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蘭馨公主,結束了她的歸寧,回到王府,才發現吟霜的身分,已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白姨太?”公主驚愕的挑著眉毛,瞪大了眼睛,“她已被正式收房?成了白姨太?而且,她懷孕了!她居然懷孕了!”她把手中一個茶杯,哐啷一聲擲於地:“皓禎,他欺我太甚!”
崔姥姥急忙過來,又給她拍背,又給她撫胸口,嘴裡喃喃叫著“不氣,不氣!”公主一把攥住崔姥姥,十分無助、十分悲痛的問:“為什麼?為什麼這白吟霜有這麼大的力量?能夠旋乾轉坤?我是公主啊,我怎麼就鬥不過她?王府裡,人人向著她,都沒有人向著我!這也罷了,怎麼皇阿瑪也不為我做主,反而訓了我一頓,要我有容人氣度,要我寬宏大量……這明明就是叫我和吟霜平起平坐嘛!現在,她居然懷了孕!我看,早晚我會被她壓下去!怎麼會這樣嘛?現在我又該怎麼辦嘛?”
公主說著,滿臉的悲切與茫然。崔姥姥見公主如此,真是又又憐惜,卻苦於無法安慰。此時,宮女小玉,在打掃砸碎的茶杯,跪在地上細心的撿拾碎片。一面撿著,一面忍不住插嘴說:“公主,奴才聽到府裡的丫頭姥姥侍衛們,傳來傳去,說了好多關於白姨太的事,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公主一怔,瞪著小玉。
“說!”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了。
“是這樣的,”小玉怯怯的開了口,壓了聲音:“大家都說,那東跨院,也就是靜思山房,自從白姑娘住進來以後,就常常看到白色的人影飄來飄去。這白姑娘姓白,名字叫‘吟霜’,好像都和‘白’字有關。據說,那白姑娘還綃了一個綃屏給額附,綃屏上是隻白狐狸。公主一定知道額駙小時候,捉白狐、放白狐的事……所以,大家都說,這白姨太不是人,是……”她四面看看,生怕那“白”什麼的會“無所不在”,聲音更低了:“是……是‘大仙’哩!”
那是一個盛行鬼狐之說的年代。人們相信鬼,相信神,最奇怪的事,是相信“狐狸”會變成“大仙”。
“大仙?”公主脫口驚呼,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她是大仙?”“別胡說!”崔姥姥忙接口,叱罵著小玉:“那是民間小老百姓才去相信的!這王府裡面,上有公主,下有王爺福晉,都是福厚高貴之命,那些牛鬼蛇神,怎能近身?別在這兒捕風捉影,妖言惑眾!”“喳!”小玉忙叩頭,想退下去。
“不忙!”公主回過神來,急聲喊:“你還聽到什麼,都說出來!”“喳!”小玉又應著,四面張望了一下。“還聽說,這白姨太就是當日放生的白狐,化成人形,要來‘送子報恩’!”“送子報恩?”公主失聲重複了一句。
“是啊!要不,才進府沒多久,就從丫頭搖身一變,成了白姨太,不是太神通廣大了?這會兒,又有了喜,大家說,大家說……”“說什麼?”公主大聲問。
“說白姨太,一定會生個兒子!”
公主腿一軟,跌坐在椅子上。眼光直勾勾的瞪視著牆上的一幅畫,視線並沒有停在畫上,而是穿過了畫,透過了牆,落在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那兒在曠野,有草原、有皓禎,有白狐……白狐一步一回首,烏黑的眼珠,正是吟霜的眼珠……小玉退下了。崔姥姥見公主神思恍惚,目光遲滯,心中就慌了。這蘭馨公主是崔姥姥從小帶大的,身分是主僕,感情卻賽過母女。她急忙忙去倒了杯水來,給公主喝了,見公主仍是神不守舍,就拉著她的胳臂,搖了搖她,急急的說:
“你千萬不要聽信這些謠言,你想想看,那白吟霜怎會是大仙呢?如果她是大仙,先前咱們整她的時候,也不見她施展什麼本領啊!水淋她,針扎她,蠟油燙她,夾棍夾她……她何必乖乖受罪,儘可以做法呀!是不是?”
公主怔忡的想了想,面色灰敗。
“但是,她還是贏了,不是嗎?我拿她一點兒轍沒有,不是嗎?”“不不!還有辦法的!”崔姥姥長長一嘆。“現在,只好放開白吟霜,也放下你公主的身段,用盡工夫,夫挽回額駙的心!”“挽回?”公主愣然的眨著大眼。“我甚至好懷疑,我曾經擁有過他的心嗎?如果根本不曾擁有,現在又談什麼挽回呢?”
“快別說這樣喪氣話!你是正室,她是偏房,你的出身是公主,她的出身是丫頭,如果你也有了孩子,這‘正出’和‘庶出’,距離就大了!所以,當務之急,是也要懷孕才好!”
“懷孕?懷孕?”公主臉色一沉,眼光陰暗,悲憤的喊出來:“懷孕是一個人就能懷的嗎?人家好歹是有了,我呢?早先尚未撕破臉的時候,閨房中就已經是推三阻四,勉勉強強的了,現在可好,一切都挑明瞭,人家更是專房之寵了……我怎麼懷孕啊?”公主說著,羞憤和委屈一齊掩上心頭,蒙著臉就哭了。“不傷心,不傷心!”崔姥姥拍著公主:“咱們等機會,等機會,只要機會來了,說不定旋乾轉坤的,就是咱們了!”
公主看看崔姥姥,心中充滿了苦澀、難堪、羞惱、和無助。“天啊!”她喊著:“我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跟一個丫頭爭丈夫,還要等機會!我怎麼會墮落到這種地步呢?”
崔姥姥心痛極了。“等著瞧吧!”她低低估噥著:“總有一天,會給咱們逮著機會的!路還遠著呢!等著瞧吧!”
機會真的來了!而且來得太出人意外,這個“機會”,把整個王府,又都震動得天下大亂了。
這天,已是八月十四,中秋節的前一天。在碩親王府中每年到了這個日子,府中會大宴賓客,王府中的戲班子、舞蹈班子都登臺演出,府中有身分的女眷,她都能坐在臺下,和賓客們一起享受聽戲的快樂,是個闔府同歡的日子。當然,男賓和女眷是要分開坐的,中間用屏風隔開。
這晚,吟霜初次以“如夫人”的身分,被雪如帶在身邊,參加了這場盛會。坐在臺下,她穿著新縫製的紅色衣掌,梳著婦人頭,髮髻上簪著珍珠鑲翠的髮飾,容光煥發,明眸似水,真是美麗極了。公主雖坐在她的上位,也是珠圍翠繞,前呼後擁,但,不知怎的,她就覺得自己被吟霜給比下去了。尤其吟霜臉上,綻放著那樣幸福和安詳的光彩,簡直讓人又忌又恨!吟霜見到了公主,倒是惴惴不安,畢恭畢敬的,又請安又屈膝,臉上卻不得不堆著笑意,一來維持風度,二來要示惠給皓禎,真是幾千幾萬個“無可奈何”!
臺上,一場熱鬧的孫悟空大鬧天宮才鬧完,孫猴子和眾武生一邊串漂亮的筋斗雲翻下場。臺下賓客們大聲叫好,掌聲雷動。下面要換戲碼,客人和女眷們都乘機走動走動,添茶添水。就在此時,戲園外,侍衛大聲唱著名:
“多隆貝子駕到!”皓禎嚇了一跳,霍然站起。隔著屏風的吟霜,已驚得花容失色,手中的一個茶杯,差點掉落地,茶水竟灑了一身,香綺慌忙上來擦拭。公主詫異的看著吟霜,不知她何以如此失態。還沒轉過神來,皓祥竟領著多隆,走到屏風這面來了,皓祥以討好的聲調,朗聲報著:
“啟稟公主,多隆貝子求見,跟公主請安!”
公主眉頭一皺,正要揮手說不必,卻一眼看到吟霜直跳起來,臉色大變,身子往香綺北後躲去。公主疑心頓起,立刻轉了語氣:“進來吧!”多隆跨了進來。他和公主,原是嫡親的表兄妹。當初如果不是皓禎鋒芒畢露,雀屏中選,這“額駙”的地位,也很可能落在他身上的。他起了過來,對公主甩袖子,跪下,磕頭。“臣多隆,叩見公主!”
“起來吧!”“謝公主恩典!”多隆站起身來,抬頭一看。吟霜避無可避,用袖子往臉上遮去。同時,皓禎帶著阿克丹和小寇子,也急急的繞到屏風這面來了。“請多隆貝子,到這邊來入座!”小寇子大聲說:“別驚擾了公主!”“有什麼驚擾不驚擾的!”公主看到小寇子就有氣。“多隆是自家表兄弟,不必見外,就在這兒入座吧!”
“謝公主恩典!謝公主恩典!”多隆大喜過望,一疊連聲的說著。已有小太監端過一張凳子來,多隆就側身坐下,喜孜孜的東張西望。吟霜這一下急壞了,真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王爺好不容易承認了自己,但卻從不知自己曾行走江湖,酒樓賣唱。她真不敢想,萬一穿幫,會怎麼樣?
“吟霜!”公主的聲音冷冷的響了起來:“你擋著我了!你不坐下,站在那兒做什麼?”
“是!是!”吟霜輕哼著,遮遮掩掩的往回坐。
吟霜?多隆大吃一驚,定睛對吟霜看去。皓禎已一步跨上前來,伸手搭在多隆手腕上:
“雖是親戚,男女有別!請到這邊坐!”
怎的?公主已經“賜坐”,你這額駙還不給面子?多隆心中有氣,再抬眼看那“吟霜”,這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他跳了起來,直視著吟霜,怪叫著嚷開了:
“吟霜!白吟霜,原來你已經進了碩親王府!你害我找遍了北京城!”“放肆!”阿克丹直衝上前,伸出巨靈之掌,就要去抓多隆。“白姨太的閨名,豈可亂叫,跟我出去!”
“你才放肆!”公主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這阿克丹好大狗膽,上次殺入公主房中,現在又直闖女眷席。公主本是冰雪聰明,現在,已料到這多隆和吟霜之間,定有隱情,心中就莫名的興奮起來。跨前一步,她指著阿克丹,聲色俱厲的大聲說:“這是反了嗎?膽敢在我面前如此張狂!來人,給我把侍衛統統叫來!看誰還敢輕舉妄動!”她抬眼看多隆,沉聲說:“多隆,你不要害怕,儘管告訴我,你可認得吟霜嗎?”
多隆得到公主的“鼓勵”,更是得意忘形,和皓禎的新仇舊恨,正可以一起總算!於是,他在福晉面前,在趕過來一看究竟的王爺面前,在皓禎及吟霜面前,他就呼天搶地的喊開了:“這吟霜原是我的人呀!她在龍源樓唱曲兒的時候,已經跟我了,我還來不及安排她進家門,她就失蹤了!原來,是被皓禎搶了去……”他直問到吟霜面前:“吟霜,你怎可這樣朝秦暮楚,得新忘舊!”吟霜面色雪白,嘴唇簌簌發抖,又驚又氣之餘,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皓禎怒吼了一句:
“多隆!你血口噴人!無中生有!我跟你拼了!”
公主往前一攔。“事關王府名聲,非同小可!”公主轉頭去看王爺,眼光銳利如刀。“阿瑪,你能不聞不問嗎?你要被欺瞞到幾時呢?”
王爺已震驚到了極點,也惱怒到了極點。
“立刻給我把吟霜帶上樓去,你們一個個……”他指著皓禎、小寇子、阿克丹、多隆:“全跟我來!”
於是,連夜之間,王爺和公主,在王府“懷遠樓”的一間秘室中,夜審吟霜。樓上,樓下,都排排站著公主的侍衛,把房間團團包圍著,氣氛森嚴。崔姥姥不聲不響的站在房門口,靠著牆邊,一雙眼光卻銳利的投射在吟霜身上。雪如帶著秦姥姥,站在房門的另一邊,雪如心急如焚,她雖然知道吟霜的出身,但對多隆的“指證”,仍然嚇得心神大亂。出於對吟霜的喜愛,更出於那份本能的信任,她不相信多隆的話。但是,多隆把吟霜的身分拆穿了,雪如也難逃“欺瞞”的責任!何況,這多隆言之鑿鑿,字字句句,如判了吟霜的死刑,雪如實在聽得驚心動魄。
“回公主,回王爺,這白吟霜原是龍源樓的賣唱女子,皓禎曾經為了搶奪她,在龍源樓對我拳腳相向!此事由不得我胡說八道,龍源樓的徐掌櫃和店小二都親眼目睹!我功夫不如禎貝勒,爵位也不如他,但這白吟霜早就委身於我……”
“多隆!”皓禎一聲狂叫,衝運去就勒住多隆的脖子。“你這樣信口雌黃,你居心險惡,太卑鄙了……”
多隆躲都躲不及,被勒得直嗆直咳,公主怒拍椅子扶手,厲聲說:“來人來人!快去制住額駙!”
好幾個侍衛應聲而入,七手八腳的扯開了皓禎,皓禎漲紅了臉對多隆繼續憤怒的大喊:
“我知道你得不到吟霜,心在未甘!你害她還不夠慘嗎?你殺了她的父親,害她骨肉分離,家破人亡……現在還要這般羞辱她,你不怕舉頭三尺,神明有眼?!”
王爺大踏步走上前來,抬頭痛心已極的看了皓禎一眼,就掉頭去看那跪在地上的吟霜,森冷的說:
“誰都不要再說話!吟霜!抬起頭來!我有話問你!”
吟霜面無人色的抬起頭來,悽苦已極的看著王爺。
“你曾在龍源樓唱曲嗎?”
“你是小寇子的親戚嗎?”
“不是。”“你和皓禎在何處相遇?”
“在……龍源樓。”“你到底是什麼出身?”
“從小跟著我爹和我娘,彈琴唱曲兒為生!”
“你怎能入府當丫頭?”
雪如再也無法保持沉默,接口說:
“是我!”王爺迅速轉眼去看雪如,眼中,盛滿了不相信、悲痛,和被欺騙後的惱怒。“我實在是情迫無奈!”雪如哀懇的看著王爺:“皓禎前來求我,我見他們兩個情深義重,這才想法子把吟霜接入府,這之中的原委和經過,我再慢慢對你說。現在,請看在吟霜已有身孕的份兒上,就別再追究了吧!”
“怎能不追究?”公主厲聲說:“姑不論酒樓歌榭的賣唱女子,怎麼混進王府,這已有身孕,到底從何而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皓禎怒喊著。
“我的意思很明白!”公主喊了回去,直視著皓禎:“我懷疑她肚子裡的孩子,根本不是你的!”
“怎麼不是我的?”皓禎跺著腳,快要氣瘋了。“她以白璧之身,跟隨了我……”“那,”公主指著多隆:“他,又怎麼說?!”
“他是含血噴人!他是胡言亂語!你們要相信一個這樣無恥的小人,而沒有人肯相信我!”皓禎氣極,一聲狂叫:“啊……”同時,雙手用力一格,竟把抓著他的幾個侍衛硬給震得飛了出去。他拳打腳踢,又踢翻了兩個,然後,一反手,他搶下了一個侍衛的長劍,就舞著對多隆劈了過來。多隆大駭,狂叫著躲開去,而王爺,已迅速的攔上前去,暴喝一聲:
“你給我站住!”皓禎一劍正要刺出,一見是父親,硬生生把劍收住,房中所有的人,都失聲驚叫了。“怎麼?你要逆倫殺親嗎?”王爺沉痛的說,指了指地上的吟霜:“為了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你居然串通母親,和你的親信,聯手來欺騙我!你罔顧禮法親情,造次犯上,漠視皇恩浩蕩,冷落公主……你……你……”他重重喘著氣:“你真讓我痛心!”跪在地上的吟霜,已經再也聽不下去了,崩潰的用手抱住頭,發出一聲淒厲的狂喊:
“夠了!夠了!我走!我走……”
喊著,她站了起來,反身就往樓下奔去。公主大叫。
“抓住她!”她已奔到樓梯口,崔姥姥見機不可失,伸出腳來,就把吟霜重重一絆,吟霜衝得飛快,被這一絆,整個人失去重心,就一腳踏空,從那陡峭的樓梯上,滾落了下去。雪如大驚失色,伸手想抓住吟霜,撈到了吟霜肩上的衣服,嗤的一聲,衣服撕破了,吟霜的身子,仍然像滾球一般一路翻滾了下去。
“不要!吟霜!吟霜……”皓禎狂奔過去。
“天啊!”雪如跟著奔下樓。
吟霜臥在樓梯底下,那肌膚上,一朵小小的、粉紅色的“梅花烙”正清晰的展現著。
“天啊!”雪如再喊了一聲,整個人都呆掉了。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