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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嗯。”盼雲哼了一聲。

    “從此,這個人就變了。合唱團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學校所有活動,他一概不參加。而且,他越來越嬉皮了,頭髮不理,鬍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變得黴起來了,整天無精打采。前兩天碰到高望,他說,他哥哥這學期要當掉了!他爸爸氣得快要發瘋,因為,他們高家的經濟環境並不好,支持兩個兒子念大學並不容易!尤其是醫學院!”

    “哎,”賀太太把紅棗湯遞給盼雲。“這叫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我看,”倩雲自顧自的說:“他們鍾家有點邪門,誰沾上誰倒楣!人家小伍和蘇——談戀愛,雖然也吵吵鬧鬧,可是,兩個人都容光煥發的,誰會像他們這一對,弄得兩個人都黴氣!”“噢,”盼雲一驚。“可慧呢?可慧怎麼樣?”

    “你不知道?”倩雲驚訝的。“她跛了!一隻腳比另外一隻短了兩□,你曉得她多愛漂亮的,她本來活潑得像什麼似的,現在變得也不說話了,常常對著要好的同學就掉眼淚。”

    “哦!”盼雲待著,一口紅棗湯噎在喉嚨裡,差點嗆著。她望著碗裡的紅棗,不自禁的嘆了口氣。

    “好了!”賀太太機警的看了倩雲一眼。“管他們鍾家的事呢?反正與我們沒關係,不要談他們了!”

    但是,談可以不談,想卻不能不想。盼雲又有好幾天神思恍惚。站在窗前,她常下意識的向對面工地瞭望著。每當看到有那似曾相識的身影,她就止不住心跳不已。是的,談是可以不談,但是,大家都住在臺北,人與人的關係實在太難斬斷啊!這天午後,出乎賀家的意料之外,可慧來了!

    賀太太一打開房門,看到是可慧,她就想找藉口關門。但是,盼雲正在客廳裡整理靠墊,一眼就看到了可慧,她立刻熱心的喊了出來:“哦,可慧!”同時,可慧奔了進來,直撲盼雲,眼眶兒紅紅的,聲音啞啞的叫了一聲:“小嬸嬸!”立即,盼雲緊握住可慧的手了。於是,賀太太知道無法阻止她們見面了。盼雲拉著可慧的手,把她一直帶進自己房間裡。一看可慧那紅腫的眼皮,那帶淚的眸子,那瘦削的下巴……和那滿身抖落的憔悴,以及那走路時一跛一跛的樣子……都引起盼雲內心深處的酸楚和同情。活潑的可慧!會笑會鬧的可慧!天真動人的可慧!不知人間憂愁的可慧!怎麼會弄得這麼可憐兮兮的?房門一關起來,可慧的眼淚就出來了。她緊握著盼雲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親人一樣,她的淚珠撲簌簌的滾落,她抽噎著說:

    “我完了!小嬸嬸,我不想活了!”

    “哦,”盼雲心中一緊,眼前立即閃過可慧縱身飛躍進車海中的鏡頭。她坐下來,把可慧按進自己對面的椅子中,撕了一張化妝紙,她遞給她,可慧立即用化妝紙去按住眼睛,淚水溼透了那薄薄的紙張。“不要急,可慧,”盼雲溫和的說:“有什麼委屈,你告訴我!說出來心裡就會舒服了!什麼事?”

    “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這並不要緊,可慧,很多人身體上的缺陷比你嚴重了一千倍,他們還是照樣活得好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華、容貌……都沒有因為你的腿而減少一分原來的美好,是不是?”

    “可是,小嬸嬸,”可慧把遮著眼睛的化妝紙揉成一團,注視著盼雲。她眼中滿含憂愁和恐懼。“我告訴你,高寒會不要我了!”“胡說!”盼雲接口:“他決不是那種男人,他決不會因為你有這麼一點點小缺陷,就停止愛你!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乎這個缺陷,你就開始胡思亂想了。”

    “不,不是胡思亂想。”可慧緊盯著盼雲,恐懼得嘴唇發白。“我告訴你,小嬸嬸,高寒心裡有了別人!”

    盼雲心中猛跳,震動了。難道她恢復了記憶?

    “有了誰?”她問。“我不知道是誰?”她憂愁的說:“我只是感覺得出來,他心裡有了別人!”“哦!”盼雲鬆了一口氣。她並沒有恢復記憶。“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太擔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覺。”

    “不,”可慧搖著頭,淚霧迷濛。“他常常對著我發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時候,我覺得他的人雖然在我身邊,他的心離我好遠好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噢,小嬸嬸!”她苦悶的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車禍的時候就死掉了,那時,我是最幸福的,最快樂的!”“不要亂說!”盼雲顫慄了一下。

    “真的。”可慧盯著她。“高寒如果真變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說,我寧可死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講真話!”

    盼雲又顫慄了,覺得背上冒著涼意。

    “你為什麼認定高寒會變心呢?”她無力的問。

    “我們吵架,昨天晚上,我們吵架了!因為高寒總是不守時,他對我遲到,對學校上課也遲到,他的功課又當掉了!我罵他沒有責任感,說他不夠積極。他居然對我大吼大叫的說:‘我是沒有責任感,我是不積極,我甚至不是男子漢,因為如果我是男子漢,我就去追別人了!’哦,小嬸嬸,我好怕,好怕,告訴我怎麼樣可以讓他不變心?我好怕好怕!”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氣。“你不要去記住吵架時候的話,人一生氣,什麼話都說得出來!放心,可慧,他不會對你不負責任的!”“我很懷疑。”可慧打開了手提包,拿出一張縐縐的紙來,對盼雲說:“你看看,這是什麼意思?他現在只要安靜下來,就拿筆在紙上塗這兩句話!他又不要參加大專聯考,寫什麼總統訓詞?”盼雲接過那張紙,打開來,立刻看到高寒那虯勁的筆跡,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話:

    “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

    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希望!”

    盼雲握著紙,怔著。半晌,她抬眼望著可慧,勉強的說:

    “這不能證明什麼呀?”

    “證明他心裡還有一個女人!”可慧神經質的叫著。伸手握住了盼雲的手腕,揉著,晃著。她求助的、哀切的看著盼雲。“你不懂嗎?我已經把整顆心都給他了!還有什麼‘絕不輕言犧牲,絕不放棄希望’的話!這是對另外一個女人而言的!”盼雲悚然而驚,她瞪著可慧。愛情,愛情是什麼?會讓一個小女孩變得如此敏銳,如此纖細?她瞪著可慧,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無助的神態,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頰,那恐懼憂慮的樣子……她的小手神經質的攥著盼雲,那樣不安的蠕動,那樣不安的拉扯……

    “哦!”可慧仰了仰頭,讓淚珠在眼眶裡轉動。“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他不要犧牲的是誰?不想放棄的是誰?我真想知道!”盼雲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個寒戰。

    “可慧,”她幽幽的說:“我跟你保證,不會有這個女人!我跟你保證!”她把她的頭攬進懷中。

    於是,五月,盼雲和楚鴻志閃電結婚。婚後,她立刻就和楚鴻志直飛美國。聚散兩依依26/2914

    夏天來了。可慧坐在沙發裡。她的膝上放著兩封信,她已經對這兩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小時,一面看,一面沉思,一面轉動著眼珠,不自禁的微笑著。高寒坐在另一張沙發裡,手裡抱著本又厚又重的醫書,拿著鉛筆,在書上勾劃。他這學期要重修兩門功課,他已下定決心,不論心底還有幾千萬種煎熬,也要把書念好。

    客廳中只剩下他們兩個,由於好些日子來,兩人之間有些摩擦,鍾家老一輩的,就更加避開他們,給他們積極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好半天了,室內都安安靜靜的。終於,高寒耐不住那股沉寂,他抬起頭來望著可慧。可慧還在看那兩封信,她的眼珠又生動又活潑,臉上漾著笑意。什麼信使她這麼開心?使她又恢復了調皮和一些近乎戲謔的神情?他有些驚奇了,放下書本,他問:“你在看誰的信?”“!”可慧眼珠大大的轉動了一下,微笑的望著他。“我終於引起你的注意了?”

    原來在使詐!高寒立刻再抱起書本。

    “你繼續看信吧,我不感興趣。”

    “哦,是嗎?”可慧笑著,用手指彈著信紙,自己報了出來。“一封是徐大偉寫來的,他說他軍訓快受完了。馬上有家化工廠聘請他去工作,他說──他還在等我,問我的意思如何?”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虛榮,你的名字是女人。

    “好啊!”他說:“如果你又看上他,我無異議!你儘可不必顧慮我!”“哼!”她輕哼了一聲,仍然好脾氣的微笑著。“你怎麼一點醋勁都沒有?實在不像個愛我愛得如瘋如狂的人,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有點冷血。”

    “說不定是冷血,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的血液是綠顏色的,不必奇怪。”“我早就發現了,是黑顏色,黑得比黑夜還要黑。”

    “看不出,你還有點文學頭腦,”他笑了笑,用鉛筆敲著那厚厚的原文書。“你看不出的地方還多著呢!”可慧笑著,面頰湧上了兩團紅暈。難得,她今天的脾氣好得出奇。

    “還有一封信是哪個崇拜者寄來的?”高寒不經心的問:“原來你現在還收情書。”“我一直就沒斷過收情書。我為什麼要斷?我又沒嫁人,又沒訂婚!”“嗯。”他哼了一聲,逃避的把眼光落回書本上去。他不想談這個問題。可是,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有些代她難過。被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愛著”,太苦!被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愛著”,也太苦!他嘆了口氣。“可慧,你知道,我不畢業,是無法談婚姻的!……”

    “喲喲喲!”可慧一疊連聲的叫著。“我又沒向你求婚,你緊張個什麼勁?你無法談婚姻,即使你有辦法談婚姻,我還要考慮考慮呢!”“哦!”他再應了一聲,不說話了。看樣子,自己的話又傷了她的自尊了?他偷眼看她,她仍然在撥弄著信紙,臉上的表情是深思的。“還有一封不是情書,是從美國寄來的。我想你不該忘記她──賀盼雲!”高寒整個人都震動了,鉛筆從書本上滾落到地毯上去。他的心仍然絞痛,他的意志仍然迷亂。盼雲已經嫁了,那閃電的結婚,閃電的離臺……只代表一個意義,斷了他所有的念頭!斷了他所有的希望!盼雲,你做得太絕!做得太傻!做得太狠!他彎腰拾起地上的鉛筆,用來掩飾自己的失態。他相信,自己的臉色一定發白了,賀盼雲,這個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痙攣。可慧似乎並沒看出他的失態,她全神貫注在那封信裡:

    “賀盼雲,我現在只能叫她賀盼雲,是不是?”她說:“她既然變成了楚太太,我總不能還叫她小嬸嬸。”她望著信紙。“她的信寫得很好,她告訴我,感情需要細心的培養,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樣,她要我收斂一些孩子脾氣,對你──她提到你,高寒!──對你耐心一些,要我不止愛你,還要鼓勵你,幫助你,扶持你……!高寒,賀盼雲也昏了頭,她怎麼不要你來鼓勵我?幫助我?扶持我?跛了腳的是我又不是你!”高寒胃裡在抽搐翻攪,最近,他經常胃痛,一痛起來就不可收拾。他知道這病症,由鬱悶、煩躁、痛苦、絕望──

    和睡眠不足、飲食不定所引起的,可能會越來越嚴重。但是,他懶得去理會它。“怎麼了?你?”可慧伸頭看看他。“你額上全是汗。天氣太熱了嗎?冷氣已開到最大了。”

    他伸手擦掉額上的汗。

    “別管我!”他說,假裝不經心的:“她信裡還說了什麼?”

    “她說,美國的空氣很好,她正學著當後孃……你知道,楚大夫的前妻還留下一兒一女。她說她在教女兒彈古箏,只是不再有興趣彈鋼琴了。她還說──她正在體會一種平凡的幸福,預備不再回國了!”

    高寒的胃疼得更兇了,他不得不用手壓住胃部。平凡的幸福,那麼,她還能得到幸福?不,這只是自欺欺人的話罷了。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平凡的!既然加上平凡兩字,就談不上真正的幸福了。預備不再回國了,這才是主題。一封簡短的信,說出了她的未來,丈夫、兒女。是的,她已經嫁人了!是的,她已經飛了。是的,她已經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男人了!盼雲,你做得太絕!你做得太傻!你做得太狠!他用手支住頭,握緊了鉛筆。“啪”的一聲,鉛筆攔腰斷成了兩截。

    可慧抬眼看看他,她依然好脾氣的笑著。從沙發裡站起身子,她把兩封信都摺疊起來,收進她那寬裙子的大口袋裡。然後,她走近他,挨在他身邊坐下,她伸出手來,握住了他那支玩弄鉛筆的手。“你在發抖。”她輕聲說:“你把鉛筆弄斷了,你的手冷得像冰……你又在犯胃痛了,是不是?”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長睫毛扇呀扇的,幾乎碰到他的面頰。她的聲音冷靜而清晰。“你怕聽這個名字,是不是?”

    他驚動了一下。“什麼名字?”他不解的。

    “賀──盼──雲。”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他迅速的掉頭看她。她的面頰離他好近好近,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清亮而明澈。她的嘴角帶著盈盈的笑意,笑得甜蜜,笑得詭譎。她的眉毛微向上挑,眼角、嘴角全都向上翹著,她渾身上下,突然充滿了某種他全然陌生的喜悅。一種勝利的喜悅,一種詭秘的喜悅,一種得意的喜悅。

    他忽然有些天旋地轉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他啞聲問。第一次,他對面前這張美麗的小臉龐生出一種恐懼感。“你是什麼意思?”他重複的問著。“你不懂?”她挑挑眉毛,笑著,低嘆著,用手搓揉著他那發冷的手背。“唉!你實在該懂的。賀盼雲嫁了,你最後的希望也幻滅了!”“可慧!”他驚喊。“不不,不要叫。”她安撫的拍著他,像在安撫一個孩子。“不要叫,也不要激動,讓我慢慢告訴你,假若我一直看不出來你愛的是賀盼雲,你們也太低估我了!你們把我當成可以愚弄的小娃娃,那麼,你們也嘗一嘗被愚弄的滋味……”“可慧!”他再叫,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在說些什麼?可慧!你不要胡說八道,你不要開玩笑……”

    “哈哈!”可慧笑了起來,笑著,她輕輕的用嘴唇吻了吻高寒的面頰。“高寒!你真可愛!你天真得可愛!傻得可愛!你實在可愛!”她站起身來,輕快的跳向唱機,放上一張狄斯可唱片,她跟著唱片舞動,自言自語的說:“我要在徐大偉回來以前,把狄斯可重新練會!”

    他跳起來,衝過去關掉唱機,抓住了可慧的肩,他把她捉回到沙發邊,用力按進了沙發裡面,他蒼白著臉說:

    “把話說清楚,你在講些什麼?”

    “我在講,”她又挑起眉毛,揚起眼瞼,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的。“這是兩個女人的戰爭,我和賀盼雲的戰爭。你是我們爭奪的對象。你懂了嗎?傻瓜?你很幸運,你被我們兩個女人所愛;你也太不幸了,會被我們兩個女人所愛!”

    他的臉更白了。“你什麼時候發現的?”他顫聲問:“你什麼時候發現我和盼雲相愛的?”“我很笨,我一直沒發現。”她的瞳仁閃著光,幽幽的光,像黑夜樹叢中的兩點螢火。“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我告訴你的?我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唉!”她嘆口氣,天真而詫異的看著他:“你忘了嗎?在杏林餐廳,你親口告訴我,你愛的是盼雲而不是我!你說除了盼雲,你心裡再也容納不了別的女人!”

    他的腦子裡轟然一響,像打著焦雷。他瞪著她,像看到一個怪物。他的面頰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他的眼珠瞪得那麼大,幾乎突出了眼眶,他壓低了聲音,喃喃的,不信任的,一疊連聲的說:“不!不!不!”“什麼東西不不不?”她更天真的問。

    “你的失憶症!”他叫了起來。“原來你是假的!你從沒害過失憶症!你清清楚楚記得杏林餐廳中的事!你裝的,你假裝記不得了!你裝的!你裝的!你裝的……”

    “是呀!”她閃動著睫毛。“我除了假裝失去記憶之外,怎樣才能演我的戲?怎麼樣才能打倒賀盼雲……”

    “你……”他大喊,撲過去,他忘形的搖撼著她的肩膀,瘋狂的搖撼她。他每根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你裝的!你裝的!”他悲慘的呼叫著:“你騙了我們兩個!你不是人!你是個魔鬼!你逼走了賀盼雲!你逼她嫁了,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你毀了我們兩個!你……”“不要叫!”可慧厲聲說,收起了她那股偽裝的天真,她的臉色也變白了,她的眼珠黑黝黝的閃著光,她的嘴角痛楚的向下垂了垂,她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聽我說,高寒,我曾經愛你愛得快瘋掉,到杏林餐廳以前,我整個的世界只有你!我愛你,愛得可以為你做任何事!知道我這份感情的只有賀盼雲!我對她沒有秘密,我把心裡的話全告訴她。但是,她出賣了我!她從我這兒套出你的電話號碼,套出我們的約會地點……她以她那副小寡婦的哀怨勁兒,去迷惑你,去征服你……”“她沒有,她從沒有……”他掙扎的喊著。聚散兩依依27/29

    “不要喊!”她再低吼,抑制了他的呼叫。“如果她沒有,算我誤會她!反正結果是一樣的!聽我說,在我去杏林見你的時候,我心裡最崇拜和喜歡的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她!但是,那次見面把我整個的世界都打碎了!你們不知道你們給我的打擊有多重!我當時就想,你們兩個能這樣對待我,我就只能死了!只能死了!我衝出杏林,跳進那些車海里去的時候,我只想死,一心一意只想死……如果我那時就死了,也就算了,偏偏我沒死成,又被救活過來了……”她瞪著他,眼中燃燒著兩小簇火焰。“我躺在那兒,意識回覆以後,我不睜開眼睛,只是想,我要報復,我要報復,我要打勝這一仗!”“你──”他咬緊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了,他渾身都氣得顫抖起來,眼裡佈滿了血絲。“你怎麼能這樣做?你怎麼狠得下心這麼做?”“狠心?你們對我不夠狠嗎?你們把我從天堂一下子拉進地獄裡,你們不夠狠嗎?……”

    “老天!”高寒用手捶著太陽穴。“盼雲那天去杏林,根本是為了阻止我對你說出真相……她對你那麼好,好得可以做任何犧牲,她把你看成世界上最純潔最善良最柔弱的小女孩……而你……而你……”他喘不過氣來了,胃部完全痙攣成了一團。“是嗎?”可慧問著,眼睛仍然燃燒著,聲音卻冷靜而酸楚。“那是她的不幸,她把我看得太單純了。事實上,在去杏林以前,我確實是她所想的那樣一個小女孩。杏林以後,小女孩長大了,經過了生與死的歷程,小女孩也會在一瞬間成熟,也會懂得如何去爭取自己要的東西,如何去打贏這一仗。”“你打贏了嗎?”他倏然抬起頭來,厲聲問:“你現在算打贏了嗎?你以為你打贏了嗎?告訴你!”他喊著:“我一直沒有停止過愛她,一直沒有停止過!”

    她笑了,笑得有些淒涼。

    “我完全知道!”她說:“還沒出醫院,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這個仗很難打贏。出院第一天,該死的你,把熱水瓶翻倒在手上,為了逃避唱歌給我聽!你做得太驢了,太明顯了,我恨不得咬碎你們兩個……那樣默默相對,生死相許的樣子!我恨透了……”“所以,你趕走了她!”他叫著,“是你,是你,你製造出一個誤會,製造出盼雲和你爸爸的曖昧……”

    “那並不是我製造的!”她冷冷的、苦澀的接了口。“我只是利用了一下時機而已。你要知道那晚真正的情形嗎?”她對他微笑著。“賀盼雲是下樓來打電話的,她房裡一直沒有裝分機。爸爸坐在黑暗中,爸爸猜到了我們間的事,也猜到了賀盼雲跟你的感情。而我呢?我一直沒睡,我在想怎麼樣才能讓你對賀盼雲幻滅……然後,我聽到她下樓,我就爬出房間,躲在樓梯口偷聽!哈!爸爸跟她攤了牌,你猜她跟爸爸怎麼說?她要爸爸幫助你,哭著要爸爸幫助你……她真深情,是不是?”高寒的嘴唇咬得更緊了,牙齒深陷進嘴唇裡。

    “我尖叫,”可慧繼續說:“故意把媽媽奶奶都引出來,故意造成那個局面,我趕走了她。我終於不落痕跡的趕走了她。我想,當你知道你不是她唯一一個愛人時,你就會醒了,你就會全心愛我了。但是,我又錯了,你真固執呵,你真信任她呵!你對她不止是愛,已經到了迷信的地步了。於是,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我永遠不可能得到你了。但是,高寒,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會讓別人得到的!如果我愛過你,到這個時候,已經變成恨了。高寒,我恨你,恨你們兩個!”

    他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死盯著她,已經越聽越稀奇,越聽越混亂,越聽越激動,越聽越不敢相信……

    “難道,也是你讓她嫁給楚鴻志的嗎?”他握著拳喊,呼吸急促。“你總沒有那麼大的力量吧?”

    “我是沒有,”她冷笑著。“但是你有。”

    “什麼鬼話?”她從口袋裡掏呀掏的,掏出了那張縐縐的紙條,打開來,她慢吞吞的念:“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犧牲。不到最後關頭,絕不放棄希望。記得嗎?是你寫的!一天到晚,就寫這兩句話!你不放棄誰?你不犧牲誰?我拿了這張紙去找賀盼雲,對她哭訴你變了心,我把紙條給她看。她那麼聰明,那麼敏感,當然知道,必須做個最後的決定了。像賀盼雲那種女人,如果要嫁人,總有男人等著要娶的。我並沒有算錯。現在,賀盼雲嫁了,去美國了!整個戲也演完了,我不耐煩再演下去了!現在,你懂了嗎?”他重重的呼吸著,胸腔沉重的起伏著,他簡直不能喘氣了。憤怒驚詫到了頂點,他反而變得麻木了。原來,這一切都是她在操縱,她在導演!她在安排!她,那天真純潔的鐘可慧!半晌,他才勉強回過神來:“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讓你知道,你實在不該放棄賀盼雲的!”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

    “因為我已經決定放棄你了!”她微笑了一下。“我再笨,也不會笨到去嫁給一個愛著別的女人的男人!既然我無力於把賀盼雲從你心裡連根除去,我就放棄你!”

    “為什麼不早一些放棄我?”他終於大吼出來,吼得房間都震動了。“在賀盼雲結婚以前嗎?你休想!”她笑起來。“我說過,我得不到的東西,我也不要別人得到!現在,你自由了!高寒,你自由了!你不用對你的良心負責任,也不必對我負責任了!去追她吧!追到美國去吧!追到她丈夫那兒去吧!去追吧!去追吧!如果你丟得下學業、父母,你又籌得出旅費、簽證,你就追到美國去吧!讓我看看你們這一對能不能‘終成眷屬’……”高寒抓住了可慧的肩膀,他的眼睛血紅。

    “鍾可慧,”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太可怕,太可怕了!你為什麼當初不死?”“這麼恨我?”她笑著問,淚珠湧進了眼眶。“要知道,我當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要知道,我這場戲演得多辛苦多辛苦,只為了希望你能愛我!高寒,你是有侵略性的,你是積極爭取的,易地而處,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

    “我會做得光明正大!”他大叫:“我不會這樣用手段,這樣卑鄙!”他心疼如絞,目盡裂,所有的憤怒,痛楚,像排山倒海般對他洶湧而來,他痛定思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舉起手來,他狠狠的給了可慧一個耳光。“你……你太狠!太狠!太狠!”舉起手來,他再給了她一個耳光。

    可慧被他一連兩個耳光,打得從沙發上滾倒在地上。她僕伏在那兒,頭髮披散下來,她微微抬起頭,看著他,她嘴角有一絲血跡,她的眼睛明亮而美麗: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的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狂叫著。“我是個傻瓜!是個笨蛋!我不要知道,再不要知道你說的任何事情……”

    “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可慧清晰的說,眼裡含著淚珠,嘴角卻帶著笑,一種悲壯的、美麗的、動人的笑。“我雖然勝利了,我卻寧願我是賀盼雲!”

    樓梯上一陣門響,一陣腳步聲,奔跑聲,鍾家的人都驚動了,一個個從樓上冒了出來,詫異的望著樓下,翠薇吃驚的問:“你們小兩口在幹什麼?怎麼越吵越兇了!”

    “媽,”可慧抬頭。“我們不吵了,以後永遠不吵了!”她從地上爬了起來。抹掉了唇邊的血跡,驕傲的挺直了身子:“我剛剛放掉了他!把他從監牢裡放出來了!愛情,有時就是個監牢,我釋放了我自己,也釋放了他!”

    高寒咬緊牙關,望著她。她站在那兒,又堅定,又驕傲,又成熟。她唇邊始終帶著笑,是勝利的笑,也是失敗的笑。奇怪的是,她滿臉煥發著一種美麗,一種淒涼悲壯的美,幾乎是令人屏息的美。高寒看著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像水面的漣漪一樣在晃動飄散,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他看不見什麼,聽不見什麼,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刻骨銘心、時刻不忘的名字。那名字在燒灼著他,震撼著他。他忽然反身狂奔,一下子衝開了鍾家的大門,用盡渾身的力量,迸裂般的呼喚出那個名字:

    “盼雲!”他的聲音衝破了暮色,在整個空間綿延不斷的擴散開來,一直衝向那雲層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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