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狂夫的劍一顫,悄悄垂了下來,目光也倏地從蘇三咽喉上移開了。
蘇三卻又跳了起來,大罵道:“誰家野丫頭這麼缺德,噯?老子是女的嗎?你瞎了眼啦?”
燕雙飛的臉卻更白了,白得跟杜狂夫手中的劍一樣難看。
三個大漢都躬身道:“屬下等參見公主!”
蘇三更火了:“什麼公主母主的?有你這麼説話的嗎?噯?……呢,你……你……”
他突然吃驚地張大了口,説不出話來了。
院門口出現了一個淡黃衫兒的少婦,風姿綽約,儀態萬千,正笑微微地咬着嘴角看着蘇三。
那模樣兒簡直能迷死人。
蘇三認出來了,這個少婦,正是紅薔薇。
杜狂夫長劍歸鞘,沉聲道:“杜某聽候小姐吩咐!”
紅薔薇卻只是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目光仍舊盯着蘇三:
“喂,蘇大哥,怎麼不説話了?”
她的聲音還像往日那麼甜美、那麼俏皮,只是多了幾許少婦的安祥和嫵媚。
紅薔薇!
蘇三隻覺天在塌、地在陷,一切都在倒轉。
紅薔薇卻咯咯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歡暢,十分開心,很顯然她是看清了蘇三面上狼藉不堪的淚痕鼻涕。
這笑聲,以前曾讓蘇三如痴如醉,現在也還具有同樣的魅力。
蘇三漸漸清醒過來了。
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逃得遠遠的,越遠越好,越快越好。
心念甫動,他的身子已經躍上了老槐樹的樹梢。
“好快的身法!”紅薔薇身後的一個年輕秀才輕輕讚了一句:“果然不愧‘輕功天下第一’之稱!”
燕雙飛心裏正自一涼,蘇三卻又閃回了原地。
燕雙飛明白了,蘇三和麪前這個“公主”紅薔薇一定有什麼古怪的關係。如果不是為了救護燕雙飛這個朋友,打死蘇三,他也不會回頭的。
燕雙飛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幸運,比許多武林名人都幸運。
有朋友的人和沒朋友的人,永遠是不一樣的。
“你怎麼又回來了?”紅薔藏還在笑:“啊,我知道了,是為燕雙飛!”
蘇三冷冷道:“絕對不是!”
小秀才發話了:“燕雙飛,你聽了蘇三這句如此無情無義的話,又有何感想呢?”
燕雙飛微笑道:“我只是更敬重蘇三了,他留下來的確不是為了燕某人,而是為了他做人的信條,他不願違反了朋友之間該有的道義。如果現在倒黴的不是燕某人,而是另一個人,蘇三也一樣會留下。,這——就是蘇三的過人之處!”
蘇三深深看了燕雙飛一眼,突然怒道:“老燕子,你要還當老子是朋友,就少説這些酸溜溜的話,聽起來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燕雙飛抹抹面上的鼻涕,冷笑道:“老子的目的,就是要讓你猛起雞皮疙瘩,起得越多越好,最好變成一隻雞,一刀剁了,燉吧燉吧好下酒!”
紅薔薇又是一陣嬌笑,小秀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蘇三和燕雙飛的臉看起來實在是很滑稽,讓人無法不想笑。
蘇三拍拍燕雙飛肩頭,道:“如果她們覺得咱們可笑的話,咱們也應該覺得她們可笑,是不是?”
於是燕雙飛和蘇三都仰天大笑起來。
杜狂夫默默地看着蘇三和燕雙飛,誰也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
小秀才馬上就笑不出來了,她覺得自己的確顯得可笑。
紅薔薇的笑卻是慢慢消失的:“你們笑夠了沒有?”
蘇三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沒有!……哈哈哈哈……
沒有,嘿嘿……哈哈……”
紅薔薇嘆了口氣,無奈地道:“反正你們是死定了,讓你們多笑一會兒沒什麼,我等着好了!”
杜狂夫的眼光顫動了一下,又垂了下去,盯着自己的腳尖。
蘇三含笑望着燕雙飛,道:“老燕子,人家要咱們死,你説咱們該怎麼辦?”
燕雙飛笑道:“最好是拚個痛快再説,生死之事,燕某人倒也沒放在心上!”
紅薔薇面上又泛起迷人的微笑:“是嗎?既是如此,燕老闆又何必鑽進地洞裏呢?”
看來她早就隱伏在暗中觀察燕雙飛,準備伺機出動了,蘇三心裏忍不住一陣發緊。
燕雙飛面上一紅:“那是因為燕某人不願和你們作無謂的打鬥!……金姑娘,你有什麼賬要算的話,儘管算好了,用不着拖延。”
“很好,你倒很痛快!”紅薔薇攏攏鬢角,冷冷盯着燕雙飛的眼睛:“燕雙飛,你父親燕伯勞當年曾經以微雨金針打遍天下,號稱無敵,是也不是?”
燕雙飛挺起胸膛,大聲道:“不錯!”但轉眼間又蔫了,慚愧地道:“只可惜我資質愚鈍,所能領悟的,不及家父所學的十之二三。”
紅薔薇道:“二十年前,家父路經燕子樓,一言不合,與燕伯勞仇人相向,其時燕伯勞的兩個朋友也在場,他們是公孫奇和沈子楓,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對不對?”
蘇三的心又是一陣大跳。
他聽到了“公孫奇”三個字,這會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嗎?
紅薔薇又道:“當時沈子楓出手,二十六招時敗在家父劍下,含羞棄劍而去,並自言終身不再用劍,可有這事?”
燕雙飛大聲道:“你往下説,説完了再問我!”
紅薔薇冷冷一笑,道:“也好!……其後公孫奇出手,過了十五招後,家父突然失手,抱恨而去,但他老人家並非技不如人,而是因為燕伯勞在一旁發出了微雨金針,擊中家父的曲尺。家父回園之後,常抱恨長嘆,但終因右臂已殘,左臂也受了公孫奇劍傷,無法再親手復仇。今天我就是替家父復仇來了!”
燕雙飛怒吼道:“不許你污辱家父的名聲!金船的確是敗在公孫奇劍下,與我爹又有什麼關係?”
小秀才大聲道:“燕雙飛,人誰無親?為親者諱,原是人之常情,但憑心而論,依燕伯勞和公孫奇的武功,難道會是金老園主的敵手嗎?”
她雖是在和燕雙飛説話,眼睛卻看着蘇三。
蘇三的臉色陰得能下雨。
燕雙飛雙目怒睜,大喝道:“我爹以前也説過,金船武功,世人難敵,但他也確實敗在公孫奇劍下。當時在場的江湖朋友很多,有頭有臉的不下十數,你們可以一一去問!難道金船就敗不得嗎?他是人,公孫奇也是人,公孫奇為什麼不能勝他?合着金船不敗,萬事皆休,金船一敗,就是別人使詐嗎?”
紅薔薇冷笑道:“我的話已經説完了,無論你怎麼辯解,也是枉然,反正我今天絕不會讓你活下去!”
燕雙飛胸中豪氣頓生:“大丈夫難免一死,何分早晚?來來來,讓我燕雙飛來見識見識薔薇園的不敗功夫!”
小秀才撇嘴道:“你少臭美!憑你還不值得金姐姐出手!杜狂夫,你去收拾燕雙飛!”
杜狂夫抬起眼睛,探詢地看了看紅薔薇,見她微微頷首,便一低頭,沉聲道:“是!”
燕雙飛狂笑起來:“杜狂夫,你枉稱‘天下第一劍客”!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竟會屈身於女流之輩,甘當奴才!你縱然殺了燕某人,又有什麼用處呢?你還是奴才!來來來,你動手好了,老子決不還手,倒要看看你這當面首的第一劍客有多大的能耐!”
“面首”二字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蘇三的臉色最慘,跟黑鐵片差不多了。
杜狂夫的目光剎那間鋭利如劍。
紅薔薇咬牙迸出了兩個字:“動手!”
“慢着!”
蘇三一衝而前,擋住了衝向燕雙飛的杜狂夫。
空氣似乎已凝固了。
半晌,紅薔薇才啞聲道:“蘇三,你真的幫定了燕雙飛?”
蘇三冷冷道:“不錯!”
小秀才尖叫道:“難道你相信金老園主會敗在公孫奇劍下?”
“我相信!”
小秀才怒道:“為什麼?”
“憑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頭腦。”蘇三咬牙切齒地道:“我絕對相信公孫奇勝了!”
燕雙飛的淚水都快流出來了,但他咬緊了牙關,什麼都沒有説。
因為他不知道該説些什麼,也實在沒什麼好説的。
紅薔薇的身於微微晃動了一下,小秀才連忙扶住她,急叫道:“姐姐你……”
紅薔薇很快又站定了,直視着蘇三,冷笑道:“你可別後悔!”
蘇三也直愣愣地回瞪着她,大聲道:“我從來沒後悔過!”
實際上他自己知道,他不僅後悔過,而且經常後悔。
只是他從來不説,別人也不知道而已。
“我要殺你,易如反掌!”紅薔薇冷傲地揚起下頦,道:“你真的不後悔?”
“你少羅嗦!”蘇三不耐煩了,“要打就快動手!”
實際上他的心卻在一陣一陣地絞痛。
紅薔薇突然輕輕一笑:“蘇大哥,你還記得不記得,那次在宣城市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不記得了!即使以前記得,現在也早已忘了,忘得乾乾淨淨,一絲不剩,就好像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似的。”
蘇三知道自己的鬥志已經快要渙散了,他快要支持不住了。
紅薔薇的笑聲並沒有因為蘇三的絕情話而中止,反而更甜美了:“你忘了嗎?真的嗎?我可沒忘!我還記得你追進林子,看見了我故意放在樹上的薔薇花,就偷偷摸摸地取下來放進了袖中,還做賊心虛地四下張望,我一笑,你的臉都紅透了……”
蘇三的眼前不可抑制地出現了幻像,一朵一朵的薔薇花在浮動……
“你説這些,不知道羞恥嗎?”蘇三在極力掙扎,想從幻境中擺脱出來。
“羞恥?為什麼?難道你不是真的喜歡我嗎?……後來因為羅敷姐姐的事兒,你自己做錯了事,羞愧而去,我就等你,想等你來求我原諒你……”
蘇三被刺痛似地狂笑了一聲,道:“啊,對了!很可惜,你沒有等到我,因為我是個很健忘的人,什麼事情都是轉眼就忘,辜負了你的一片痴心,哈哈……”
紅薔薇憐憫似地望着他,堅決地搖搖頭,柔聲道:
“不,我並不後悔,因為我也很想念你,很喜歡你……”
“那麼,霍名山呢?難道他只不過是個上了當的毛頭小夥子嗎?你已經嫁給了霍名山,又怎能心裏想着另外一個男人,而且還如此堂皇地當眾表白呢?難道你真不覺得自己該羞愧嗎?”蘇三的身子開始晃起來,像是喝醉了酒。
紅薔薇俏皮地笑了,柔媚歡悦地道:“霍名山?這麼説,你是吃醋了?……真不可思議啊!”
蘇三簡直就要站不住了;“你住口,我不想罵你!”
紅薔薇笑道:“蘇三,你不會罵我的,因為你心裏愛極了我,我縱身有千般不是一、你也會在心裏辦我開脱的。”
燕雙飛忍不住一聲暴喝:“蘇三,別上當!”
蘇三猛地一顫,足尖一點,回到燕雙飛身邊。燕雙飛雙臂一伸,將他攔在了背後:“她在用禁制大法!”
薔薇花的幻像剎那間消失了。
蘇三感激地望望燕雙飛,又把目光轉向紅薔薇,冷笑道:“我不管你剛才的目的是什麼,我也不要求你解釋,因為我沒有這個權利,但我希望幾位能罷手處且罷手,最好不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紅薔薇的面色蒼白:“蘇三,你滾開,否則我真要連你一齊殺了!”
蘇三眯起眼睛,慢吞吞地道:“辦不到!”
“是指你不會離開,還是指我殺不了你?”
“都辦不到!”蘇三嘿嘿笑了,“我蘇三的手段,想來你們也聽説過,因為我從來沒敗過!”
小秀才叫道:“你方才就敗給金姐姐了!”
蘇三吸吸鼻子,平靜地道:“那是我被自己擊敗了,可不是你們的本事!”
紅薔薇點頭道:“不錯,但我會讓你輸得心服口服的!杜狂夫,你對付蘇三,一十五個窟窿必須留下!燕雙飛,你上來出手吧!”
蘇三轉頭看着燕雙飛,燕雙飛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悵憫之色。
“好極了!杜狂夫,咱倆來放對兒!”蘇三一躍而前,迎上了杜狂夫。
燕雙飛緩緩走向紅薔薇,默不出聲。
紅薔微微笑道。“燕老闆,很對不起,血債終須血來還,我不想例外,大概你也不想吧!”
“是的,我也不想!”燕雙飛平平淡淡地説了一句,就緊緊閉上了嘴。
蘇三仍是負手而上,但眼中已是一片漠然,好像他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什麼都沒有看。
杜狂夫的劍尖斜斜垂向地面,他的雙腳站得很穩,目光也一動不動地停在蘇三的咽喉上。
兩人的姿式都根本不像是在打架,但這二人若一動,世上只怕再沒人能把他們分開。
小秀才的目光一眨不瞬地盯着杜狂夫的劍,似乎是在等着看他出手的那一剎那。
另外三個大漢已遠遠退了開去,守住了燕雙飛和蘇三的後路。以防他們逃走。
這邊的一對,看起來也不像是要作殊死搏鬥的樣子。
燕雙飛的目光十分呆滯,他的兩隻手垂在腿側,像個木偶。
紅薔薇則低着頭,右手中拈着一朵嬌豔欲滴的薔薇花。
薔薇花豔紅如血。
她不住地轉動着花朵,並用左手的五指輕輕撫弄着花瓣,動作十分温柔。好像那花瓣上有許多晶瑩的露珠,而她又生怕那些露珠會掉下來似的。
她甚至還不時地舉起花放在鼻端嗅着,輕輕地嘆氣,悄悄地皺眉,淺淺地微笑。
很可惜,燕雙飛此時全然像個二傻子,根本不具備欣賞她的素質。
杜狂夫手一抖,劍光已閃電般遞近了蘇三的咽喉,快得幾乎讓人無法形容。
但杜狂夫這一劍卻走空了。
蘇三仍舊那麼木呵呵地立着,好像根本沒動過一般。
杜狂夫急速地退開丈外,驚訝地望着蘇三。
小秀才輕輕吁了口氣,她肯定不喜歡看見蘇三被殺死。
杜狂夫一聲低吼,身子幾乎與地面成了平行的直線,劍尖顫起的無數點梅花形的青光,罩住了蘇三。
小秀才的呼吸馬上變得急促了。
劍光中不時有血沫飛起,那隻可能是蘇三的血。
因為蘇三沒有兵刃,也從來沒用過兵刃。
“一劍、兩劍、三劍、……五劍、……、八劍、……”
這是蘇三在數數,好像是在數自己身上的劍創。
杜狂夫的劍光漸漸滯重了,似乎已經被過多的血腥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秀才站了起來,手心裏盡是冷汗。
杜狂夫停了下來,雙手拄劍,傷心而又不相信似地瞪着蘇三。
蘇三的身上面上,已盡是斑斑點點的血跡。
“十四個窟窿。”蘇三咧開嘴笑了:“差一個十五個,你輸了!”
杜狂夫眼中的不相信消失了,他終於嘆了口氣,喃喃道:“你贏了!”
他輕輕抖了一下,那柄沾滿鮮血的長劍在一聲脆響中變成了一堆碎鐵。
他朝蘇三拱了拱手,一語不發,躍上房頂,徑直走了。
小秀才奔向蘇三,但奔了幾步又停住了:“蘇三,你——”
蘇三卻驚天動地地慘叫起來:“燕雙飛,你不能——!”
一朵嬌豔的薔薇花,開在燕雙飛的心口。
他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子,看見了衝上來扶住自己的蘇三。
“為什麼?你為什麼不出手?啊?”蘇三簡直語不成聲了。
燕雙飛微笑着,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我……輸……了”
薔薇花豔豔地開着,像血。
誰能料到,這樣美的一朵花,卻是殺人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