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吧的花園裡幾乎滿座,大部分是外國人。
廣交會期間,坐落在沙面的白天鵝即使價格翻倍也已早早被國外客商訂滿,賓館高樓外牆上打著紅綠相襯的巨幅蘭花霓虹,花朵旁還有著“Welcome”字樣在半空中燦閃。入夜後許多客商都會老馬知途地步行過來露絲吧坐一坐,喝杯東西,這一帶並非居民區,露絲多年來皆做熟客生意,譬如安之這樣的,就只喜歡這裡的素淡情調。
不但環境清幽,高人大多高雅,價錢亦屬平民消費,最重要的是服務素質一流,即使整晚只叫一杯凍檸茶,不管一個人佔著一張桌子坐到多晚,絕不會有被侍應時不時看一眼的不舒服感,在這裡每一個操流利英語對白的年輕服務生任何時候都面帶微笑,彬彬有禮。
來的次數多了,連經理也認得安之,偶爾會吩咐下去送他們一些點心小食。
“我在香港的表姐叫我聖誕過去玩,你有沒有興趣?”莫梨歡問安之。
“離聖誕還有兩個月,這麼早怎麼定?”
莫梨歡撇撇嘴角,“你還是不喜歡聖誕?已經多少年了,你至於嗎?”
安之對曹自彬傾身過去,一臉正經,“我拜託你早點把這女人娶回家,用拳頭好好教育一下,不然她遲早禍從口出,等哪天我把她的舌頭剪下來用鹽醃上就晚了。”
曹自彬忍不住笑,一邊慌忙掣住莫梨歡的手臂,不讓她從椅子裡起來。
打人無望的莫梨歡斜視安之,“切,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不是大一和你那第一任哎呀男友在聖誕節分手後,就再也不過聖誕嗎?”
安之瞪著她,“這位小姐,如果你叫我出來是為了討論這個問題,那麼你可以結帳了。”
莫梨歡氣結,曹自彬輕輕握握她的手,對安之笑道,“你和那位師兄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安之端起冰涼滲手的杯子,慢慢飲著凍檸茶。
“就是他有沒有追你?又或者是你有沒有追他?”莫梨歡哼了一聲,“這位大姐,你以為你還是十八廿二嗎?現在的好男人已經絕種,遇到一個稍微不錯的你好出手了,不然等到人老珠黃還獨守空房,哪天一不小心不幸歸西,墓誌銘還得寫上此乃處女。”
安之嘴裡的茶全噴出來,一邊狼狽地抽過紙巾一邊尖叫,“莫梨歡你想死是不是?!”
扳回一城的莫梨歡得意洋洋地將腦袋靠在置身於戰火外的曹自彬肩頭,身旁有人撐腰她愈發肆無忌憚,狀似無辜地眨著大眼,既興奮又驚惶,“親愛的,我說錯什麼了嗎?難道——莫非——你已經——不是處女?”
“啊啊啊啊——”安之慾哭無淚,撫額長嘆,“莫大小姐,莫大千金,莫大公主,莫大美人,莫大三八,我求你了,我陪你去香港還不行嗎?”
“這還差不多。”莫梨歡瞥她一眼,“說真的,你那師兄現在對你怎麼樣?”
被她一問,安之倒是想起些事情來。
“這段時間我師兄比較忙,沒多少時間在辦公室,公司裡的副總老是趁他不在時找業務部的人關起門來密談,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但是直覺告訴我不太對勁,你們覺得我應不應該把這個情況告訴師兄?”
“副總有沒有找你談過?”曹自彬問。
安之搖頭。
“如果他和你的師兄明爭暗鬥起來,你選哪一邊?”
莫梨歡搶著答,“肯定是她師兄那邊,這還用問?”
“那麼這就意味著,其實安之和她師兄是一條船上的人。”
安之領悟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看來她最好還是找個機會提醒一下關旗陸。
在職場裡,當上司之間出現尖銳對立的時候下屬很難保持中立,在爭鬥過程中立場不明或兩邊都想討好的人往往最後兩不到岸,不管哪一方上位他都會變成爹不親孃不愛的棄嬰,所謂明哲保身,只在非戰狀態才適用。
三人說說笑笑,時間不知不覺過去。
安之回到家已是夜裡十一點。
開門進去,看見彭皆莉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她怔了怔,“媽,你怎麼還沒休息?”
母親的入寢時間通常是十點半。
彭皆莉未語先咳。
安之皺眉,給她倒了杯水端過去,責道,“讓你去看醫生就是不肯,你看,沒好幾天又復發了,星期六我陪你去醫院照照X光好不好?”說著在她身邊坐下,眸光掠過沙發上放在母親手邊的一張照片,她忽然噤聲。
“今天你舅父打電話過來。”彭皆莉輕聲道,“問我今年回不回去。”
安之不語。
“我打算過幾天回中山,過了星期二梅姐的忌辰,星期三再回來。”
彭皆莉拿起手邊照片,久久凝視,神情略有些哀傷,那是張年代已久的黑白照,照片裡一男二女約莫十七八歲,穿著七十年代的服式,三人長相有幾分相似,明顯是兄弟姐妹,相片的背面以鋼筆寫著,彭皆良,彭皆梅,彭皆莉。
安之輕輕抱住母親,“你回去也好,找個老中醫看看,咳成這樣我真的擔心。”
彭皆莉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終於只是無限慈愛地拍拍她的脊背。
週五一早安之打電話回去給許冠清,請一個小時假。
她拎著行李包,摟著母親下樓,“我公司附近就有個客運站,剛好順路,我陪你一起過去。”說著走到路邊攔出租車。
“又沒什麼東西,我們去坐公車好了。”彭皆莉說道。
安之知道,母親不是不捨得花這幾個錢,而是覺得沒必要,節儉觀念在這輩人的腦裡已根深蒂固,她便是在這種教育下成長,拉開車門,不由分說將母親扶進去,自己鑽進車前座,對司機說道,“麻煩去體育西路。”
有一次安之陪母親去天河城,本來按她意思兩人打車去黃沙換地鐵,最是輕鬆快捷,可是彭皆莉堅持說週末人不多,去坐空調公交車也很方便,沒必要花錢打車。
安之只好陪她去坐八二九路,誰知還沒走到海印橋,車廂裡已人滿為患,上上下下擠擠攘攘,她雖然護著母親不被來往乘客蹭搡,心裡卻十分難受,母親已一把年紀,為人女兒卻沒有能力讓她脫離這種苦楚,只覺是種罪過。
每每乘坐公共交通,安之最看不得就是婦孺無人讓座。
那之後,再陪同彭皆莉外出安之都堅持打車,不論母親喜歡吃什麼買什麼,全程她負責笑咪咪地掏錢包,將母親要自己付錢的手打回去,做足十二分孝女。
出租車下了內環,三拐兩拐便到體育西路。
安之會好鈔下車,挽著母親的手過馬路時,她指指不遠處天河北路那幢似聳入雲天的最高建築,“媽,我的公司就在天欣廣場。”
彭皆莉取笑她,“我以前問你在哪裡上班你扮低調一字不提,現在倒來向媽媽炫耀了。”
走進客運站,安之將母親安頓在休息椅內,笑了笑,“媽,我在飛程集團工作。”彭皆莉臉一白,安之眉睫低垂,轉身走向售票窗口。
彭皆莉定睛看著她在初陽下的背影,臉上各種情緒如潮水漲起,又如潮褪去。
幾分鐘後當安之捏著車票回來,她已十分平靜。
安之拎起行李送母親上車,“路上小心,去到舅舅家給我電話,還有這幾天記得給手機充電,別我打電話老找不到你人。”
“行啦,你媽我又不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婆。”彭皆莉咳了幾下,若無其事地切切叮嚀,“倒是你,媽媽不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冰箱裡有面條餃子和蔬菜,你下班回來隨便煮點就能吃。”
幾分鐘後發車時間到,直到大巴退後,調頭,駛出了視線,安之才合上眼輕籲口氣,看看錶已是九點半,她匆匆往自己的公司步行走去。
穿過茂密的林蔭,地面灑著點點陽光,恍惚似倒流的時光。
以前每年暑假返家,彭皆莉總會帶她回一趟中山老家,自從京珠高速建成,沿途一望平川,藍天白雲,曠闊怡神。
可惜,人在長大世事在改變,從踏入社會之後,她再也沒有暑假。
成熟原來確實需要以純真和心靈的自由為代價。
“嘿,請等一等。”
身後傳來的叫喚讓安之下意識摁住電梯的開門鍵,一抬首,卻與大踏步走進來的司寇打了個照面,她不禁露出笑意,“司總。”順手幫他按下四十六層。
司寇目光熠熠,“以後叫我的名字吧。”
安之又笑了笑,不再說話。
司寇看著她安靜的側面,這個女孩子,總是見人先笑三分,平常時接觸,她好象比誰都容易親近,可是當別人嘗試更接近她一點時,便會觸及她不著痕跡的戒心,任何試探都被無形地反彈而回。
她還這麼年輕,心思原不應那樣深沉。
他不自覺放柔了聲調,“上次和你說打球一直沒下文,這個週末有沒有空?”
安之想了想,母親不在家,週末也確實沒什麼安排,鍛鍊一下身體貌似不錯。
“如果你不介意我帶上兩個朋友。”她說。
“沒問題,我讓秘書訂星期六下午三點的場子。”
安之嘿嘿笑,“到時我和friends給你來一番車輪大戰,非把你打趴不可。”
四十六樓的紅鍵一閃,電梯叮聲停了下來,司寇出其不意地抬手捏捏她的臉頰,笑聲中半帶寵溺,“真是小孩子。”
“喂!”來不及躲閃的安之惱叫,揮出還擊的手定格在半空,愕瞪著電梯門外。
關旗陸看著眼前兩人,慢慢地笑了笑,“你們這麼巧?”
司寇好心情地笑眯了眼,“你找我?”
“回頭給你電話。”漫應了聲,關旗陸走進電梯,伸手到安之面前,摁下關門鍵。
安之有些無措,輕微緊張地低聲道,“師——關總。”
關旗陸不出聲,眸色幽沉。
電梯很快便到達四十八層,安之身形方動,一隻手臂卻比她更快,攔在了她面前,關旗陸直接摁關門,然後毫不猶豫摁上B1鍵。
安之再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不高興什麼?”
關旗陸側過頭來,看著她,神色略顯訝異,“你說什麼?”
安之面容一窘。
他象是這才明白過來,柔和麵容露出笑意,仿似安之鬧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誤會,輕描淡寫地解釋,“塞曼提的中國區總裁到了廣州,約我十點半去花園酒店談雙方建立戰略合作伙伴關係的計劃,我介紹他們給你認識,以後這些工作你直接和他們的市場部經理聯繫。”
安之臉上窘色完全凍結。
“是,我知道了,關總。”她冷應,擱在身前的十指緊緊交握起來。
關旗陸看也不看她,唇沿輕抿,空氣僵凝,兩人誰也不再說話。
下到停車場,關旗陸用遙控打開車鎖,在他拉開駕駛座門的同時,安之一聲不哼鑽進了後座,他的手在車門上頓了一頓,原本略微的煩悶因她明顯的情緒反應奇異地消失無蹤,心口湧起一絲無奈而又想笑的柔軟,這小妞的脾氣看上去比他還大。
他坐進車裡,關上門,扣好安全帶,從車後鏡裡看了她一眼,她整個人一動不動,定定望著車窗外,神情異常清冷,給人十足的距離感。
關旗陸收回視線,唇邊微莞,安靜地把車子駛了出去。
從廣州大道轉入環市路,沿途有幾個長停紅燈,等候的間隙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又瞟向了車後鏡,安之幾不可察地微微偏了偏首,顯然雖擺著拒他千里之外的臉色,實際卻並非對他的反應完全無動於衷。
在關旗陸多看了她幾次之後,她的面孔漸漸由冷然變得尷尬,繼而輕悄含羞,微微發燙,躲無可躲之下她索性往鏡子裡瞪他一眼,這才看見他唇邊抑止不了的淺笑,自己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那笑容讓關旗陸的眼神從玩笑變得專注,深幽中帶點火熱。
安之被熾得心口輕輕一跳,慌忙別開視線,車廂裡的氣氛慢慢又變得有些微妙。
一直去到目的地,兩人都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再沒有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