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平同他好朋友王柱石說:“我終於找到了她。”
王柱石根替他高興,“叫什麼名字,讀書抑或做事,還有,家庭背景如何?”
李也平嗒然,“統統不知。”
“什麼,沒有勇氣去結識她?”王柱石不置信。
事情是這樣的。
國際會所綠草如茵,是打網球的好地方,奧林匹克尺碼泳池更可暢泳,每天早上,上班之前,也平一定去運動三十分鐘。
已是多年習慣,讀書時開始,在池邊結識了不少朋友。
那一日,他剛自泳池上來,想去衝身,忽然看到一隻金棕色大狗。
咦,狗只不準進人泳池範圍,這是誰家的尋回犬?
他喜歡狗,尤其是馴良的尋回犬及西班牙硬。
也平用毛巾擦乾身子,坐下來喝杯冰茶。
就在這時,尋回犬輕輕走到他附近,蹲下。
它在等誰?
也平好奇,四處張望。
清晨七時,泳池只得三五個人,總要等放學以後,人才會略多。
他看到了一個年輕女子在遊蝶泳。
她泳術奇佳,姿勢美妙,像一枝箭般,從一頭游到另一頭。
接著,一躍而起,坐在池畔。
她身上水花四濺,笑著吹聲口哨,尋回犬立刻銜著毛巾向她走去。
也平看得呆了,呵出水芙蓉,就是這個意思,她肩膀圓潤,背部呈V字,分明是運動好手。
她拍拍愛犬,披上毛巾,朝椅子走來。
離也平不遠處坐下,脫下泳帽,長髮落在肩上。
她輕輕撫摸狗的背脊,“謝謝你,金剛,謝謝你。”
也平這才知道尋回犬叫金剛。
她沒有注意到也平,她閉上雙眼,享受清晨新鮮空氣。
一連三日,也平都想過去自我介紹。
“我叫李也平。”
“我在李關張建築事務所做事。”
“你呢,貴姓?可以請你喝杯咖啡嗎?”
也平並不是畏羞之人,這種自我介紹起碼做過十次八次,可是不知怎地,他忽然躊躇了。
此刻,他希望有熟人過來,為他介紹:什麼,你們不認識嗎?過來過來,我做中間人。
聽到這裡,好友王柱石大奇,“為何膽怯?”
也平半晌才抬起頭,“怕遭拒絕。”
“她不會拒人千里。”
王柱石為他分析:“愛運動的人多數性格爽朗,長得好,沒有自卑,不會古怪,年輕男女多一個朋友無所謂,你不妨鼓起勇氣。”
“柱石,你可以做愛情信箱主持人。”
“慢著,誰提到愛情,你愛上了她?”
也平頷首。
“一見鍾情?”
也平不予否認。
柱石吃驚,“千萬別輕舉妄動,嚇怕對方。”
“你看,現在又叫我按兵不動。”
柱石有好奇心,“帶我去見她。”
“不行,你比我會說話,我不冒這個險。”
“放心,我與你喜歡不一樣的異性。”
“美人是美人。”
柱石啼笑皆非。
過兩日,他自動出現在泳池畔。
他看到世平坐在藤椅上,也看到了金剛與它的女主人。
柱石是旁觀者,心緒清,立刻覺得事情不尋常。
那隻金色尋回大分明受過嚴格訓練,一舉一動,同普通狗只有異。
那女孩子坐在世平不遠處曬太陽。
是,確是個美女,高大、碩健、圓臉,最漂亮的是那身蜜色的皮膚。
柱石走過去,手放在好友肩上。
也平一抬頭,看到是他,一愣。
“看,我不請自來。”
也平笑了,這多事的人。
“一直揹你坐?”
“是。”
“從不與你打招呼?”
“正確。”
柱石說:“我們找泳池管理員談談。”
“為什麼?”
“笨人,發掘資料呀。”
他們在接待處找到管理員。
那位小姐很客氣。
“是,狗只的確不準走近泳池,可是也有例外。”
“什麼例外?”
管理員解釋:“當狗主人需要它協助的時候。”
也平還不明白,正待追問,柱石已經推了他一下。
也平發覺老友神色異常。
他們向管理員道謝離去。
也平問柱石,“你發現基麼?”
柱石輕輕說:“尋回犬品性馴良,接受訓練後可成為傷殘人士最佳助手。”
也平在電光石火之間忽然醒悟過來。
地震驚地說:“它是她的眼睛!”
接著,深深受到打擊,跌坐在沙發裡。
“是,故尋回犬又名盲人犬。”
也平惻然,情緒過很久不能平復。
柱石說:“一起去上班吧。”
也平點點頭。
那一整天,也平都悶悶不樂,深深為陌生女子不值。
第二天,也平一早到泳池邊去等她。
她沒有來。
也平不氣餒,仍然到同一位置等。
三天後,他終於看見了她,忽然決定不再等下去,走到她面前,說聲你好。
女郎架著墨鏡,聞聲轉過頭來,笑笑說:“早。”
“你一連幾天沒來。”
女郎沒想到有人注意她,意外答:“是,”她伸手搭在愛犬身上,“病了幾天。”
“無大礙吧。”
“看過醫生,已經痊癒,多謝關心。”
也平介紹自己,一口氣把姓名職業都講出來。
女郎笑,“我叫周真言。”
也平稱讚:“多麼好聽的名字。”
女郎只是微笑,那樣平和樂觀,也實在難得。
她說:“這是我們家的金剛,金剛,這是李先生。”
金剛喉嚨胡胡聲,表示友善。
“你可喜歡狗?”
“十分喜歡,可惜居住環境狹窄,不方便養狗。”
“金剛已經十八歲了。”
“什麼,”也平吃一驚,“這等於人類一百歲。”
“是呀,我與金剛一起長大。”
她擁抱愛犬。
這個時候,上班時間已到,也平依依不捨,“明日再見。”
女郎頷首。
也平把小車子駛出來之際看到女郎也在等車,他剛想載她一程,一輛黑色大車停下,司機替她開門,她先上車,再喚金剛。
一人一犬去遠了。
家境不錯也是她心平氣和的原因之一吧。
柱石知道了十分反對,“你不該同她說話。”
“為什麼?”
“你這人似小孩,”柱石光火,“一日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並無企圖奢望,多一個朋友沒有壞處。”
“你的豬朋狗友已經不少。”
“是嗎,”也平說:“我卻覺得自己有顆寂寞的心。”
“我擔心你會傷害人家。”
那樣細心,的確難得。
“你放心,她很堅強。”
“請勿熱情過度,引致他人誤會。”
“我會盡量小心。”
也平沒想到是周真言主動約他。
“週六下午紀念花園舉行露天音樂會,不知你可有興趣參加。”
“我來接你。”
“不過,金剛需與我一起去。”
“我明白。”
週末他去她家,帶了一束白色香花,親手挑選,花束內有玫瑰、玉簪、百合,以及星花。
她前來開門,金剛跟在她足跟。
真言除下了墨鏡,雙眼與常人無異,一點看不出來。
她接過花,給金剛嗅一吃,“多麼香。”
把花插在水晶瓶子裡。
“我去取件外衣就走。”
她進房去。
也平看到荼几上放著一本攤開的盲人凸字大書,看一看封面,原來是新的全書。
也平用手指輕撫凸字,感覺惻然。
半晌,真言取出披肩,也平替她罩上。
真言笑,“不是我用,是金剛,前陣子它著涼,病了幾天,記得嗎?”
也平訝異,原來生病的是金剛,他還以為是它的女主人。
也平把披肩搭在金剛肩上,它嗚嗚地在喉嚨裡叫幾聲,表示感激。
也平在他頸部輕輕拍打數下。
真言問:“你也喜歡狗。”
也平點點頭,“小時候養一隻西班牙硬,一直陪我到十二歲,忽然失蹤,傷心之餘,發誓不再飼養寵物。”
“那豈非因噎廢食?”
也平說:“可是心情要好久才能平復。”
車子到了紀念花園,他們在前排側旁找到位置,金剛蹲在二人中間。
天氣尚有涼意,但太陽很好,真言又戴上墨鏡。
樂隊演奏的是中西民間音樂,不少曲子也平都相當熟悉。
奏到最後,有一班六七歲的孩子出來唱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喚起太多童年回憶,也平樂得大笑。
金剛的頭搭在他的膝蓋上,他撫摸地頭頂。
散場了,他們沒有即時離去,緩步到公園小食部,也平買了三客冰淇淋,兩人一犬吃起來。
真言還有猶疑,“金剛也有?”
“都十八歲了,還有什麼不能吃的?”
“說得好。”
他倆在紀念花園逗留很久,黃昏,也平才把真言與金剛送回家。
事後,也平坦白地與柱石說:“我並不覺得她有缺憾。”
“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沒有凝視她的面孔。”
“怕什麼?”
“我不是粗魯的人。”
“你盯著她看她也不會知道。”
“柱石,你怎麼會這樣說,禮儀是用來向自己交待的一件事,不管有人無人,人家是否知道,我們都不應失禮。”
柱石笑著認錯,“是是,李君子,你說的是。”
也平說:“我們共同興趣甚多:獨居、愛靜……”
“她可有工作?”
“她是兒童特殊教育學校導師。”
“噫,”柱石意外,“那是極之艱鉅的工作。”
“我很佩服她。”
“也平,有機會介紹我認識周真言。”
“你答應少說話我才考慮。”
“已經想保護她了。”
也平只是笑。
接著一次見面,也平漸漸提起勇氣,偷偷看到真言雙眼裡去。
真言的眸子晶瑩有神,也平打心底炙痛,這樣大的損失,不知如何彌補。
真言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抬起頭問:“我臉上有煤灰?”
“不,不。”也平的聲音已經有點哽咽。
情緒平靜下來,他們的話題漸漸扯到理想家居上去。
也平說:“湖邊,樹林中,一間用整株原木搭成的屋子……”
其言拍手,“正是,我一直想一間那樣的圓木屋。”
也平講下去:“融融爐火,丟兩塊香柏木進去,好香徹全屋。”
他們愉快地笑起來。
也平心底有一股異常滿足的感覺,前所未有,帶一絲感慨,又含半點苦澀。
他同好友坦白:“就是她了。”
柱石神色凝重,“別妄下結論。”
“人是萬物之靈,總有預感。”
“照顧一個那樣的伴侶,可是終身負累。”
也平不出聲。
“這件事可衝動不得,你得考慮周詳。”
“我懂得。”
柱石一而再、再而三善意警告:“要顧存對方弱小心靈。”
“是,我明白。”
第二天,也平去探訪遠親賈醫生。
賈醫生是眼科專家。
也平開門見山:“我的一個朋友,視力有問題。”
賈醫生笑,“請他來給我看一看。”
也平嘆口氣。
賈醫生納罕,“有問題嗎?”
也平說下去:“一般失明人士,神情總有點異樣,外表也看得出來……”
賈醫生接上去:“有許多原因導致失明,倘若是腦神經中斷影響視力,眼球水晶體角膜完全無損,外表並無異樣,當然,神情有別。”
也平頷首。
“若是眼球本身受到傷害,外表肯定失去美觀。”
也平低下頭。
“我願意為你的朋友診治。”
“謝謝你。”
“還有所謂暫時或間歇性失明……眼睛是身體上最奇妙的器官之一。”
也平抬起頭來,“我們的身體真是奇蹟中奇蹟。”
“所以老生常談,要注意健康。”
也平稱是。
他終於問:“有無完全看不出來的失明人?”
賈醫生微笑,“蛛絲馬跡,不會完全看不出,也許,你沒有留心。”
更可能是他內心逃避這個事實。
“可是,小說與電影裡──”
賈醫生笑了。
也平頹然,“對,那只是小說與電影。”
“小說與電影有時也頗為寫實。”
也平告辭,賈醫生送他到門口。
他約了王柱石喝啤酒。
柱石說:“張思憫思穎姐妹在那邊。”
話還沒說完,兩姐妹已經婀娜地走過來。
她倆打扮得花姿招展,時髦一如天橋上模特兒,閃亮的胭脂,深紫色唇彩,叫看不慣的人吃一驚。
也平就嚇一跳,怎麼,又流行六七十年代的雞窩頭了,真吃不消,還有,那種厚厚的墊底鞋與低腰喇叭褲,穿得不好,真要人命。
兩姐妹有一個非常出名及富有的建築商父親,據說,家中跑車多得可與衣服配色。
也平看到她們嘰嘰喳喳,蒼白無聊,忽然想起其言。
沒有重要的話,真言不開口,沉默地嫻淑地凝視前方,嘴角含笑。
是,也平就是欣賞這一點。
這時,張氏姐妹正在詳述她們父母到瑞士注射羊胎素的奇趣過程。
“──一針打下去,半邊腮就腫起來,原來是敏感,臉一腫,皺紋自然消失……”
柱石聽得哈哈大笑。
也平輕輕說:“對不起,我去撥一個電話。”
兩姐妹一怔,從來沒有人打斷她們話題,不禁微微失色。
也平已經走開。
他撥電話給真言。
她在家,聽到也平的聲音很高興。
“在什麼地方?”
“國際會龍舟酒吧。”
“可以參加你們嗎?”
“有點喧譁,我來看你如何?”
“我沒有節目。”
“我不需要熱鬧。”
“那麼歡迎你。”
“可要帶些什麼?”
“請帶幾件芝士蛋糕。”
也平回去取過外套就走。
張氏姐妹怒目相視。
也平那裡去理會這種庸脂俗粉,自顧自買了蛋糕去探訪他的意中人。
門鈐一響,就聽見金剛吠兩聲。
據說訓練得好的尋回犬還會替聾人接電話,為行動不便的老人開關燈掣。
真言來開門。
她笑看說:“我已經做了茶。”
也平意外,“你怎知我不喝咖啡?”
“我見過你喝茶。”
見過?也許,是她聞到格雷伯爵茶的香氣吧。
茶几上堆著一大疊書,也平過去看,“咦,讀者文摘也有凸字版。”
“是,我們家一直訂閱,真正造福有需要人士。”
也平點點頭,坐下喝一口茶,混身舒暢。
金剛輕輕走到他身邊。
真言說:“它最近老是病,我很擔心。”
“看過醫生沒有?”
其言無奈,“醫生說生老病死是生命自然途徑。”
金剛打了幾個轉走開。
真言又說:“昨夜地繞著這些書不走,可能是嗅到舊主人的氣息。”
也平奇問:“你不是它主人?”
“它原本是我祖母的狗。”
“啊,那它一定是懷念她。”
真言放下茶杯,“朋友送了一盆蘭花給我,請過來欣賞。”
也平對於植物不甚瞭解,可是一進書房,已經聞到清幽香氣,只見大書桌案上放著一盤蘭花,花蕾累累墜下,美不勝收。
“啊,真漂亮。”
“這位朋友在花圃中栽培許多外國來的花種,幾時我同你去參觀。”
也平沒想到她有那麼多活動,興趣又那樣廣泛,很替她高興。
他倆在書房坐下二邊聽五六十年代的國語流行曲,一邊談兒時趣事。
也平只覺時間過得太快。
他為自己添了好幾次茶。
願天天可以與這個可人兒閒話家常,堪稱賞心樂事。
也平正想把話題轉到她眼睛上去。
就在這時,真言忽然站起來。
她失聲問:“金剛呢?”
“你坐著,”也平說:“我去找它。”
周宅只有三間房間,都找遍了,不見它。
真言說:“會不會在露臺?”
兩人一起跑到露臺,果然,看見金剛蜷縮在一角,也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用力將它抱到室內。
他相當鎮定,“我立刻送它到獸醫處。”
“我先打電話叫醫生準備。”
金剛已沒有動靜。
這隻可敬的盲人犬已走到生命的盡頭。
兩人到了獸醫處放下金剛。
中年的甄醫生與真豈很熟,坦白地訊:“它熬到這個歲數其不容易。”
真言淚盈於睫。
甄醫生說:“已盡人事,你們回去吧。”
“不,我想多留一會兒。”
也平說:“我陪你。”
真言坐在金剛身前很久不願離去。
甄醫生暗示有話同也平說。
也平悄悄走到醫生辦公室。
“金剛跟著周家已有十八年。”
也平小心聆聽。
“這下子真言的心情一定不好過,你勸勸她。”
“是,我一定會。”
“我第一次見到金剛,它才一歲,金剛這名字,還是小真言替它取的。”
“的確很適合它。”
“真言自幼跟祖母長大,祖母年邁不幸失明,全靠金剛帶路。”
也平忽然抬起頭。
甄醫生繼續說下去:“對真言來說,金剛像一名家庭成員。”
也平心中疑團漸濃。
“一年前它雙眼已首。”
也平忍不住:“啊。”
甄醫生說:“完全看不出來是不是?真言把地照顧得非常好,像是要回報它侍奉她祖母。”
聽到這裡,也平霍地一聲站起來,心中有難以掩飾的喜悅。
醫生親:“儘量開解安慰真言,失卻寵物的悲傷不容忽視。”
也平輕輕回到真言身邊,他大膽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她抬起頭來,雙目通紅,顯然是哭過了。
也平凝視她面孔。
真言忽然說:“也平,你臉頰上有一大搭墨水。”
她自手袋取出溼紙巾,仔仔細細替也平拭乾淨。
也平握住她的手,“我們該走了。”
真言點點頭,“金剛已經去與祖母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