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小道進進出出很久了,對我來說是很久了:三個月難道還不算久?交一個男朋友三個月,實在不能說什麼了,他對我還好,他長得漂亮,他花錢爽快,他說話有幽默感,但他不是那種可以結婚的男孩子,因此我們只是同居著,我們住同一層房子,可是很少見面,因為我做的是晚班,他做的是白天工作。我們買了一迭厚厚的洋蔥紙,有事沒事寫張字條,他的中文壞透了,但是我喜歡看他寫的中文。
有時候他會寫:「我到紐約去一星期,你要什麼?」我會寫:「一條皮帶,格林威治村有得賣。」我們住在一起很高興。我們連對白也缺少,但是我們高興。我為他做小事情,為他打掃,清除個灰缸,洗內衣,把外衣拿到洗衣店去洗,代他付電費諸如此類的事情。有時候還泡個咖啡給他喝。
誰知道,說不定有一天,我還會為他生個兒子,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兒子,濃眉長睫毛,鬱氣森森的,小道是可愛的,我們只有床上見面,饒是如此,他還是可愛的。
我們在一起實在有開心的一面,我休假的時候,大家同去剃頭店剪頭髮,我在鏡子裡看他,他在鏡子裡看到我,兩個人就相視而笑。我們在一起高興,一日一日地過去。高興的日子有多少?高興過就是了。
他也有生氣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與別的男人吃豆腐,他拿起一隻杯子就往我頭上摔,真令我傷心,這就是有男朋友的不良之處,並反為他洗了兩個月的內衣之後,手就開始變粗,我們這種職業女性是不能做家事的。
我實在不敢說我是不是有了一個男朋友,我們從來不出去跳舞看電影,我們沒有時間,但是我的確正與他住在一起、我不能否認我有個男朋友。
然後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忽然之間他來了。我正忙著,仰起頭,看見是小道,簡直還不相信眼睛,那麼漂亮的一個人。頭髮剪得如適中,長長的腿穿牛仔褲,T恤,初夏的夜,他來看我?他很少來看我工作,接我下班,他不是那種人,他說:「給任何人最大的尊敬是信任,你又不是舞女,為什麼要人接下班?」如此這般,他有他的魅力。
我看見他便自然的迎上去,我說,「小道,你怎麼來的?」
「我爸爸回來了,我讓你看看他。」他說:「也讓他看看你。」
他的父親長居紐約,很少回來。我心想,我不愛與上一輩的人打交道,但是天地良心,小道肯介紹他給我,還真是一宗榮幸。
我連忙伸出手說:「李先生。」
他父親也伸手與我握一握,我抬頭看見了他,就呆住了。我還一直以為小道是漂亮的!可是,他父親比他漂亮兩百倍,他父親象一株大樹,小道只是一池動盪的水。
我看著他,一句「李先生」忽然就說不出來了,我低下頭,我說:「對不起,我正在工作,不能夠好好的招呼你們。」
小述說「爸,你見過琉璃了,OK,我們可以走了,琉璃,明天早上見。」
「明早見。」我說:「小道,謝謝你來。」
他轉頭笑,「沒問題。」
他父親也微笑,那種莊重的,小心的笑。
然後他們兩父子一起離開了。
晚上我回去,小道睡得傻里傻氣的,廿五歲的人象五歲大,睡覺呼嚕呼嚕的響,我到廚房,看見一盆子待洗的杯子。到浴室,看見牙膏的蓋子並沒有旋好,這小道,真是全沒公德心的。
我爬上床的時候他迷迷糊糊的說:「琉璃,每當你上床的時候,就把床的溫度帶低二十度C。」
我輕輕的給他記耳光。
他嚷:「你怎麼可以打我?你怎麼可以打我?」
然後他翻個身就睡著了。
這小道,跟他住像開兒童樂園似的,有時候想想還真恐怖,沒安全感,可是一切沒有安全感的男人都有特別的吸引力,那是有目共睹的。
我接著也睡著了,沒多久他的鬧鐘響起來,他要喝咖啡吃早餐,他要去上班了,我的天。每日我的睡眠被他鬧成一截截。
他一直說,「你明天休假是不是?爸說要請你吃飯,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好不好?」
我記得我一直說「好,好。」
然後門一響,他上班去了。我在十二點正醒來,收拾東西,吃兩隻雞蛋——我想我們遲早會餓死在這間屋子裡,遲早,兩個人都那麼懶做飯吃。
我收拾房間,然後電話響了。
一個男人溫柔的聲音,「琉璃嗎?」
「是我。」我問:「哪位?」
「我是小道的爸爸。」他說。
「李先生。」我馬上有反應。
「你怎麼叫我李先生?連一句李伯伯都沒有?」他笑問。
我光是笑,不懂得如何回答。
他說:「你明天休假是不是?我們出來吃頓飯,請你賞臉。怕小道說不清楚,我特地來講一聲。」
我說:「李先生實在是太慎重了。對我們這些後輩,還真不需要這樣,我們決定明天見。」
「你那份工作,也很累人吧?」他忽然問。
我馬上被感動了,與小道在一起這麼久,他從來不讓我有訴苦的機會,他認為男女平等,既然男人不訴苦,女人也應該免開尊口,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為主,本來這也是做人的道理,可是女人是女人,總需要點柔情蜜意,這樣子下去,難怪我瀟灑是夠瀟灑了,卻也一點女人味道都沒有了。
我答:「是辛苦,酒店的工作,本來很複雜,上面有上司,下面有同事,雖然說起來好聽,當個主管,實在是什麼都要理,況且又吃力不討好,太賣力了,上司起恐懼,以為我要把他擠走,不賣力,下面人看著,老妒忌我有這機會吃閒飯,百辭莫辯,不但累,而且不愉快,這份工作像雞肋一樣,食之實在無味。」
「我明白。所有的女孩子其實卻不該有工作。」他說,「太辛苦了。我們明天見了好好的談,你也別這麼憤世,年紀輕輕的。」
我苦笑,「再見,李先生。」我說。
掛了電話才覺得奇怪,我怎麼會對他說那麼多?這簡直不是我的習慣,我是一向不羅嗦的,社會的經驗告訴我,人要堅強的活下去,永遠堅強。但是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沒法子。
去赴約會的時候我化了點妝,小道不讓我化妝,他說要找化妝化得好的女人,那簡直是太容易了,可是我今天就是不聽他的,我自己去了。我與他很少有機會起出門,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他從來不管接送。
我到了約會的地點,他爸爸在,他不在。
我走過去,李先生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來,問:「小道遲到?」
「不,他以為約的是七點半。」李先生說。
「不是七點?」我錯愕。
「我告訴他是七點半。」他微笑。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我的臉漸漸紅起來,一直紅到脖子上,我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這中年人也太過份一點:這麼公開的勾引兒子的女朋友,而我心裡竟這麼喜悅,我抬起頭來,我知道我的眼睛明亮得很,碰到這種事,任何女人的眼睛都會亮起來。
他點了酒,又點了菜,然後就是等小道來。
他問我:「你與我兒子同居?」聲音很淡,象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點點頭,不能不承認。
「你愛他?」他問,還是很溫柔很平靜。
「我不知道,」我說:「看情形,有時候他對我很好,我覺得應該報他知遇之恩,愛他一下子,但是過沒多久,他那種自我中心來了,我也連忙保護自己,不露一點感情,實在是沒有意義,但是有幾段時候,我們還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閒著,等找到更好的人,隨時分手。」
他凝視著我:「你聽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點也不矛盾,我只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個人,當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個最大的毛病,他對女人粗心,他一輩子沒有戀愛過,因此他對女人沒有選擇,誰都一樣。」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靜靜的看著我。我聳聳肩,也許我不應當在做父親的面前說兒子的壞話,這種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嗎?
過了很久,他說:「我不認為小道沒有選擇,至少他選了你。」
「謝謝。可是我不過是一段浮雲,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離開他,他不會有任何感覺,相信我。」
「他年輕。」他說:「你也年輕,你也會很快把他忘記的。」
我承認,「這是真的。」我說:「我也知道,所以過一天總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們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簡直什麼都是敲得篤定的,我們這一代,為了要玩帥,簡直象做戲,什麼都要不在乎,瀟灑,囂張。真不幸。」
我舉起杯子,與他幹了一小半杯的拔蘭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約會你,你會出來嗎?」他坦白的問。
我沒有驚奇,遠處小道已經在門口出現了。發現了我們,正走過來,我急急的問:「為什麼選我?」
「我喜歡你,琉璃。」他簡單的說。
「這地方有很多美麗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為太多太便宜了。」他簡單的說:「你不一樣。」
我看著他,還來不及說話,他又搶著說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兒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過來拉開椅子,「我遲到了嗎?」他毛躁的問:「車擠得要命,熱死人,最討厭這種黃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麼吃?」
他坐下來。小道永遠這樣心神不定,永遠自我中心,他對人發牢騷是天經地義,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連聽都不要聽,這樣極度自私的一個人,卻又長得這麼漂亮,說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親的那份溫柔與氣派。
忽然之間,可愛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麼可愛了。
我撥一撥電話他會跳起來問:「打給誰的?」
然後他可以隨時穿衣服出門,我不屑問他,他也從來不告訴我他人在哪裡。我不會跟他過一輩子,他絕對不是可以嫁的那種人,饒是如此,我心裡也不舒服。
拿他與他父親比,更顯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顯處。
我問:「小道象是媽媽嗎?」
「是的,」他父親微笑,「象極了。相貌倒是比較象我。」
小道轉頭過來,眼睛閃閃生光,「你怎麼曉得?」
「我不過問問而已。」我說。
他父親說;「這小道,說話永遠像吵架。當年在紐約念大學,年年轉系,真是受不了,結果還是沒畢業,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寫不好,英文連文法也沒有,看樣子琉璃是比你強多,小道。」
我不出聲。
我想到小道寫的信與字,心就緩緩的軟下來,軟下來,他決不是最好的,我也決不是最好的,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高高興興,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發掉。但是我現在不高興,真的不高興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賞,那沒關係,但是地又不見得欣賞,那我是為了什麼?
他父親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親,他象母親,何等粗心的一個人,叫我受多少平白無辜的委屈,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沒了,然而為什麼今夜又特別顯著呢?
吃完一頓飯,小道父親跟我們道別,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臉頰。
小道說:「他喜歡你。」
我說:「是的,我幸運。我們現在回去了嗎?」
「我還要到別的地方去彎一彎,我先送你回去。」他說。
「沒有必要,我們也許不順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順手叫了一部街車,向他揮揮手,「再見。」
他並不在乎,也揮了揮手,我笑。這是活該,既然我要求的是一點點的關懷,就不該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時候也還是在微笑的。我的東西在他這裡越積越多,還真的不是兩個皮箱可以裝得下的,忽然之間我生氣了,離開這裡走並不是一種手段,我沒有要恐嚇他的意思,我是個受過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來的。我沒有想過他會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種人,小道這個人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感情,他不是那種敏感的人,他只懂得無理取鬧。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來。
我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個小露臺,露臺外是一條馬路,要是燈火再輝煌一點,還以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邊,要是他現在回來,他會不會挽留我呢?我並不認為他會,我不心痛,我們還來不及建立那種纏綿的感情,速戰速決才是最好的,我所擔心的不是明天會不會後悔,而是想到下個禮拜休假不知該往哪兒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肉體的接觸並不是愛情。
我提著兩隻大箱子走了,背上還背一個,看看鐘,十二點半,小道在什麼地方?只有他自己與鬼才知道,我開了門,就離開了,鑰匙會還給他,郵寄。這大廈有兩部電梯,說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來,兩個人就差那麼一點兒見不了面,咱們的緣份止於此。
下意識我對他多多少少是有點留戀的,我不贊成同居,我贊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結婚,這三個月來實在過得不輕鬆,但是走與不走,我都是要後悔的,我有心理準備,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絲蘿,他非喬木。
電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這次回去的寂寞,這種無邊無涯的寂寞。父母親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歲,他們吃飯,他們看報,他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無邊無涯的寂寞,只有一架電視機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種寂寞。
到了樓下,我靠在牆上,那種寂寞,我會甘心嗎?那樣子可怕的寂寞:永恆的。是的,他不愛我,但是又有誰愛我呢?是的,他不是結婚的對象,但是,目前誰又是結婚的對象?
跟他在一起累死總比自己一個人悶死好。我悶過,那種排山倒海的悶。父親的眼睛只看著電視機,母親的眼睛有時候會淡淡的看著我,我的痛苦與傷心足足與她隔了五十年,她不能明白,她傷了我的心,至死也不承認。
我能到什麼地方去?
我挽著箱子上樓,我還是留下來吧,女人受點小氣算什麼?誰叫咱們生為女人,可是衝到樓上,發覺大門是虛掩著的,我嚇一跳,我的天,難道剛才我忘了關大門,一推之下,發覺小道在屋子裡。
我拿著箱子當場僵住了,他在翻抽屜找文件,看見我,他說:「我忘了一張合同,回來拿,你失魂落魄的幹什麼?」
我把東西都收拾走了,他竟問我幹什麼!他居然沒有發覺屋子裡一切屬於我的東西都不見了,這個人不是粗心,而是卑鄙。
呵小道,我的要求已經降低到可恥的地步了,只要你給我一點點自尊,注意我的存在,一個女人就是一個女人,女人需要關懷,就象花需要雨露一樣。
他忽然看見我手上的箱子了,臉上一變,「什麼,你提只箱子做什麼?收拾東西走?你要走?你少玩點花樣好不好,我已經夠忙的了,你要我怎麼樣對你?把你哄回來?我的天,琉璃,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當初看中你,也就是因為你這份灑脫,現在你居然跟新舞女一樣!你要恐嚇我?」他取到文件,匆匆地走了。
我呆在那裡。
多麼的不幸,他幾時在這種時間回來過?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放下行李改變主意的那一刻回來了,看我這運氣!如果他看見之後表示惋惜,他只要說一句:「琉璃,不要這樣子,一切等我回來再說。」我馬上會抓住這句話下臺,但是他沒有,他把我好好的諷刺了一下,然後在半夜頭也不回的再去辦他的事去了。
我也是個大學生,我也受過教育。他對我不能夠以這種態度。
我坐下來,倒了一杯酒,這休假算是倒足了黴的休假,算是第幾流的休假,我緩緩的喝著,一杯又一杯,然後哭了,露臺外邊,那條路的燈光仍然燦爛,只是人的心已經變了。
詞裡有一句叫「寄語薄情郎,粉香和淚泣」。我們都沒到那種境界,我是不搽粉的,小道是最無情的。我們要分便分,要合便合,簡單得很。
我竟喝醉了。我這樣失望的收拾東西離開這個地方,他視我為恐嚇他的一種手段,我真有如此低級嗎?既然他這麼想,那我是非走不可了。算是一時衝動也好,反正我沒有這個福份。
但是酒意太濃,我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是十二點半。中午十二點半。他沒有來一個電話,電話鈴未嘗響過一下,他人也沒回來睡過。我只覺得麻木。人不論男女是越來越涼薄了。為什麼不呢?我既然可以隨時走路,為什麼他不可以也表演失蹤。只不過他忽視了一點,我並不是做戲給他看,我拾起東西,馬上離開了那層公寓。
到了父母的家,母親矮而胖的身型跌跌撞撞的出來為我開門,她的耳朵有聾,但是不肯承認,不肯戴助聽機,因此與她說話要大聲吼叫,為了省力,不如不說。即使她聽見了也是沒用,如果我說我心中難過,她會答:「有衣穿有飯吃,難過什麼?」或是「難過?看醫生去。」小道若是溫柔點,不失是一個好醫生,母親要是溫柔點,我根本不必到處急急的抓男朋友。
我呆坐一刻,回房間去了。
兩個多月沒住的房間,多多少少有點黴氣,我看著那張熟悉的天津地毯,那一堂當年買的紅木傢俱。我真是落泊落難了,如今遷就小道都遷就成這樣,早一點受這種委屈,恐怕已經子孫滿堂,還聽他的廢話呢。
我嘆一口氣,累得不得了,那幾只箱子有那麼重,一個人抬上抬下,多少次了,難為了箱子,也難為我。好了,從此之後,小道這個人將在我心中一筆勾銷,沒認識他之前,我在呼吸我在活,與他分手之後,我也還是呼吸還是活,誰沒有誰都得活下去的。從今以後,他的明日後日與我沒有關係了。
寂寞壓上來,黑暗的寂寞,我連忙吞服鎮靜劑,手是顫抖的,連忙又倒酒喝。應該請假一日,但是請假有什麼用呢?我能做些什麼?
我洗一個臉,梳好頭,還是上班去了,這樣一天又一天,白了人頭,還沒注意春天來到,春天已經過去了,在計程車裡我木著一張臉,肩膀都抬不起來,歲月壓成我這樣子,不良的歲月,來日苦多。
八個小時的工作,每天打烊的時候由我去把燈一盞盞的熄滅,摸在熟悉的燈掣上,昨天譬如今天,今天譬如明天,沒有一點的分別。
推開大門,一個人迎上來,我以為是小道,心中一跳,倒有點歡欣,雖然不知道該有怎麼樣的反應才對,但是至少他來了,他重視我。
但是這個人走近,我馬上曉得他不是小道,心往下沉一沉。忽然我微笑了,呀,畢竟我是在乎的,我在乎的不是小道,而是自尊。
「下班了?」那人問。
在黑暗中我問:「李先生?」小道的爸爸?我太驚異了。
「是的。」他說:「要不要去喝杯咖啡?累不累?」
「還過得去。」我說。
他在燈光下看我的面色,「怎麼?跟小道吵架了?」
「我早過了吵架的年紀了,我與令郎已經完了。他的毛病是不知道適可而止,嘩啦嘩啦,令人神經衰弱,還自以為是,認為他道理亨通。」我淡淡的說:「我對他那套理論聽膩了。」
「他的確是個草包,聽說你幫他很多。」他微笑。
「實不相瞞,連他那份工作都是我家親戚作的保人。」
「我遠在美國,不大知道他的事,對不起。」他說。
「他跟你不大好,是不是?所以放著一個有能力的父親,他也不學學榜樣。」我說:「他告訴過我,他的父母早早就離異了。」
「要是他求你回去呢?」
「他不會的。」我說:「他未曾戀愛過,全世界的女人在他眼睛裡是一樣的,可以上床的動物。」
「琉璃,我抱歉我兒子是個粗心的人,你有許多優點,是他所看不見的,恕我說一句,你們倆水準不一樣。」
我苦笑,「謝謝你,李先生,我只記得他要求與我同居時,他問,「你走了,我怎麼辦?」當時我打算去新加坡,他又問:「琉璃,你就這樣來了,又去了?」對白像文藝小說一樣。」我聳聳肩,「我喜歡聽這種對白,女人都喜歡。」
「你會想念他?」
「多多少少一點,不重要。」
「真奇怪他會放你走。」
「奇怪嗎?不見得,他要什麼女人都有,簡單得很,其實我們倆見面的機會是極少的,他找我,是因為我比其它一般女子要比較獨立,我有工作,我不嚕囌他,他從來不問我一天三餐是怎麼解決的,他知道我會照顧自己,他太清楚了。而我呢,我只是怕寂寞,李先生,你或許不知道,一個人睡覺是天下間最痛苦的事。」
「你與他在一起,難道不痛苦嗎?」
我笑,「我們不要再提了,你還要喝咖啡嗎?」
「你賞臉嗎?」他問。
「李先生,像我們這種女人,早已經過了賞臉的年紀了,有個人來請喝咖啡,不知道有多樂。」
「真的嗎?琉璃,你幾歲了?五十?六十?女人無論在任何年齡,都是值得尊敬的。」
「令郎真不象你。」我笑。
我們找到一個地方喝咖啡,其實我是不喝咖啡的,但是既然我能陪小道,就可以陪他。日子漸漸過去,我變為一個極好應付的人,但是這世界還是不允許我有那麼一點點的快樂。
「小道除你之外,還有沒有其它的女朋友?」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找說。
「他每夜回來嗎?」他問。
「從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再出現,當我無法忍受的時侯,我會得自動離開。但是……我們在一起,的確有過快樂的時光,剛開頭的時候,非常的輕鬆,非常的飄逸,剛開頭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
「你把他寵壞了,以你這樣的身份,不該降格來這麼遷就他。他自小是一個很難纏的孩子,一個問題青年,在美國不停的看心理醫生。」
「他自己會寵壞自己,不需要別人動手。」我笑,「他太聰明太壞了。」
他凝視我。「如果你答應我,我會天天回家,我會照顧你一日三餐,我會給你生活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結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給你,你會怎麼答覆?」
我抬起頭。
我靜靜的說,「李先生,我是你兒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經過去了,是不是?你會答應我不再見他,是不是?」
我震驚得無法開口。
「把那份工作辭掉,女人都該被好好的珍惜著,女人不該拋頭露臉去辛苦工作。坐在家中做你喜歡做的工作,畫畫、寫字、任何事。琉璃,象你這樣的女子是該被珍惜的,你可以跟著我過下半輩子。你幾歲了?」
「廿八歲。」我說。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來,來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間房間,有兩個女傭人,我相信你會喜歡。」
我說:「你太心急了。」
「我已經老了,琉璃,看到喜歡的東西要馬上抓得緊緊的,怎麼可以放開一刻?你相信我,即使咱們兩父子的趣味一樣,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過大衣,為什麼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麼不對?我說:「我們去吧。」
他有司機把車子開過來,司機拉開門,他扶我上車。小道,小道永遠先跳下車,然後待我付車資,小道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不是一個有心腸的人,不是一個有柔情蜜意的人。
但是他也喜歡那種小家子氣美麗的女人,不能怪他,只是我不能討得他的歡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著父親帶回來的報紙,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著電視上的廣告,卡通?回家?廿八歲的女人早該脫離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麼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註定要這樣落泊。我微笑,在他的「賓利」裡坐得非常舒服,為什麼不呢?說不定他明日會送我一件銀狐,我想有一件銀狐想了多久了,我與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樣,我只是一個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會委屈的。」他說。
「我知道。」我說。
我不希望快樂,我只希望我不要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