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嘆了口氣,柔聲道:“羣玉小姐,小秀才,回到你父親身邊去吧!”
羣玉咬牙切齒,頓足大聲道:“不!我不離開你!我要讓你知道,我趙羣玉不是那麼容易被甩開的!”
蘇三耐心地勸道:“可我要跟別人打架,生死我都不曉得,所以你還是離開我為好。”
羣玉恨聲道:“我不上你的當!”
話音剛落,屋頂上突然有人大笑:
“哈哈,你還説沒上當!你早就上了他的惡當啦!”
幾乎所有的人都驚呼了三個字——
“燕雙飛?”
“燕雙飛!”
來人果然是燕雙飛。
燕雙飛仍舊是一身紫黑的短打,仍舊是那麼一本正經的,好像方才那一聲大笑不是他笑的。
他一現身,蘇三便馬上覺得身上有點發軟,很想躺到地上好好睡上一覺。
邊澄的眼中閃出了驚喜的光芒。
霍名山的目光像毒蛇的紅信子。
紅薔薇的目光卻黯淡得令人看了心灰意冷。
燕雙飛的出現,告訴了她一個事實——她這次失敗了,而且敗得相當慘。
燕雙飛還活着,説明公孫奇還活着,而且活得一定還很不錯。
燕雙飛居然能悄無聲息、平安無事地到了屋頂,也説明趙宅裏所有防禦力量的失敗。對方的實力顯然出乎意料地強大。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他,只有羣玉除外,羣玉的眼中,已只有蘇三。
燕雙飛沒朝其他人看一眼,偏偏就盯着羣玉,徑自走到她面前,認真而又不無沉痛地道:“你已經上了蘇三的大當了,怎麼就不知道反悔呢?”
羣玉吃力地扶着搖搖欲墜的蘇三,氣急敗壞地哭罵道:“你見死不救,還胡説八道,還算他的好朋友嗎?”
蘇三在傻笑,他實在太累了,沒力氣説話了,否則他很想幫幫羣玉的忙。打嘴仗方面,除了蘇三,天下很少有人會是燕雙飛的對手。
燕雙飛直愣愣地瞪着羣玉,大聲道:“我是説真的!
蘇三這是在騙你,他會甩了你的!你現在若要反悔,還不算太晚,來得及!”
羣玉見蘇三已軟成一團泥,怎麼扶都扶不住了,也就顧不得鬥口,哭兮兮地坐下來,痛惜萬分地將蘇三抱在懷裏,好親熱,好親熱。
燕雙飛嘆了口氣,似乎很惋惜很悲哀地搖搖頭,苦笑道:“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小女孩子就是不懂事呀!蘇三這個人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他這個人一張八哥嘴,花言巧語什麼不會説呀?嘖嘖,嘖嘖……”
他轉向趙東海,很同情地道:“趙老爺子,我實在為你感到痛心疾首!這麼好的一個閨女,好容易養大了,卻找了這麼一個很次的女婿……”
趙東海肺都要氣炸了。
雖然他知道燕雙飛這人不好惹,也還是忍不住怒吼了一聲:
“放你媽的屁!”
燕雙飛吃了一驚似地捂住耳朵:“我媽的屁哪有這麼響?”
紅薔薇雖仍在心灰之中,卻也忍不住輕輕一嗤。
趙東海大叫一聲,右手猛揮,兩隻金膽一前一後。
一快一慢,旋轉着奔向燕雙飛的胸口,發出嘶嘶的低叫。
趙東海出手了!
凌厲的攻勢,驚人的內力!
燕雙飛在剎那間似乎縮小了一半,又在剎那間暴長起來,他的雙手的拇指和食指一下捏緊,隨着一聲暴喝,向前疾伸。
金膽同時撞上了燕雙飛的雙手,然後就停住了,不再前進。
趙東海怔住了,不相信似地看着自己的那兩隻金膽。
金燦燦的金膽奇怪地粘在燕雙飛的指尖上,一動不動。
“微雨金針,天下橫行!果然好指力!”
霍名山又冷又傲地笑了。
燕雙飛也冷冷笑了一下,手輕輕一抖,兩隻金膽落地:
“不錯!”
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似有細微的金光閃動。
他居然是用兩根細若牛毛的金針,釘入了暴射而來的兩隻金膽!
這該又是何等神妙的武功呢?
趙東海眨了眨眼睛,又盯着看了一會兒,終於嘆了口氣,苦笑着搖搖頭,罵了一句:“他媽的!”
燕雙飛卻仍然很誠懇地望着他,很認真地道:“其實我剛才也是一片好心,蘇三這小子的確不是個好東西,你要選他當女婿,還真不如選我!”
趙東海的臉色一下又青了,眼中重又閃出了兇光:
“燕雙飛,你在污辱老夫?”
很顯然,燕雙飛這一手太不夠仗義了,手上已贏了人家,嘴上還不肯積點德。
燕雙飛的朋友們都曉得,他這人就這麼個狗脾氣,他經常會幹出讓人下不來台的事。
這種時候,就得有一個燕雙飛的朋友來幫他收場。
燕雙飛的朋友中,只有蘇三在場。
蘇三隻好強提一口真氣,怒罵一聲:“滾蛋,燕雙飛!老子的事,你少插手!你要有閒工夫,去給我制住霍名山!”
燕雙飛轉過頭,笑嘻嘻地道:“你小子是説真的?不後悔?”
別人不知道他説的話是什麼意思,蘇三卻清楚,燕雙飛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要逼得蘇三不得不親口承認自己和趙家的關係。
蘇三看看羣玉珠淚不幹的小瞼,不由有些口吃起來:
“老子説什麼,就是什麼,……”
燕雙飛一聲斷喝:“那就好!”兩手一揚,身子一談,撲向了霍名山。
金針,微雨。
微雨,金針。
霍名山的劍不知何時已然拔出,幽冷而悽豔、凜冽而美麗的劍光剎那間織成了一張瑰麗綿密的網。
劍網如傘,擋住了似微雨般無孔不入的金針。
迷迷濛濛的金針幻成的微雨在美麗的“傘面”上飛濺,跳舞,傘則在迷濛的微雨中盤旋。
趙東海、紅薔薇和邊澄早已退得遠遠的,羣玉也扶着蘇三倚在了牆角,畢竟,飛濺的金針是不長眼睛的。
每一雙眼睛都在注視着那傘、那雨,每一雙眼睛所期望看到的結局卻不同。
蘇三早已咬緊了牙關,咬得那麼緊,以至於他全身都在輕微地顫抖着。
他的眼中似已有了一種悲哀和悔恨,是不是他已預料到燕雙飛的不敵?
不敵的結果會是什麼?
紅薔薇的手捏得緊緊的,以至於把她時常把玩的薔薇花又捏碎了。
她眼中的神情是幽深的,彷彿深不可測的潭水,你根本不會知道那裏有什麼,沒有什麼。
邊澄的手也握成了拳頭,他握得那麼緊,以至於手指的關節都已發白。
很顯然,邊澄是想出手了。如果邊澄出手,他的對手將是誰?
燕雙飛?抑或霍名山?
沒有人知道。
雨歇。
傘收。
人相對,靜無聲。
燕雙飛兩手下垂,五指張開,就那麼定定地立着。
他的臉上有一種漠然,一種冷傲的超脱。他的嘴閉得很緊,他的身子也站得很直。
霍名山的劍尖上,只有一點鮮紅的血。燕雙飛的右肩上,有一道不太大的傷口。
霍名山吁了口氣,眼睛明亮如屋外的陽光。
他很慢很慢地還劍入鞘,温厚地微笑着,朝燕雙飛拱拱手道:“我勝得實在很僥倖。”
羣玉又驚又怒地叫道:“霍名山,你廢了他的右手?”
燕雙飛是靠金針出名的,而金針是用手發出的,廢了燕雙飛的右手,就等於廢了他的一多半功夫。
霍名山沒有回答羣玉的話,但作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彷彿是在説:“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燕雙飛轉過身,瞪着蘇三冷笑道:“這次你小子高興了,該笑破肚子了,老子現在變成燕單飛了!”
蘇三的臉早已痛苦得不成樣子了,但口中仍然在笑:
“不管怎麼樣,老子還是開心得很,至少你小子日後再跟老子作對時,不會讓老子太頭疼了!”
説完他就滑出了羣玉的懷抱,像堰草而行的蛇一樣貼地滑了出去。
趙東海面色大變,脱口驚呼;“蛇行術!”
聽到這三個字,紅薔薇霍名山和邊澄的面色也都變了。燕雙飛在苦笑,笑得悲哀而且無奈,羣玉一直呆呆地坐在地上,似乎還是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她抱得很緊,蘇三怎麼會眨眼間就滑出去了呢?
蘇三所施展的,竟然是被江湖人物視為旁門左道的蛇行術!
蛇行術很難看,而且也很難學,會的人極少極少。
名門正派的高手們,“不屑”於蛇行術的原因其實並非因為它是旁門左道,而是因為蛇行術實在是很難學到手——你就是想學,也找不到師傅。
蘇三已變成了一條“蛇”!
“蛇”在迅捷而巧妙地滑行,滑向霍名山的雙腳。
霍名山沒有辦法對付,他雖然可以用各種各樣的辦法很輕易地殺死任何一條毒蛇,卻無法應付正滑向自己的這條奇異的“蛇”。
用劍刺,夠不着,而且很可能被“蛇”不要命地毀去他下盤;用腳踢踩,又怕落空後被蘇三纏住近身搏擊。
在沒有想出好辦法之前,最明智的對策只有一個——
退!
霍名山開始返,遲得飛快,就像是一道電光,退回客廳的牆壁。
地上的蘇三滑得飛快,好像他真的就變成了一條噝噝作響的毒蛇,正在追擊獵物。
霍名山感到後背觸着了牆壁,他已無法再後退了。
蘇三正在逼近,他的手已快夠着雷名山的腳了。
霍名山該怎麼辦?
是戰?還是再想辦法避戰?
似乎霍名山已只有選擇“戰鬥”了,而此時相搏,霍名山沒有必勝的把握。
霍名山的身子卻突然沿着牆壁滑了上去,一直滑上了橫樑。
霍名山就像是貓,一隻世上最靈巧的貓。
蘇三也毫不遲疑地爬上了橫樑,窮追不捨。
蛇會上牆,也會上樑,霍名山無法躲開蘇三。
眾人都隨他們在牆上、樑上、大花板上游走滑行而不住轉動着脖子,不願放過任何一個細微的攻防動作。
如此奇異的決鬥,雖沒有刀光劍影,沒有呼喝搏擊之聲,但顯然要比尋常的決鬥更精彩,更刺激。
霍名山仍然不肯接鬥,他只是退,再退,躲開蘇三的各種花招和撲擊。
退雖然狼狽,但以退為進,卻是一種很高明的戰術。
霍名山已經看出,蘇三的體力已經消耗得太多了,只要他再拖一會兒,就可以下戰而勝。
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霍名山讀過這句話,也能應用這句話。
不論採用什麼手段,只要能戰勝蘇三、殺掉蘇三,就是江湖上一大奇蹟。
燕雙飛黯然低下頭,緊緊咬住了牙關。
他知道蘇三之所以使出了蛇行術,目的是在於節省體力,可蘇三的體力本就因傷痛和飢餓而消耗得沒剩多少了。
他也實在沒料到霍名山的武功和機智都是如此出色,沒料到自己會被廢了右臂,但這些都不讓他擔心。
他擔心蘇三能不能再堅持一會兒。
他不願看到蘇三的失敗,猶如他不願正視自己的失敗一樣。
只有羣玉什麼也沒看出來,她在為蘇三加油。
“蘇三,加把勁兒抓住他!他不行了!”
她也實在沒想到,打架居然能打得這麼有趣,她幾乎被蘇三的蛇行術迷住了。
如果她知道蘇三此刻的無奈和痛苦,她還會拍手歡笑嗎?
趙東海看着女兒,心裏在暗暗嘆息。
邊澄還是沒有表情,但全身都已繃得緊緊的。
紅薔薇走到羣玉身邊,笑吟吟地道:“羣玉,蘇三畢竟是蘇三,是不是?我真沒想到,他還會蛇行術。”
羣玉歡笑的臉一下陰沉了下來,身子也已僵硬。
紅薔薇坐了下來,就坐在她身邊。很親切地笑道:
“其實你也不必如此討厭我,要知道,我們原來是,將來也肯定是世上最要好的朋友和姐妹。”
羣玉冷冷哼了一聲,還是沒答理她。
羣玉已經成熟了,她不會再像往日那麼順從紅薔薇了。
趙東海吃了一驚,腳步慢慢移了過去。他現在實在很擔心女兒的安危。
他對這個老朋友的女兒紅薔薇實在是不放心,他知道她隨時都有可能翻臉殺了羣玉。
紅薔薇雖然有點顧忌他,但趙東海知道,這種顧忌很有限。如果他和羣玉不順從她,她真的很可能痛下辣手。
紅薔薇柔聲道:“蘇三的輕功號稱天下第一,也的確可以算得上是天下第一,這方面霍名山遠遠不是對手。
但是,霍名山手中有劍,而且體力很好,蘇三呢,卻已是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又受了很重的內外傷,否則霍名山早就敗了……”
她用很深情的聲音慢慢道:“我真的不希望看到蘇三失敗,可……唉,世上的事情,不如意事常七八啊!”
羣玉的臉一下白了,白得怕人。
她已意識到,等待蘇三的將會是什麼,也已知道,最後的結局對蘇三、對自己來説,是多麼殘酷。
體力耗盡的蘇三,豈非只有任人宰割麼?
羣玉的全身突然顫抖起來,越抖越厲害。她想使自己不發抖,可根本辦不到。
命運之殘酷難道不是比萬古寒冰更能使人發抖嗎?
紅薔薇滿意地嘆了口氣,又轉頭去看那一退一逃的兩個男人,對身邊這個被她折磨夠了的少女不屑一顧。
霍名山還是在逃,但已經不像剛開始逃時那麼狼狽了,他現在居然逃得很飄逸,逃得很灑脱。
他的嘴角上,也不知從何時起已泛起了淺淺的諷刺的微笑。
那當然是即將勝利的人才會有的微笑。
而蘇三呢?他的身形仍然迅猛滑溜,花招百出,但他的全身,都已被汗水浸濕了。
廳內的地上,已盡是一道道濕漉漉的浸着血跡的拖痕,一道未乾,又是一道。濕痕越來越大,血跡越來越重。
再強壯的人,也經不住這麼出汗的。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用不着霍名山動手,蘇三也會虛脱而亡。
但蘇三無法停下來。他已沒有體力再去換一種武功。
而且他也不想停下來。停下來當然只有死路一條。
但不停下來,結果又會如何?
蘇三知道得非常非常清楚——不停下來,也是死。
但死得至少會遲上一時半會兒。
蘇三不想死,也不相信自己真的會死。他要堅持下去,拖得一刻是一刻。
一刻時間內,也許會發生許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呢!
只要還有一點希望,就得盡一萬分的努力。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得迫使自己相信——這一口氣他還能用一百年!
燕雙飛已經聽到自己的牙齒被咬碎了三顆。
邊澄的兩隻腳已慢慢陷進石板之內,他自己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紅薔薇卻在快要暈倒的羣玉耳邊悄悄説了一句話: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可以幫蘇三!”
羣玉咬牙切齒地道:“如果你要我答應把蘇三讓給你,那就休提!蘇三要死,我陪他死!”
紅薔薇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