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倒在地下,心驚膽戰,她不知道伯南是什麼意思,不知道他肚子裡有些什麼鬼主意。但是,她明白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了。
“吳媽!”伯南厲聲喊:“過來!”
吳媽戰戰兢兢的走了過去。
“收拾你的東西,我給你算工錢,你馬上滾!”
“先生!”吳媽顫抖的喊。
“伯南,”-青抓住了伯南的衣服,跪在地下,哽咽的說:“求求你!伯南,留下吳媽吧!求求你!”
“先生,”老吳媽雙腿一軟,也跪了下來,忍不住老淚縱橫了。“我不要工錢,我什麼都不要,你讓我伺候我的小姐吧!我什麼都不要!”
“不行!”伯南毫不留情的說:“我叫你滾!”-
青勉強的站了起來,搖搖欲墜的扶著牆,嚥了一口口水,咬咬嘴唇說:“好吧,吳媽,這裡是住不得了,我們一起走吧!”
“你敢!”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你是我的太太,你得留在我的家裡!”
“吳媽走,我也走,”她的嘴唇發顫,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勇氣。“你留不住我,我也要去法院告你,告你虐待和傷害,我身上有傷痕為證!”
“嘿嘿,”伯南冷笑:“那我會說出你的醜事,你和別人通姦!”
“我沒有,”-青說:“你也沒有證據,法院不會聽你的一面之辭!而我有你和舞女酒女來往的證據!好吧,我們走,吳媽!”
“回來!”伯南拉住了-青,腦子裡風車一般的轉著念頭。
是的,-青說的倒是實情,他沒有她任何的證據,而他卻劣跡昭彰。嘴邊浮起一個陰陰沉沉的微笑,他說:“好吧!吳媽,你就留下,以後你再和太太串通好了來矇騙我,你就當心!”
拉著-青向臥室走去,他仍然帶著那個不懷好意的微笑,說:“跟我來!”
“你要幹什麼?”-青防備的站在臥室裡。
“享受丈夫的權利!”伯南冷冷的說,解著她的衣鈕。
“伯南!”她喊,想跑,但是她跑不掉。望著伯南那陰沉的笑臉,她的心化為水,化為冰,化為碎片。她知道,以後她將要迎接和麵對的,只是一長串的凌辱。範伯南不是一個笨人,相反的,他非常聰明,也有極高的穎悟力和感應力。和-青生活了五年,他對於她的個性和思想從沒有深研過,但是,對於她的生活習慣卻非常瞭解。他知道她是一隻膽怯的蝸牛,整日只是縮在自己的殼裡,見不得陽光也受不了風暴。他也習慣於她那份帶著薄薄的倦意似的慵懶和落寞。因此,當-青的觸角突然從她的殼裡冒了出來,當她的臉上突然煥發著光采,當她像一個從冰天雪地裡解凍出來的生物般復甦起來,他立刻敏感到有什麼事情不對了。起先,他只是懷疑,並沒有興趣去深究和探索。可是,她的眼睛光亮如星了,她學會抗議和申辯了,她逗留在外,終日不歸了……他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他有被欺騙和侮辱的感覺。是的,他並不喜歡-青,不過,這是一樣他的所有物,如果他不要,別人撿去就撿去了,他也不在乎。而在他尚未拋棄以前,竟有人要從他手裡搶去,這就不同了。他那“男性的自尊”已大受打擊,在他的想像裡,-青應該哭哭啼啼的匐伏在他腳下,捨不得離開他才對,如今她竟自願離婚,而且另有愛人,這豈不是給他的自尊一個響亮的耳光?他,範伯南,女性崇拜的偶像,怎能忍受這個侮辱?何況侮辱他的,是他最看不起的-青!“我要找出那個男人來,”他對自己說:“我要慢慢慢慢的折磨她,一直到她死!”-
青有一個被淚水浸透的、無眠的長夜,當黎明染白了窗子,當鳥聲啼醒了夜,當陽光透過了窗紗,她依然睜著一對腫澀的眼睛,默默的望著窗欞。身邊的伯南重重的打著鼾,翻了一個身,他的一隻手臂橫了過來,壓在她的胸前。她沒有移動,卻本能的打了個冷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的手摸索著她的臉,嘴裡囈語呢喃的叫著莉莉還是黛黛,她麻木的望著窗紗,太陽是越爬越高了,鳥聲也越鳴越歡暢,今天又是個好晴天。
她的臉驀然被扳轉了過去,接觸到伯南清醒而陰鷙的眸子,使她懷疑剛剛的鼾聲和囈語都是他裝出來的。咧開嘴,他給了她一個獰惡的笑,戲弄的說:“早,昨夜睡得好吧?”
她一語不發,靜靜的望著他,一臉被動的沉默。
“你並不美啊!”他望著她:“早晨的女人應該有清新的媚態,你像一根被曬乾了的稻草!”解開了她的睡衣,他剝落她的衣服。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她忍無可忍的問。
“欣賞我的太太啊!”他嘲弄的說,打量著她的身體。
她一動也不動,閉上了眼睛,一任自己屈辱的暴露在他的面前,這是法律給予他的權利呵!兩顆大大的淚珠沿著眼角滾下來,亮晶晶的沾在頭髮上。他撇開了她,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咒罵著,見鬼!他見過比這個美麗一百倍的胴體,這只是根稻草而已!但是,那兩顆淚珠使他動怒,他發現她依然有動人的地方,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她的不知道什麼,就像淚水、嬌弱、和那沉默及被動的神情。他為自己那一線惻隱之心而生氣,走到盥洗間,他大聲的刷牙漱口,把水龍頭放得嘩嘩直響-
青慢慢的起了床,繫好睡衣的帶子。今天不會有計劃,不會有詩,不會有夢。今天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面前橫亙著的是什麼災難,反正追隨著自己的只有一連串的愁苦。伯南換好了衣服,在客廳裡兜了幾圈,吃了早餐,他對-青冷冷的笑笑,嘲諷的說:“別想跑出去,你頂好給我乖乖的待在家裡,還有吳媽,哼,小心點吧!”
他去上班了,-青瑟縮的蜷在沙發裡,還沒有吃早餐。吳媽捧著個托盤走了進來,眼淚汪汪的看著-青,低低的喊了聲:“小姐!”
“拿下去吧,”-青的頭放在膝上,一頭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半個臉:“我什麼都不要吃!”
“小姐呵!”老吳媽把托盤放在茶几上,走過來挨著-青坐下,拂開她的長髮,望著那張慘白的、毫無生氣的臉龐,昨天她還曾嬉笑著像個天真的孩子呢!“東西多少要吃一點,是不是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呵!”
“生命的火已經要熄滅了,全世界的青山也沒用啊!”-青喃喃的說。
“來吧,小姐,”吳媽抓住-青的手:“有你愛吃的湖南辣蘿蔔乾呢!”接著,她又叫了起來:“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呢,還不加件衣服!”-
青把睡袍裹緊了一些,坐正了身子,覺得自己的思想散漫,腦子裡飄浮著一些抓不住的思緒。握著吳媽的手臂,她愁苦的說:“先生走了嗎?”
“是的,早走了。”
“我要──”他模糊的說:“我要做一件事情。”
“是的,小姐?”吳媽困惑的望著她,把她披散的頭髮聚攏來,又拉好了她的衣服。“你要做什麼呢?”
“對了,我要打個電話。”她記得夢軒給過她他辦公廳的電話號碼,走到電話機旁,她撥了號,沒有打通,接連撥了好幾次,都打不通,她才猛然明白過來,伯南書房裡有一架分機,一定是聽筒被取下來了,走到書房門口,她推了推門,如她所料,門已經上了鎖,這是伯南臨走所做的!她呆呆的瞪著電話機,然後,她反而笑了起來,抓住吳媽,她笑著說:“他防備得多麼緊呵!吳媽!他連電話都封鎖了呢!”把頭埋在老吳媽那粗糙的衣服裡,她又哭了起來,啜泣著喊:“吳媽!吳媽!我怎麼辦呢?”
“小姐,小姐呵!”老吳媽拍著她的背脊,除了和她相對流淚之外,別無他法。她那嬌滴滴的小姐,她那曾經終日凝眸微笑,不知人間憂愁的小姐啊!-
青忽然站正了身子,走到門邊,又折了回來,匆匆的說:“他封鎖得了電話,他封鎖不了我啊,我有腳,我為什麼不走呢?”
老吳媽打了個冷戰,她沒念過書,沒有深刻的思想。但她比-青多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多一份成熟和世故。攔住了-青,她急急的說:“小姐,這樣是不行的,你走到哪裡去呀?”-
青呆了呆,走到那裡去?去找夢軒?找到了又怎樣呢?
吳媽拉住了她的衣袖,關懷的問:“那位先生,可是說過要娶你呀?”
他說過嗎?不!人家有一個好妻子,有一對好兒女!他沒有權利說!他也不會說!吳媽注視著她,繼續問:“你這樣走不了的呀,好小姐,先生會把你找回來的,他會說你是……是……是什麼漢奸呀!”
是通姦!是的,她走不了!她翻不出伯南的手心,冒昧從事,只會把夢軒也拖進陷阱,鬧得天翻地覆。她有何權去顛覆另外一個家庭呢?是的,她不能走,她也走不了!坐回到沙發裡,她用手矇住了臉。
“好小姐,”吳媽囁嚅著說:“還是……還是……還是吃一點東西吧!”
“我不想吃,我也不要吃!”
“唉!”吳媽嘆了口氣,喃喃的說:“造孽呀!”-
青蜷在沙發深處,禁不住又淚溢滿眶了,頭靠在沙發扶手上,她神志迷茫的說:“吳媽,還記得以前嗎?還記得西湖旁邊我們家那個大花園嗎?那些木槿,那些藤蘿,還有那些菱角花。”
是的,菱角花!吳媽不自禁的握著-青的手,悠然神往了,那些花開起來,一片紫色,浮在水面上。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褲,在湖邊奔跑著,也像一朵菱角花!-青長長的嘆息一聲,說:“吳媽,人為什麼要長大?如果我還是那麼一點點大多好!”
有樣東西在沙發上,她摸了出來,是夢軒寫的那本《遺失的年代》,隨手翻開來,那上面有她用紅筆勾出的句子:“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有我們的童年,我們那些充滿歡樂的夢想,那些金字塔,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誠和感情,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除了我們自己。”她望著望著,一遍又一遍,心底有某種感情被勾動又被輾碎了,夢軒那對深思的眸子,夢軒那份沉靜的神態,還有,他的智慧和思想……像海浪一樣,湧上來,湧上來,湧上來……而又被帶走了,帶走了……帶走得那樣遙遠,她腦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
提起一支筆來,她在那書頁的橫楣上寫下一闋前人的詞:“懨懨悶,沉沉病,小樓深閉誰相詢?冷多時,暖多時,可憐冷暖於今只自知!一身長寄愁難寄,獨夜淒涼何限事?住難留,去誰收?問君如此天涯愁嗎愁?”
寫完,她再思前想後,就更忍不住淚下如雨了。
中午的時候,出乎意料之外的,伯南迴來了。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帶了一個三十餘歲的、瘦削的、眼光銳利的女傭回來。把那女傭帶到-青的面前,他一臉陰鷙的笑容:“-青,我給你物色了一個貼身女傭,她夫家姓金,就叫她金嫂吧!金嫂,這就是太太。”
“太太,”金嫂彎了彎腰,眼睛卻肆無忌憚的在-青臉上、身上打量著。
“女傭?”-青愣了愣,愕然的說:“我不需要什麼女傭,有吳媽就足夠了。”
“胡說!”伯南武斷的:“吳媽已經老了,讓她做做廚房工作吧!至於金嫂,她專管伺候你,飲食起居啦、化妝衣服啦,她的人細巧,一定做得不錯。是不是?金嫂?”
“是的,先生。”金嫂恭敬的說,她的皮膚十分白皙,姿色也還不弱,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青不喜歡那疤痕,那使她看來陰沉難測。
“好吧,就這樣了,”伯南說:“金嫂,你下午就去把東西搬來-青,讓吳媽搬出來,把房間讓給金嫂住。”
“那──吳媽住到哪兒去?”
“吳媽?”伯南打鼻子裡哼了哼:“讓她在廚房裡搭帆布床吧!”
“伯南!”-青喊了一聲,又咽住了,她知道,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這個金嫂不是她的女傭,而是她的監視者,這以後,他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可憐的老吳媽!她坐回沙發裡,低著頭默默無語。伯南,他是怎樣一個硬心腸的人,他完全知道,怎麼做可以傷害她!
下午,這個金嫂就搬進了吳媽的房間,吳媽被趕進了廚房裡。立即,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她先把-青的衣櫥整個翻了身,所有衣服都以華麗的程度分了等級,而有一批服裝,被認為過分陳舊的,都堆在一起,金嫂很有道理的說:“像太太這樣有錢,穿這種衣服是失面子的!”
“留下來!”-青冷冷的說,那幾乎全是她心愛的服裝,紫色的襯衫、長褲,紫色的小襖、洋裝,紫色的風衣、旗袍!
“賞給你!”伯南對金嫂說。
“伯南!”-青喊。
“你不缺錢,你可以再做新的!”伯南打斷了她。
“這是──殘忍的!”-青說。
“哈哈!”伯南冷笑:“你別做出那股小器樣子來,讓下人看不起你!”
“她不會──看得起我的。”-青低聲說,把頭轉向一邊。
淚水又往眼眶裡衝了上來,不為那些紫色的衣服,為喪失的自尊。
“晚上我們去赴宴會,”伯南不輕不重的說:“程步雲家裡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以後我們每次都去。”
“不!”-青本能的一驚,她瞭解伯南的用意,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個男人來,他已經敏感的推測到她唯一接觸外界的機會就是赴宴,那個男人必定是她在宴會中結識的,他不笨,他很聰明!“我不去,他沒有請我們!”
“程家的宴會是不需要請就可以去的,而且,去的也都是你認識的人!”
“我不去!”她軟弱的說。
“你非去不可!”伯南命令的說。“金嫂,給太太準備赴宴會的服裝!”
“是的,先生。”金嫂那尖細的聲音立即響了,她像個影子般站在-青的身後-
青去了,她不能不去。在程家的大客廳裡,她如坐針氈,時刻都擔心著夢軒的出現,卻又有一種下意識的期盼。吃的是自助餐,來的客人還真不少,起碼有二十個人以上。伯南周旋在客人之間,彷佛和每個人都熟,和每個人都親熱-青端著她的盤子,瑟縮在客廳的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裡,她不願別人發現她,也不願和任何人攀談,只想把自己藏起來,深深深深的藏起來。
程步雲走了過來,在她的身邊坐下了,他沒有忽略她,事實上,他注意她已經好一會兒了。那憂鬱的眼神,那寂寞的情緒,那份瑟縮和那份無可奈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這小婦人何等沉重啊!他坐在她身邊,溫和的說:“你吃得很少,範太太。”
“不,”-青倉卒的回答:“已經很多了。”
“別騙我,”程步雲笑了笑。“你幾乎什麼都沒有吃。”
“我──我吃不下。”-青低低的說,說給自己聽。
“不合胃口嗎?”
“不,不是的,”-青的臉紅了:“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別太客氣,嗯?”程步雲和藹的望著她,他喜歡這個嬌嬌怯怯的小婦人。“很多年輕人都把我這兒當自己的家一樣,你如果常常來,也一定會發現我們老夫妻是不會和人客套的。”
“我──知道。”-青揚起睫毛來,用一對坦白的眸子看著他,帶著股近乎天真的神情。“我……只是很不習慣於到人多的地方來。”
“你應該習慣呵,”程步雲笑著:“你還那麼年輕呢!年輕人都應該是愛熱鬧的、活潑的、嘻嘻哈哈的!告訴你,範太太,”他熱心的說:“在能夠歡笑的年齡,應該多多歡笑。”-
青笑了,不是歡笑,是苦笑。
“只怕已失去了歡笑的資格。”她低聲的說,說給自己聽。
“你不對,範太太,”程步雲搖著他滿是白髮的頭:“沒有人會失去這個資格,或者你的生活太嚴肅了……”他還想說什麼,一眼看到門口的一個人,就喜悅的站了起來:“哈!他總算來了,這孩子,好久沒露面了。”-
青看了過去,她的心立刻化為雲,化為煙,化為輕風,從窗口飛走了。她的手發冷,胸口發熱,頭腦發昏,眼前的人影杯光全凝成了薄霧。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世界,沒有宇宙,也沒有自我。當她的意識終於回覆,已經不知道時間溜走了多久,那個“他”正挨近她的身邊。
“我不知道你會來。”他用很低的聲音說,坐在她的身邊,他燃起打火機的手洩露秘密的顫抖著。
“你最好走開,”她也低聲說,不敢抬起頭來,“他已經懷疑到了,他在偵察我。”
“他不是要離婚嗎?”
“現在他不要了,你走開吧!”-青懇求的。
“不行,我要見你,”他的聲音平平板板的,但是,帶著炙人的痛苦。“你家的電話打不通,這兩天,幾千百個世紀都過去了。”
“他防備得很嚴,你懂嗎?別再打電話來,也別再找我了,好嗎?”
“你是說這樣就結束了?”
“是的。”
“你以為可以嗎?”他猛抽了一口煙,嘴角痙攣了一下:“你的丈夫過來了。”
真的,伯南停在他們的面前,眼光銳利的望著-青。
“在談什麼?”他嘻笑著問:“你們談得很開心哦?”
“沒什麼。”-青的喉嚨乾乾的。“我們可以回去了嗎?伯南,我不大舒服。”
“你又不舒服了?”伯南轉向夢軒:“我這個太太是個小林黛玉,風吹一吹都會不舒服的。”
夢軒想擠出一個笑容,但是,他失敗了,他甚至講不出一句話來,只感到胃裡像爬滿了蟲子,說不出來有多難過。伯南仍然堆滿了一臉笑,腦子裡卻在急速的轉著念頭,是這個人嗎?夏夢軒?滿身銅臭的小商人?不!似乎不太可能!但是,這是-青整晚所講過話的第二個人,總不會是頭髮都白了的程步雲吧!
伯南挨著-青的另一邊坐了下來,用手摸摸她的額,故作關懷的說:“怎麼了?沒有發燒吧?”-
青縮了縮身子,他的手從她頭上落下來,蓋在她的手背上,立即驚訝的說:“真的,你是在生病了,你的手怎麼冷得像冰一樣?”望著夢軒,他說:“我太太就是身體不大好!”又轉向-青:“你一定穿少了,你的披肩呢?”拿起披肩,他殷勤的為她披上,一股呵護備至的樣子。夢軒猝然的站了起來,臉色非常蒼白,正想走開,程步雲帶著一位客人走了過來,滿臉高興的笑容,對那客人說:“讓我介紹你認識一個人,夏夢軒。你別小看夢軒,他寫過一本書呢,遺失的年代,你看過嗎?”
遺失的年代!伯南像觸電了一般,立即把眼光尖銳的射向-青,-青一聽到程步雲提起那本書,就知道什麼都完了,伯南的眼光殘酷而森冷,她腦中轟轟然的響著,四肢軟弱而無力,眼前模糊,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伯南站起來了,他的聲音像鋼鋸鋸在石頭上一般刺耳:“噢!夏先生!原來你就是《遺失的年代》的作者,這對我可是新聞啊!我對你真該刮目相看呢!”-
青虛弱的低低的呻吟了一聲,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往沙發下溜去,伯南和夢軒都本能的一把扶住了她,她面如白紙,嘴唇是灰色的,冷汗聚在額上。兩個男人彼此看了一眼,兩人的臉色也都十分難看。然後,伯南挽住了-青,程步雲已及時送上一杯白蘭地,關切的說:“試一試,伯南,酒對於昏暈一向有效。”
喝了一點酒,-青似乎稍微恢復了一些,伯南幫她把披肩披好,體貼的抱著她的腰,對程氏夫婦說:“我必須告辭了,內人身體一向不好,我需要送她回去休息。”
“是的,是的,”程太太說:“可能是貧血,你該請醫生給她看看。”
伯南半摟半抱的把-青扶了出去,微蹙著眉,似乎無限焦灼。程太太目送他們的汽車開走,嘆了口氣,對程步雲說:“這對小夫妻真難得,感情很不壞啊。”
“是嗎?”程步雲沉思的說:“我看正相反呢!”折回客廳,他用研究的眼光望著夏夢軒,心底有一個索煉,正一個環節一個環節的套了起來。什麼因素讓夢軒那樣激動不安?他太陽穴的血管跳動得那樣厲害!
“客人散了之後,你留下來,夢軒,我有話和你談。”他說。
夢軒看了那個老外交官一眼,沉默的點了點頭。
對-青而言,這段突發的感情像生命裡的一陣狂飆,帶來的是驚天動地的驟風急雨。憑她,一朵小小的、飄浮在池塘中的小菱角花,風雨颯然而至,似乎再也不是她微弱的力量可以承擔的了。
伯南帶著她沉默的回到了家裡,整晚,他就坐在沙發裡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一句話也不說。空氣裡醞釀著風暴,-青寒凜的、早早的就上了床,彷佛那床薄薄的棉被可以給她帶來什麼保護似的。伯南很容易的找到了那本《遺失的年代》,也立即發現了-青題在上面的那闋詞,事實很明顯的放在他的面前,他一直以為自己娶了一個不解世事的聖女,如今,這聖女竟把他變成個被欺騙的丈夫!大口大口的噴著煙,他一時之間,除了強烈的憤怒之外,想不出該如何來處理這件事。
午夜的時候,他走進臥室,一把掀開了-青的棉被-青並沒有睡著,雖然闔著眼睛,但她每個毛孔都是醒覺的,她知道伯南不會放過她,而在潛意識的等待著那風暴的來臨。棉被掀開了,-青小小的身子在睡衣中寒顫,伯南冷冷的望著她,把燒紅的菸頭撳在她胸前的皮膚上面-青直跳了起來,她沒有叫,只是張著大大的眼睛,恐懼而又忍耐的望著他。這目光更加觸怒伯南,好像他在她眼睛裡是一隻非洲的猩猩或是亞馬遜河的大鱷魚。
“你做的好事!”伯南咬著牙說。那燒著的菸頭在她白皙的皮膚下留下一個清楚的灼痕。舉起手來,他給了她兩個清脆而響亮的耳光,-青一怔,禁不住發出一聲輕喊。他再給了她兩個耳光,打得她頭昏眼花。擁住棉被,她啜泣了起來。
她知道,他以後將永遠習慣於打她了。“滾出去!滾到客廳裡去睡!”他吼著說:“你這個骯髒、下流的東西!”-
青一語不發,含淚抱起了棉被,走進客廳裡,老吳媽已聞聲而至,站在客廳門口,她愕然的說:“小,小姐!”
伯南走了過來,對吳媽厲聲說:“滾回廚房裡去!我告訴你!以後你不許離開廚房。”抬高了聲音,他喊:“金嫂!金嫂!”
金嫂穿著件睡衣,慵慵懶懶的走了過來:“是的,先生!”
“以後房裡的事都歸你管,吳媽只許待在廚房裡,你懂嗎?”
“懂,先生,”
“好了,都去睡!”
吳媽和金嫂都退了出去。坐在爐子前面,吳媽流淚到天亮。同樣的,-青在沙發上蜷了一夜,也流淚到天亮。苦難的日子來臨了,第二天是星期天,伯南一早就出去了,金嫂寸步不離的守在-青的身邊,當電話鈴響了起來,金嫂搶先接了電話,-青只聽到她說:“範太太?對不起,範太太不在家!”-
青張大眼睛望著她,金嫂只是聳聳肩說:“先生交代的!”
沒有什麼話好說,-青默默的承受著一切。
中午,伯南迴來了,他帶回一個體態豐滿,穿著件大紅色緊身緞子衣服的女人。紅大衣,配著個黑皮領子,粗而黑的眉毛下有對大而媚的眸子,鼻樑很短,厚厚的嘴唇性感豐潤。走進客廳,伯南挽著她的腰,高聲的喊:“-青,-青!我們有客人!”-
青望著面前這個女人,心底迷迷惘惘的。
“你不來見見?這就是黛黛,我的老相好!”他放肆的對那女人面頰上吻了吻,女的向後躲,發出一連串的笑聲。伯南說:“你別介意我太太,她頂大方了,絕不會對你吃醋!是不是?-青?”-
青難堪的別轉頭,想退到臥室裡去,但,伯南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別走!-青!來陪我們一起玩!”-
青被動的停住了腳步,伯南擁著黛黛坐進沙發裡,強迫-青也坐在他們的身邊,揚著聲音,他喊來金嫂。
“告訴吳媽,今天中午要加菜,五個菜一個湯,做得不合胃口當心我拿盤子砸她!”
金嫂下去了,這兒,伯南乾脆把黛黛抱在膝上,肆行調笑起來,黛黛一邊笑著,一邊躲避,一邊嬌聲嚷:“不行!不行!你太太要笑的!”
“她才不會呢!”伯南說著,把頭埋進了黛黛的衣領裡,黛黛又是一陣喘不過氣來的、咯咯咯咯的笑聲-青如坐針氈,有生以來,她沒有面臨過這樣難堪的局面。當他們的調笑越來越不成體統的時候,-青忍不住悄悄的站了起來,可是,伯南並沒有忽略她,一把拉下她的身子,他一邊和黛黛胡鬧,一邊說:“你別跑!讓黛黛以為你吃醋呢!”
他吻過黛黛的嘴唇湊向了她,她跳了起來,哀求的說:“伯南!”
“怎麼,別故作清高哦!”伯南說,用手摸索著她的衣領:“你打骨子裡就是個小淫婦!”-
青的牙齒深深的咬進了嘴唇,恥辱的感覺遍佈她的全身,她眼前凝成一團霧氣,四肢冰冷,頭腦昏昏然。她依稀聽到黛黛那放浪的笑聲,依稀感到伯南的手在她身上摸索,依稀覺得周遭的穢語喧騰,她腦子裡嗡嗡作響,像幾百個蜜蜂在頭腦裡飛旋……然後,她聽到吳媽哭著奔進了客廳,嚷著說:“小姐!我這裡的事不能做了,真的不能做了!”
她愕然的望著吳媽,無法集中腦子裡的思想,伯南厲聲斥罵著:“誰許你跑到客廳來!一點規矩都沒有,滾出去!”
老吳媽擦著眼淚,哭著說:“我吳媽是老媽子,我伺候我的主人,可不伺候老媽子!那個金嫂太欺侮我了!我是小姐的人,不是金嫂的老媽子呀!”
“你就是金嫂的老媽子!”伯南冷冷的說:“她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不願意做,你可以走哦!”
“是的,是的,我可以走!”吳媽拿圍裙蒙著臉,哭著喊:“我的小姐呀!”“他媽的!”伯南把桌子狠狠的一拍:“你在客廳裡哭叫些什麼?金嫂!金嫂!把她拉出去!她不做,叫她滾!”
金嫂走了進來,拉著吳媽就向外面拖,吳媽摔開了她,挺直了背脊,說:“我走,我就走,不要你碰我!小姐,我可是不能不走了呀!”-
青腦子裡那些蜜蜂越來越多了,眼前的一切也越來越模糊,用手捧著她那可憐的、要炸裂般的頭顱,她喃喃的說:“吳媽!不!吳媽!”
“滾滾滾!”伯南喊:“馬上給我滾!”
吳媽哭著向後面跑去,-青衷心欲裂,跟著走了兩三步,她向前面伸著手,軟弱的喊:“吳媽!你到哪裡去?吳媽!”
“別丟人了!”伯南把她拉了回來:“一個老媽子,走就走吧,別掃了我們的興!”
那個黛黛又在咯咯咯的笑了,每一個笑聲都像一根針一般刺進-青的腦子裡。那淫褻的笑語、那放浪的形骸,人類已經退化到茹毛飲血的時代了,-青呻吟了一聲,終於筆直的倒在地板上,暈倒了過去-
青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她發現自己孤獨的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茶几上一燈熒然,窗外繁星滿天。她的意識仍然是朦朧的,只覺得渾身滾燙,而喉嚨乾燥。掀開棉被,她試著想起來,才發覺自己身軟如綿,竟然力不從心,倒在沙發上,她喃喃的喚著:“吳媽!吳媽!”
這才想起,吳媽好像已經走了。走了?吳媽怎麼會走呢?
在她的生命裡,從有記憶起,就有吳媽,可是,吳媽走了,被伯南逼走了。伯南,伯南做了些什麼?於是,她聽到臥室傳來的聲音了,褻語、笑浪,隔著一扇薄薄的門,正清晰的傳了出來。那個黛黛居然還沒有走,置她的生死於不顧,他們仍然尋找他們的快活!-
青麻木了,好像這對她已不再是什麼恥辱,伯南是有意用黛黛來凌辱她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她的地位本來就不比黛黛高,黛黛是被伯南用錢包來的,她是被他用婚約包來的,這之間的差別是那麼微小!她只是傷心吳媽的離去。傷心自己失去了太多的東西:那些曾經愛護過她的親人們,那些對人生的憧憬和夢想,那些對愛情的渴求,那些自尊……
全體喪失了!
沒有淚,沒有哭泣,但她的心在絞痛,在流血。她周身都在發著燒,手心滾燙,渴望能有一杯水喝,但是沒有。她翻身,覺得自己每根骨頭都痛。咬著牙,她不願意呻吟,因為沒有人會來照顧她。望著天花板,那些紋路使她頭昏,沙發上有粒石子,她摸了出來,不是石子,是一粒小小的紫貝殼,從她的袋裡滾出來的紫貝殼!她的紫貝殼!握著紫貝殼,她彷佛又看到了海浪、潮水和沙灘!她終於哭了,捧著她的紫貝殼哭了。而臥室裡,那兩個人已經睡著了,他們的鼾聲和她的哭聲同時在夜色裡傳送。
早晨,她昏昏沉沉的朦朧了一陣子,然後,她聽到他們起床了,金嫂給他們倒洗臉水,送早餐進臥室裡去吃,笑語喧譁,好不熱鬧。她的頭重得像鐵,無法抬起來,喉嚨更幹了,心中燃燒著。接著,大門響,有人在敲門,是誰?金嫂去開了門,一陣爭執在大門外發生,伯南竄到了門口,沒好氣的大聲問:“是誰?”
“吳媽,她又回來了。”金嫂說。
“叫她滾!”伯南嚷著。
“我不吵了,我什麼都做,”吳媽哭泣的聲音:“我只是……只是……離不開我那苦命的小姐呀!”
“你沒有小姐!你趁早給我滾!”
大門“砰”然一聲碰上了-青費力的把自己的身子支了起來,嘶啞的喊了兩聲:“吳媽!吳媽!”
噢,她那可憐的老吳媽呀!倒回到枕頭上,她又昏然的失去了知覺。
夢軒有一兩天神思恍惚的日子,像夢遊症的患者一樣,終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他所有打到-青那兒去的電話,都被一個惡聲惡氣的女人所回絕了。他自己也知道,即使電話通了,也不能解決問題。但是,他放不下-青,他每根神經,每個意識,每剎那的思想,都離不開她。在程家目睹她暈倒,他的手無法給她扶持,眼看她憔悴痛苦,他也無法給她幫助,一個男人,連自己所愛的女性都不能保護,還能做什麼呢?
為什麼是這樣的?誰錯了,每當他駕著車子在街上馳行,他就會不斷的自問著。社會指責一切不正常的戀愛,尤其是有夫之婦與有婦之夫的戀情,這是“畸戀”!這是“罪惡”!但是,一紙婚書就能掩蔽罪惡嗎?多少丈夫在合法的情況下凌辱著妻子!多少妻子與丈夫形同陌路!婚約下的犧牲者有千千萬萬,而神聖的戀情卻被指責為罪惡!但是,別管它吧!罪惡也罷,畸戀也罷,愛情已經發生了,就像被無數纏纏綿綿的絲所包裹,再也無法突圍出去了。那天晚上,他曾經向程步雲坦陳這段戀愛,他記得程步雲最後嘆息著說的幾句話:“法律允許她的丈夫折磨她,但是,不允許你去愛她或保護她,夢軒,這是人的社會呵!”
人的社會!人制訂了法律,它保障了多少人,也犧牲了多少人!保障的是有形的,犧牲的是無形的。
“不過,人還是離不開法律呀!”程步雲說。
當然,人離不開!法律畢竟維護了社會的安定,人類所更擺脫不掉的,是一些邪惡的本性和傳統的觀念!
程家宴會後的第三天,夢軒的焦躁已經達到了極點,一種瘋狂般的慾望壓迫著他,他無法做任何一件事情,甚至無法面對妻子和孩子,他要見她!在那強烈的、焦灼的切盼下,他發現自己必須面對現實了。
晚上,他駕車到了伯南家門口。在那巷子中幾經徘徊,他終於不顧一切的按了范家的門鈴。
來開門的不是吳媽,是一個下巴尖削的年輕女傭。
“你找誰?”金嫂打量著他。
“範先生在家嗎?”他問。
“是的。”
“我來看他!”
“請等一等。”
一會兒之後,伯南來到了門口,一眼看到他,伯南怔了怔,接著,就咧開了嘴,冷笑著說:“哈哈!是你呀,夏先生!真是稀客呢!”
“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夢軒抑制著自己,痛苦的說。
“當然可以,但是,我家裡不方便。”
“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好吧!”
到了附近一家“純吃茶”的咖啡館,叫了兩杯咖啡,他們坐了下來。夢軒滿懷鬱悶悽苦,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伯南則一腔憤怒疑惑,冷冷的等待著夢軒啟齒。兩人對坐了片刻,直到第二支香菸都抽完了,夢軒才委曲求全的、低聲下氣的說:“我想,你也明白我的來意,我是為了-青。”
“哦?”伯南故意裝糊塗。“-青?-青有什麼事?”
夢軒用牙齒咬緊了菸頭,終於,廢然的嘆了一口氣,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伯南,你並不愛她,你就放掉她吧!”
“什麼?”伯南勃然變色:“你是什麼意思?”
“放掉她,伯南!”夢軒幾乎是祈求的望著伯南,生平沒有對人如此低聲下氣過。“她繼續跟著你,她會死去的,伯南。她是株脆弱的植物,需要人全力的愛惜呵護,別讓她這樣憔悴下去,她會死,別讓她死,伯南。”
“你真是滑稽!”伯南憤憤的拋掉了菸蒂:“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嗎?”
“是的,”夢軒忍耐的說:“和她離婚吧,這對你並沒有害處,也沒有損失。”
“笑話!你有什麼資格來管這檔子閒事!”伯南瞪著他:“我生平沒有見過想拆散別人婚姻的朋友!”
“我沒有資格,”夢軒仍然沉住氣,只是一個勁猛烈的抽著煙。“只因為我愛她。”
“哈哈哈哈!”伯南大笑,指著夢軒說:“你來告訴一個丈夫,你愛他的妻子?你大概寫小說寫得太多了!”把臉一沉,他逼視著他,嚴厲的說:“我告訴你!夏夢軒,你別再轉我太太的念頭,如果我有證據,我就告你妨害家庭!-青是我的太太,她活著有我養她,她死了有我葬她,關你姓夏的什麼事?要我離婚?我想你是瘋了,你為什麼不和你太太離婚呢?”
夏夢軒被堵住了口,是的,他是真的有點瘋了,竟會來祈求伯南放掉-青!望著伯南那冷酷無情的臉,他知道他絕不會放過-青了。他的來訪,非但不會給-青帶來好處,反而會害她更加受苦,這想法使他背脊發冷,額上冒出了冷汗,猛抽了一口煙,他倉卒的說:“還有一句話,伯南,那麼,你就待她好一點吧!”
“哈哈哈哈!”伯南這笑聲使夢軒渾身發冷,他那小-青,就伴著這樣一個人在過日子嗎!“夏先生,你管的閒事未免太多了!”
伯南拋掉了菸蒂,站起身來,揚長而去,對夢軒看都不再看一眼。夢軒呆在那兒,有好一會兒,只是懵懵懂懂的呆坐著。然後,他就深深的懊悔起自己的莽撞來,找伯南談判!
多麼滑稽的念頭!愛情使他做出怎樣不可思議的傻事來!現在,他該怎麼辦呢?
回到-青的家門口,他在那巷子裡徘徊又徘徊,夜靜更深,街頭的燈火逐漸稀少,寒風瑟瑟,星星在夜色裡顫抖。他不知道這樣徘徊下去有什麼用處,只是,那圍牆裡關著-青,他卻被隔在牆外!
一輛計程車滑了過來,車子中走下一個妝著入時的少女,濃豔照人,一看而知是那種歡場女子。她逕直走向範伯南的家門口,立即,她被延請了進去。夢軒站在那兒,滿腹驚疑,可是,門裡傳出了笑語,傳出了歡聲,隔著圍牆,夢軒都幾乎可以看到他們的戲謔!
“天哪!”夢軒踉蹌的退回了汽車裡,把頭僕在方向盤上。
“這是殘忍的!”他那個柔弱的-青,他那個易於受傷的-青!
他那個純潔雅緻的-青呵!現在,她到底在過著怎樣的日子呢?
發動了車子,他沒有回家,他沒有心情回家,他滿心顫慄,滿懷愴惻。不知不覺的,他把車子停在程步雲的家門口,那是個智慧而經驗豐富的老人,或者,他有辦法處理這件事!
無論如何,他現在渴望能面對一個人,好好的談一談。
下了車,他按了程家的門鈴-
青病得很厲害,有兩三天,她根本就神志昏昏,什麼都朦朦朧朧的。唯一清晰感覺出來的,是那份孤獨。這兩三天裡,她始終就躺在沙發上,在高燒下昏然靜臥。伯南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少在家,在家的時候就和那個黛黛纏在一起,他知道-青生病,不過,他並不重視,他認為她在裝死,在矯情。有時,他會狠狠的在她身上擰一下,說:“如果你想對我撒嬌,那你就錯了,我可不吃你這一套!你趁早給我爬起來吧!”-
青被他擰痛了,會恍惚的張開大大的眼睛,茫茫然的瞪著他,眼睛裡盛著的是完全的空白。
“裝死!”伯南憤憤的詛咒,把燒紅的菸頭任意的撳在她的皮膚上面,她驚跳起來,恐懼的注視他,那對眼睛依舊那麼空洞茫然,像個被嚇愣了的孩子。
夢軒的來訪使伯南更加憤怒,夢軒居然敢來找他!未免太藐視他這個丈夫的尊嚴了!但他一時拿夢軒無奈何,既抓不住他的把柄,又因為他和程步雲有深交,投鼠忌器,他還不敢得罪對他前途有影響的人。回到家裡,他把這一腔怨氣完全出在-青身上,把她從沙發上捉了起來,他強迫她坐正身子,對她吼著說:“你這個賤婦!別對我做出這副死相來,如果你坐不直哦,我可有辦法對付你!”
一連的七八下耳光,使-青眼前金星亂跳,但神志也彷佛清楚了一些。伯南審視著她,一個歹毒的念頭使他咧開了嘴,帶著個惡意的笑,他說:“告訴你,你那個夏夢軒來過了。”
夏夢軒,這名字像一道閃光,閃過了-青空洞的頭腦,閃過了她昏睡的心靈,她抬起了眼睛,可憐兮兮的、熱烈的、而又哀求的望著伯南。
“你想嫁給他?嗯?”伯南盯著她,陰陰沉沉的問-
青一語不發,只是瞪著她那悽苦無告的眸子。
“可是,別人並不要你呀!”伯南冷笑著說:“你的夏夢軒來找我,向我道歉,他說和你只是逢場作戲,他有個很好的家庭,無意於為你犧牲,他要我轉告你,叫你忘記他,你懂嗎?他的太太比你美一百倍,你算什麼?人家可不像你這樣痴情呀!”-
青的眼睛閃了閃,仍然一語不發。
“你聽明白了沒有?”伯南惡聲惡氣的吼著,她的沉默使他冒火,抓住她的肩膀,他揉著她的身子,揉得她渾身的骨頭都作響,彷佛整個人都會被搖散開來。然後,他把她摔在沙發上,咬著牙,恨恨的說:“這就是最可惡的地方,永遠像一座雕像!”-
青就勢倒在沙發中,她半躺半靠的倚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睛空洞迷惘的望著窗子。那個黛黛又來了,滿屋子的嬉笑喧鬧,-青恍如未聞,就那樣坐著。夜深了,她還是坐著,黎明來了,她還是坐著,那個黛黛走了,她還是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