,是因為就這樣子無所事事地待著也挺隨心所欲麼?還是我根本不想回到那棟我住了二十年有餘的宅子裡……
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道撐著傘的身影漸行漸近,在走出大門看見我時步履一滯。
我彈開手上未吸完的煙,走進紛飛的雨中。
“瀟——”方澄映遲疑的叫喚頓時變得急促:“瀟瀟!”
任風吹得我的髮絲亂飛,我頭也不回。
望著半空中迷朦的雨絲,很自然的就聯想到了清明時節。路上冷清清的幾個行人只顧著急急地趕路,沒有一個象是欲斷魂的樣子,原因簡單不過,現代都市所見皆是柏油路或者石板馬路,最低限度也會澆個瀝青,哪裡還有杜牧時代走在泥濘土路上,鞋子沉重的提不起腿來的艱難?步履輕鬆自然就不必斷魂了。現代人的步履真的較從前輕鬆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我靠著站牌拿出煙來,清明是快到了,什麼時候也該去看看母親了。
我拿出第二支香菸,百無聊賴。
吸完第三支,我開始往回走。
潑出去的水可不可以收回?發生過的事可不可以從記憶中抹去?劃破的傷口在血止之後會不會不留疤痕?我一概不知道,我只知道說過的話可以不算數,人生有些時候可以再從頭。
方澄映站在原地,水珠從她撐著的傘沿滴下來,斜飛的雨點把她的群打溼了一片。她呆呆地看著我,臉上掛著兩行清淚。
天空在下雨,心頭某一個看不見的角落也在下雨。
☆☆☆☆☆☆☆☆☆
再見到冷如風是在一個月後。閒來無事,我約了雨盈和澄映在“鄉里木屋”,一杯雙色雪球還未勺到底,他就來了。
澄映生澀地喊了一聲“冷大哥”,雨盈則備戰般瞪著他:“你來幹什麼?”
他淺笑著望定我。迎上他能夠用以勾魂攝魄的視線,我放下手中的小匙:“嗨,真巧。”
他拉起我的手。
我沒有動。他眼曈內的黑芒閃了閃,我仍然沒有動。
他撐著椅背俯下身來,扳過我的手,親吻我的手腕,掌心,直到每一個指尖,牽引我的手去摩娑他俊美異常的臉頰:“唔——全是我熟悉的味道。”
四大洋的波濤頓時全向我襲來,胸腔內仿如掀起滔天的巨浪。我強迫自己收回視線,卻在別過頭去的瞬間遇上澄映了無生氣的雙眸,我驚叫:“放手!”
“不大可能。”他轉而香我的臉。
“如風,請放開。”我的聲音裡傾瀉了幾乎一生的疲累,“不必存心將我釘上受難的十字架,我已經在上面耽的夠久的了,我認輸,我跟你走。”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會才鬆開我。
我起身的同時雨盈霍然起立:“哥,我很愛你也很敬重你,你要攪和別的女人我管不著,就是林瀟你不能碰!人家冰清玉潔的好女孩,跟你多呆一次名聲就多臭一分,你別害了她。”
她停下來,端莊的笑臉上現出罕見的認真。
“大哥,不要在我心目中變壞了。”
冷如風訝然地望著她,繼而彎起了唇角,向我斜挑眉峰:“看來我原則上不碰的女人還得多加一類,就是我寶貝妹妹看重的好女孩。”
他如此說著,卻是邊說邊將我摟過去,在望向雨盈時他忽地話鋒一轉:“如果大哥將這位冰清玉潔的好女孩娶回家去做你的大嫂,我在盈盈的心目中還會變壞嗎?”
雨盈目瞪口呆。
我用力拖著他快步走向門口,澄映有如灰燼的眸子一步比一步遙遠,卻在手推木門合上的那一剎狠狠地烙上我的心頭。
我鬆開他的手臂,他反過來一把抓住我。
“不管是你或我,都沒有欠負她。”淡漠的口氣完全不帶煙火。
女人愛上他是她們自己的事情,與他全不相干,只有傻子才會自找麻煩去為她們的行為負責。在她們乖乖聽話的時候,他心情好又有閒暇時就哄哄她們,美其名曰“雙方各取所需”,若然她們給他帶來了麻煩,他就請她們走路,管得你是生是死。將一顆芳心痴誠地捧去獻給他嗎?他根本看不上眼其中的摯愛,隨手揮在地上,什麼時候不覺意踩到了,覺得礙著他的去路便順帶抬腳踢到一邊去。
“冷如風,總有一天你會遭到報應。”
“我等著。”他淡嘲。
我再不想說話,打開他車子的門坐進去,一合上眼澄映的臉龐就在無光的黑暗中飄來蕩去,感覺自己是個罪人,我根本沒有能力和他劃清界限。是不是自古以來什麼東西都難兩全?
什麼聲響?我抬起眼,愕然看著他鑽進來,拉上車門跪坐在我的雙腳兩側。
一時之間只覺了無生趣:“接吻是不是?”
伴隨著話語去解他上衣的扣子,雙手放置在他的胸膛吻上他的唇,撞到了他的牙齒。
他沒有任何反應,待到我粗魯的動作因洩氣而停止,他才扳開我的身子。
“怎麼變得這麼消沉?”
我繼續解著他襯衣下襬的扣子:“把車座放平我們現在就可以makelove。”他不是就只要這個嗎?我遂如他所願好了。
他吻住我,雙手在我的背後來來回回地撫慰,直到我在他的懷內不知不覺由僵硬而舒軟。我以手掩目不去看他,怕淪在脆弱邊緣的情緒會洩漏心底更多的悲酸。
感覺到他拿開我的手吻我的眼簾,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入目便是他洞悉人心的瞳子。
“你和你爸爸——”
我攥住他的衣領:“你最好打住!”
他拉開我的手握著,目光凝定在我臉上:“你的繼母進林家時,她的兒子已經一歲。”
頭一回著著實實覺得這個男人的可怕,他到底瞭解多少?我下意識地往後縮,卻發覺退路早被座椅封死,我絕望不已。
“我不想知道你知道多少,也請不要問我你所不知道的。如風,往事是一本書,幾百年前就已合上,我不想再去打開!”
“往事也是你可愛肚皮裡的寄生蟲。”他不以為然,“在你以為可以無視它的存在時,它卻偏偏讓你疼痛。”
“如風!”我深呼吸,再呼吸之後才說,“第一,請換話題;第二,讓我下車;第三,你滾下去,我保證我不會介意。”
他撫了撫下巴:“引起你的反彈可不是我要的效果。好吧。”
他攀過身去在儀表板上按下幾個鍵鈕,我還未明白怎麼回事已驟覺背後失恃,在驚叫“你想幹嗎”的同時反射性摟住他以圖穩住失衡的重心,誰知他卻在我的手搭上他的腰時趁勢壓下來,結果我整個往後躺到,仰臥在已展平的車座上,他的身軀緊跟著壓上我。視線掠過已在瞬間遮光的玻璃車窗,我大驚失色。
“stop!”
我在大叫出聲之後才看到他眼內揉合著惡意和笑意的捉弄,整個人不由自主全蔫下來。
“我會被你玩死!”
“我可捨不得。”他的笑容懶意濃郁,“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懲罰。”
“懲罰?”
“在你應該靠近我懷裡的時候你竟然向後躲?我有點不怎麼高興。”他豎起右手食指在我面前一擺,“記住,不要有第二次,重蹈覆轍的下場可是罪無可恕。”
一個月前他還一副巴不得與我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現在他倒向我暗示“想哭就到我懷裡哭”,這算什麼?打我一巴掌之後再給我一顆糖?我還未曾見識過那個男人像他這般變幻莫測,這般毫無道理。
他要將墜落的天使挽救於黑暗的深淵,對他而言那是項極有意思的挑戰,可以滿足他的征服欲。我卻不知道他有沒有想過,將天使撈上來之後打算如何處置——大概也會是棄如蔽履吧,在新鮮和好奇得到滿足之後,通常隨之而來的都是厭倦和膩味。
“如風,你承諾過不招惹我的,如今卻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要求我依賴你,你焉知我願意?況且你這樣出爾反爾又憑什麼讓我放心去依賴你?”我有足夠的防衛能力和完整的安全感,我不需要援助。從來就不需要。
“不願意?”他的眼睛開始眯了起來,“很好,這是有史以來我聽過的最動聽的話語。”
上帝!不是要用順從的方式迴避他嗎?怎麼又衝動起來禍從口出呢?情急之下我捧著他的臉吻他:“有沒有動聽到我甜美的程度?”
聽到他失笑出聲才算鬆了口氣。
“我什麼時候出爾反爾了?親愛的,聰明如你只要稍稍用點心,就會明白我給你的承諾等同於是說,我見到你就難保會幹出些什麼來。”他越說越曖昧,並且開始動手動腳。
我飛快在腦海重播他當日的說話:“這麼固執,好吧,我答應你。不過你記住,如果再見到你,我不保證不會像今天這樣。”他當時剛親完我,還一再強調,“林瀟,如果你夠聰明,最好別讓我再見到你。”
我再忍不住尖聲大叫:“你這個奸商!”
他似乎隨時可以掌握我的行蹤,我如何能夠做到不讓他再見到我?這分明是從一開始就設了圈套讓我鑽!
他的嘴角眉梢盡是笑意:“罵得這麼難聽。欲速則不達,你懂不懂?我就比較懂。”
“姓冷的。”
“噓——”他示意我噤聲。
我這才發覺他已然成功地褪了我的上衣,正一眨不眨看著我頸下。熱氣慢漫衝上我的臉龐。
他起頭來,以手輕纏慢繞我鬢邊的髮絲。“心情好點了?”
某種柔弱的情緒剎時在肺腑內滋生,在適當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吝於給予我一些他願意給予的溫柔,因為他知道那比任何物事都更能令我動心。
我輕喃:“如風。”
“唔?”
手掌滑到我的背後,他敞著的胸膛貼上我,雨點般的吻落將下來。
而彷彿是專和他作對似的,車內響起一陣“啲啲啲”的聲音,他懊惱地摟住我翻了個身,在我頸子上輕咬不休,似乎抱定主意對那擾人的聲響不予理睬。
我試著避開他可以使人融化的吻:“如風,電話。”
“讓它見鬼去。”他含糊地應了一句。
振鈴持續不斷,最終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他扯過獵裝上衣找出電話,火大地低吼:“該死的是誰?!你最好有什麼天塌下來的鬼事!”
而對方似乎真有天塌下來的大事,他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平和:“哦,是王經理啊,真對不起,我正在午休——運過來了?好,我現在就去取。”
我正待起來,他卻將切斷的電話扔到一邊:“我們繼續。”
他高超的技巧無人能拒;而他,始終沒有更進一步。
冷如風將我帶到一家盛名的珠寶商行。
一位高級主管模樣的中年人面帶笑容迎上來:“冷先生,裡面請。”說話間目光經意不經意地望我身上掠過。
“王經理,讓你久等了。”
“冷先生請別客氣,交通堵塞是常有的事。”
兩人寒暄了一番,由王經理領頭,如風牽著我往裡走,他的手指勻稱修長,手掌不算寬厚,卻很溫暖。
“如風!”一聲驚喜的嬌柔叫聲才剛響起,冷公子已然被一位淡香淺雅的俏佳人攔下。
“乖了。”他迅速在美人的臉上印下一吻:“挑中了什麼記到我帳上。”邊說邊一步不停地牽著我往裡走。
拐過拱門的時候我側頭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期然接上她研判的妙目;好像在哪見過。他的枕伴盡是人間絕色。
冷如風拉開貴賓桌旁的椅子讓我落座。
“冷先生請稍等,我這就去取出來。”王經理語畢朝一道緊掩著的門走去,再出來時手上端著一個天鵝絨托盤。托盤上放置著一個四方形金屬盒子,神色十分慎重。他總共用了三把奇怪的鑰匙和兩張識別磁片,花了十分鐘去整弄那個方盒,在聽到“嘀”的一聲長音後,才恭謹地向冷如風作了個“請”的動作,然後悄無聲息地退開。
我看看冷如風。“打算用什麼樣的籠子養起我,金子、珍珠還是翡翠?”是不是也記到他帳上?
他拿起盒子打開,霎時間滿室光華。
鑽戒,名副其實的鑽石戒指!
我出生於豪門,名貴些的首飾不是沒有,然而即使如此,也仍然是二十萬分動容。打開那個盒子需要那麼繁複的過程,我已經預料到其中裝著的必定不是尋常的珠寶,然而我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是這樣一枚戒指!
動用一顆比戒指圓周還大又純度極高的南美鑽石,到底要經過了怎麼樣的切割打磨,要經過了多少道工序,才能造出這樣一枚全無半點瑕疵的圓環戒指!這不啻於是毀了一顆稀世奇鑽,卻又意味著造就了一枚價值不是鑽石本身所能比擬的絕世珍戒。老天,只有心靈極端瘋狂的人才會萌生這樣的念頭,並且居然還使之實現!
如風拉起我的左手,將戒指套上我的無名指,纖穠適中,大小竟是恰到好處。
我鮮少在手指上戴飾物,一時之間感覺怪怪的,輕輕轉動指環,完美精緻的戒面上絢爛奪目的彩芒隨著流光乍隱乍現。
“如風,冷家到底有多少家底?由得你這樣敗法。”我仍然未能接受眼前的事實,太過分的奢華怕會招致天妒。“真怕哪天一覺醒來會發現自己少了一根手指。如風,如果你勢必要送我一枚戒指,出去外面的櫃檯隨便挑一枚就好。”
頓了頓,我補充一句:“我會戴著的。”
微薄的暖意自他淺淡的笑容中逸走,我一而再的推搪無異於是在糟踏他的心意。看了他一眼,我決定閉嘴,並且決定永遠都不會再就此事發表意見。
這是他第二次送我戒指了,畢竟是與上一次有點不同。是的,他會娶我,等他到了三十五六歲想成家立室生兒育女的時候,在上流社會眾多可以娶來做妻子的名媛淑女當中,他認為我最合適。這個時候我也有點明白了,他喜歡我,然這種喜歡也並不具有特別的深度,純粹只是種喜歡而已,我之於他仿似一個佔有慾相當強烈的孩子之於他十分喜愛的玩具,他未必會保有它一生一世,但是在他對它還感興趣的期間,他就要求完全獨佔。
他執起我的另一隻手,兩人相看著俱無言語。我不知道我在他眼內讀到了什麼又沒有讀到什麼,我也不知道在我的眼內,又被他讀去了什麼還是沒有被讀去什麼,只此一刻,世界離我很遙遠,天與地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
他傾身過來在我唇上輕輕貼了貼,淡淡的竟似有著珍惜的味道,我心神一蕩,迅即清醒。
“如風,說不定到你想結婚的時候,我已經做了好幾年的修女了。”我眨啊眨著眼睛。
他不以為意地一笑,捏捏我的鼻尖:“俏皮。”
看上去他的心情不錯,我問:“為什麼是我?”
他眉端一挑:“為什麼不是你?”
我輕踢了他一下,又問:“為什麼——沒有要我?”
他的笑容窒了窒:“也沒什麼,不過是我還沒有準備好。”
我恍然道:“原來如此。”他沒有準備避孕套。
他失聲大笑:“可愛的寶貝,不是這個。”
“不是這個?”我不瞭解,男人——那種事情還需要做什麼特別的準備嗎?“那又是什麼?”
“我還沒有準備好——”他咬我的耳朵,“取走你的童貞,小姑娘。”
……
☆☆☆☆☆☆☆☆☆
拭擦母親的畫像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課。
望著她亙古不變的顏容,我的動作越來越慢,思緒也越飄越遠,連林智走進房來都不知道,是他的說話聲叫回了我。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你什麼時候才肯面對現實?”
這一個月來我對林家的人避而不見,可是我避得了一輩子嗎?
我望著母親,為什麼要撇下我?為什麼不索性連我也帶走?而今誰來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
“你不是深愛她嗎?為什麼不放了她讓她真正安息?還是你原本就打算要她親眼看著你用爸爸的下半輩子給她陪葬?”
心口被什麼東西颳了一下,我忍不住憤然做聲:“你真以為你什麼都懂了?”母親的笑容卻讓我發不出脾氣來。就算我不去依賴她,她也不會獲得真正的安息。她在天堂,然而誰能肯定天堂裡就沒有地獄?她正在那兒受苦。而我在人間受苦。
我轉身面對林智,指指椅子:“請坐。”
舔舔乾澀的唇,我徐聲道: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你的母親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
他臉色一變。
我看著他笑,自覺悽然:“一年之後父親將梅姨娶進門,時年你一歲,然後他將林宅裡的傭人全部換掉。”
當時縱使有些飛短流長,經過多年以後也已經在人們的記憶中淡去乃至被遺忘。“你父母和我也並不是刻意要隱瞞你,只不過是都不覺得有告訴你的必要。”
他看著自己併攏的雙膝,好久才說話:“這就是你恨他的原因?當你的母親纏綿病榻時,他卻在外逍遙快活?”
我將視線移向母親,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現在還要求我搬出去嗎?”
“可是——都過去了十幾年了!還不夠嗎?他受到的懲罰就算是欠你一條人命也應該可以抵消了。”他煩亂地耙著濃密的黑髮。
我將虛空的身體靠在牆上,“他原本就欠我一條人命,若真的那麼愛我,為什麼不把命還給我?”
他氣得發抖:“我總說不過你!你到底要他怎麼樣呢?把你母親從墳墓裡掘出來還你?還是要他自戕?!”
我再無言語。並不是什麼事情都會隨風而逝,真正深刻的記憶永遠不會事過境遷,再過去多少年,哪怕只是在不經意間觸動裝存往事的匣子,那被壓在最深最底層的一件都會霍霍飛出,漫上心頭。塵封了十五年的舊事如今再去重提,只覺得有著比十五年前更令人無法忍受的刺痛和悲傷。
林智站起來踱到窗邊。
“你要報復一個人,受苦的卻是四個人,你認為爸爸罪有應得,我不說什麼了,可是我媽媽呢?她嫁進林家多久,就陪著父親受了多久的罪,你看看她現在的身體。至於你自己,就更不必說了,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你曾打心底笑一次。你又有沒有想過我?我和你一樣根本就等於沒有童年,自懂事以來,我就需要每件事情都做到最好、最出色,因為我是爸媽心靈和精神上惟一的慰藉。你不停地開火,我就得不停地善後。日日看著自己的姐姐對待自己的父母就像對待生死仇敵,我自己也象是被人從中間撕成敵對的兩半……”
他的聲音仿似從天際飄來:“有時候我非常恨你,我恨你為什麼在這個家裡獨獨關愛我,只要你對我稍微表露出丁點懷恨,我就可以隨時將你踢出林家,免得這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陪著你受罪!你真的是非常任性,非常自私……我不會再要求你搬出去,只請你靜下心來想一想,這些年來你從中得到了什麼?”
他走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魔鬼矇蔽了我的眼睛我才會把他當作大人來看,他明明就只是個孩子,可是,都是我一直以來在使他不能做一個孩子。我真的關愛他嗎?還是根本就如他所言,只是為了要他陪著一起同受煎熬?
倦極,沒來由地,腦海裡閃過如風的影象,我拿起手邊的電話。
聽到我的聲音他立刻就笑了起來:“今天吹什麼風?唔,是冷如風。”
“你在哪?”
“你怎麼了?——我在家。”
“我現在過來。”
半小時後我在冷府那個大得嚇人的游泳池內找到他,為著心頭那份猝不及防的想見他的急切,我竟是不敢直接走近他,蠕動雙腿行到躺椅邊上坐下。
他從池水中起來,全身溼淋淋地邁步走向我,晶瑩的水線沿著他結實體格的紋理往下滴淌,煞是牽人心魄。雖然我的情緒極度低落,仍禁不住暗歎上帝實在是太過偏寵他,給了他一具頎長、精削、性感、比例和諧的讓人無從挑剔的身軀,剛性中帶有一縷妖媚的柔和,簡直就是魔鬼的異相,完美得接近無懈可擊。
“進屋去。”他半蹲到我面前,想扶我站起來。
我搖頭,一點都不想動,但盼自己可以在韶華中跳躍,就這樣迅速坐到了雞皮鶴髮,到那時世間一切都將一了百了。
他坐下,將我抱起置於懷內,臉上泛起慣常的笑。
“怎麼了?”交握我的十指,用唇輕慰我的臉。
我望著泳池發呆,那裡除了水還是水。我從來就不喜歡水,在水裡我唯一的感覺就是無依無靠。一陣炫人的亮閃掠入視程,視線下意識移向無名指上的戒指,如風的輕噬已由我的手背漫遊到手心,見著我側頭看他,便吻了吻我的眼睛。
“什麼時候你會把我藏起來?”我問。
“哦?你有興趣?”他反問,眼內張揚著探究的光亮。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鄙人愚鈍,小姐請輔以解釋。”
“這表示想要你送幢房子給我,但又不想要你住在裡面。”
他輕釦我的手腕,精瞳清澄澈洌:“可是搬了出去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縱然你恨他入骨,你真的捨得?”
我的手沒辦法揮上他的臉去打掉他揶揄的清淡笑意。
“想搬出去卻又體貼地要讓他以為不是你想搬出去,你矛盾的相當有意思。送你房子麼?沒問題,反正到最後就算他知道,也是‘最後知道’的一個。我可以想象他會若無其事地瞄一眼你的戒指,然後回到辦公室拿著菸斗發呆的樣子,你呢?”
掙了掙被他扣的密緊的雙手,終於還是放棄了要將他凌遲的念頭,我只想阻止他說下去。“如風,有些心結打得太久、太死,是不宜去解的,終使解得開也會是血肉模糊的一片,還不如就讓它結著,時間一長也許反而會淡下去。”
“我認為時間已經夠長了,而效果卻與你所說的恰恰相反。如果你覺得還不夠長,還需要更久,也不是不行,怕只怕他未必還可以再給你一個十五年。”
心頭一緊,問:“你什麼意思?”
“長期的精神壓抑加上繁重的公務,他的身體並不如外邊給人的印象那般健朗。”他半彎的唇角映出一抹認真,“還有,你的弟弟打算玩弄一點小花樣,以便使他自己不用參加大學考試,因為他孝順地想要現在就進公司幫你父親打理生意。”
我握手成拳塞在嘴裡,咬音不清:“可是,如風,事情並不是——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那麼簡單。”
他將我的手□,親吻上面的齒痕:“你要告訴我嗎?”
我抿緊唇一味地咬,連個“不”字都不敢說,生怕話一出口心內的洪潮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倔犟。”他輕忽一笑,“好吧,換個話題。當你刻意傷害他時,是他痛還是你更痛?”
這一擊來得如此迅猛,我竟是無從抵擋,又似自己那不能見光的心房被疾扯下鮮血淋漓的一塊,晾曬在暴烈的炙陽下,在黏稠的血液被瞬間蒸乾之後,呈現出不堪入目的百孔千瘡。
雙眼迷茫不清,我貼近他的胸膛。“不要逼我,求你!”
他將我推開一臂之遙,專注地看著我。
來投奔他單純為了想喘口氣,因他深切的瞭解,以為無須設防,可他偏是要如此對我。
他搖搖頭:“閉上眼睛。”手指隨後按上我的太陽穴,不輕不重地揉壓。
我心底一酸,為這小小的體貼,幾乎要湧出溢滿的淚來。
我躲開他的手:“如風,我不懂你。”
“你不需要懂我。”他拿起躺椅上的無繩電話,“魏伯,拿一個玻璃瓶子來。”
管家拿來一個啤酒瓶。如風拿起瓶子往地上一擊,玻璃片碎了一地,他放下我,撿起一塊碎片站定,彎身往泳池揮去,玻璃片在水面連續跳躍了五次然後沉入水中。
他又撿起一塊碎片,這回是遞給我。我不解地看著他,他指指泳池。我於是仿照他剛才的動作揮出手中的碎片,玻璃塊觸水即沉。他又撿起兩塊遞給我,我一一揮出去,前者打出一個漂兒,後者與第一塊遭遇相同的結局。
他撿起第四片放進我手中,長腿一轉人已在我背後:“腰彎下去,身體稍往前傾,曲膝,重心下移,平捏漂子——注意別劃到了手指。來,試著以平行於水面的角度撇出去。”
玻璃片自我手中飛去,在水面上一連擊出三個水漂。
他收攏雙臂拉我站直,說:“你看,有時候有些事情,讓別人和你一起完成比你獨自摸索更速有成效。同樣的道理,有些事情,容許別人與你分擔比你一個人承受更讓你好受。”
我傻痴地望著微粼的池面,這一次是啞口無言。
“不愉快的往事就算不能徹底忘掉,也應該嘗試抱著遺忘的心態去遺忘,這是為人準則的第一要旨,我聰明的寶貝。”他由我的額側吻將下來,成熟迷人的男性氣息從他幾近□的肌軀穿透我單薄的衣物侵蝕入體。我任由他施為,腦袋猶如一桶混沌的漿糊。我堅執了十幾年的理念,繼被林智打破一個缺口之後,又被如風推塌了一面大牆,到底該何去何從?從來沒有哪一刻感覺如此迷惘,似乎自己的人生之路一直就象懸在半空的鋼絲,上不到天下不著地,一輩子都走的張惶。
胸口傳來一陣輕微刺痛,一絲清醒如無影的靈蛇鑽進我亂麻一般的思緒,驚覺如風又再重演親暱的故伎。
“專心一點,寶貝。”他說,雙臂一舉我人已凌空,麻紗衣物於他彷彿無存,連綿的吻由我的肩背往下烙印,在我微涼的腰肢處流連不去。
我忍著顫慄的漣漪。
“你是關心我,還是僅僅只為拂淨塵埃後,如你所願的可以一覽無遺我破敗的內心?”
他的動作中斷了幾秒,繼而扳轉我的身子,循著腰線齧咬到腹臍,再往上延伸直至到達我的唇,勾出一抹玩世的惟我獨尊的微笑。他說:“我不知道。”
我怔楞,繼而嘆喟:“如風,你是你,你不是別人,你不能給我這樣的答案。”
他微笑依舊:“也許兩者都有一點?”話聲一落立刻封印我欲語的雙唇。
滿肚子的情思終歸化為一句解嘲的話用來安慰自己,做人不能太貪心是不是?
他一顆一顆解開我上衣的口子:“親愛的,我要把你剝光扔進泳池。”
我沒有能力阻止他,心內似也瞭然,他是在懲罰我引發了一些他毫無必要理會卻又感覺不實的迷亂。
他抱著我躍進池中,溺人的窒息剎時襲上心口,一張用作刑具偏又性感無比的唇分開綿綿的水印上我的,吸盡我肺部殘存的空氣,他擁緊我沉落池底。
我陷入永劫不復,大約永世都不能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