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先生的秘書的心情不太平靜,他的眼神遊移,表情哀怨動人,他搖搖頭又擺擺手,示意我們輕聲說話。
“人家小姐約的是七點,要見辛先生,麻煩你看看錶,就是現在沒錯。”我提醒他。
“現在恐怕不太合適……”秘書回答,他不安地瞧了眼辛先生的辦公室房門。
從辦公室隱約傳來一些聲音,像是經過壓抑的悶吼,靜了一會,更高分貝的吵嚷連門扇也擋不住了,有人在那邊激烈爭執。
“那麼我等。”嘉微小姐說,她自己找了沙發坐下。
早已過了下班時間,開放式辦公廳中幾乎沒別的人影,嘉微小姐靜靜等候在沙發上,秘書也默默坐著抖腿,牆上的掛鐘悄悄運轉,換作別的時候,這種氣氛只會讓我馬上想開溜,但現在的狀況挺有意思,我四處到垃圾桶中撿出空瓶罐,辛先生的辦公室爭吵聲起我就注意聽,一靜下來我就趁機踩瓶罐,“嗤”一聲踩扁,抱滿一兜準備扔進資源回收桶。就是有人沒辦法規規矩矩做好垃圾分類,幸好踩空瓶這事我百做不膩。
我忽然發現周圍已經安靜了好一陣子,辛先生的房門咿呀開啟,兩個男人先後走出來,嘉微小姐摘下太陽眼鏡,和秘書一起迎向前。
嘉微小姐啟齒想說什麼,但沒有人理會她,她見到走在前面的男人模樣挺冷峻,經過她面前時似乎情緒正常,毫無表情,但他卻差點撞到了嘉微小姐,事實上他真的掃翻了一張辦公桌上擺設的小盆栽,他一秒也沒有停頓直接走向電梯,嘉微小姐正要開口,另一個男人在她背後說:“抱歉,借個過。”
嘉微小姐馬上讓開道,她見到身後這個男人有些戚容,看起來病得不輕,咳個不停,他的聲音極沙啞,他說:“謝謝。”
前一個男人迅速消失在電梯中,後一個男人看看窗外的暮色,轉往旁邊的樓梯,悶咳幾聲,慢慢踏階往下而去。
嘉微小姐朝秘書示意,秘書早已經跌回椅子上,一副胃痛得要命的表情,同時還能偷看嘉微小姐的小腿——他就是有這種厚臉皮,嘉微小姐於是決定自己追上去,她立刻按了電梯。
“嗐,走樓梯下去的那位,才是辛先生。”我邊踩空瓶邊說。
所以我特別想談談相貌的問題。上帝給了人一張臉,魔鬼教會了人怎麼給自己上妝,外表最不可靠,嘉微小姐認不出誰是辛先生就足以為證。我不得不想起曾經發生過的一樁鳥事,那件事很扯也很複雜,總之後來我被送進了一家精神病院,住在那兒的時候,我很平靜,別的病人多半也很平靜,但是我說真的,那邊的hushi個個不平靜又粗暴,看起來全像躁鬱病患,醫生們更別提了,活脫都是妄想症外加偏執狂,你不想真被弄瘋的話,就必須從制服和證件來斷定誰才有病。
這就是重點,人們看的是表面,人們給別人看的也是表面,沒有人能真正認識另一個人,人們要明快的答案,不要聽你慢慢細訴衷腸,你最好身份高尚,再不濟也要模樣討喜。說來奇怪,越是團體生活的地方,人們就越挑剔別人的長相,整個河城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個選美擂臺,你一亮相,別人就舉分數牌。
全河城誰長得最好?我想會全票通過,是君俠。
好吧我承認,君俠是個好看的小夥子,剛進城時才二十出頭,我說不出應該叫他男孩還是男人。
他的真名鬼才記得,從他第一次露面大家就自動叫他君俠。為什麼?還不都是因為那陣子電視上正流行的影集?如果你沒忘記的話,就是一群青少年都有超能力的那出戏,他們那個帥到很欠扁的首領,就叫君俠,他的特異功能是能用視線移動物體,能用眼睛射出火焰,簡直是個大變態。不能否認這部影集拍得非常蠢,但是我不騙你,我們的君俠和這位首領長得超級像,大夥第一次見到他進城時,不禁都在心裡喝了聲彩,小孩子也繞著他樂翻了天,而且從此深信不疑他真的有變態超能力。
說到好看的定義,男人會希望你長得端正,女人欣賞的卻是缺陷美,比方說你有點孩子樣、你清癯憂傷,或是你帶著些妖氣也行,女人馬上給你加分,君俠好看的方式則算是順應民情,他的五官勻稱明朗,不過分華麗,也不顯得傻氣,要命的是他天生那一副乾淨無辜的神色,讓女人見了就想抱個滿懷,男人想扇自己一巴掌。
沒有人不喜歡君俠,也許只有我覺得他可疑,可疑在哪邊?還真不容易說明,首先,他是一個正式職員,名義上好像是辛先生的私人助理,但是誰也看不懂他的工作內容,君俠幾乎不進辦公室,整天到處閒晃,百分之百不事生產。
與其說他是辛先生的私人助理,我個人覺得叫他水電工還差不多,君俠偶爾逛來垃圾場,幫我修理一些回收家電,天知道他哪來那麼神奇的一雙手,和那麼多的鬼點子,我摺疊好幾個廢紙箱,他就能讓一臺解體的收音機起死回生——只需要一隻細鑽和幾把小鑷子,修電器我也懂得一些,但我沒那樣穩定的手指,和那份專注力慢工出細活。修好的物品隨我賤價廉售,君俠從不過問,這不代表什麼交情,我知道他純粹是打發時間,只要看他坐在臺燈前對付那些小零件,那凝神,那莊重,簡直像在動外科手術,你就會知道他樂在其中,我陪在一旁閒聊,扯到再低級的話題他也能應答得爽朗得體,由此我斷定他出身不俗。
君俠還愛運動,運動的方式很特別,他喜歡到處挖土。
他有一把專用的鐵鏟,保養得很鋒利光亮,只要是天氣好的時候,就常見到他隨地東鏟西掘,你當他是在挖寶嗎?絕對不是,把地皮鏟鬆了他就閃人,怎麼看都是為了健身。君俠挖地已經成了城中的一景,那幅畫面透著點古怪,怎麼說?看到君俠長得這麼優美的男人幹起粗活,總叫人覺得有點難受。
但君俠的體力真不是蓋的,有一次我看中了山腳一塊軟土地,想在那邊新挖個堆肥坑,才動工沒多久,就被高溫和空氣中的花粉煩得要命,君俠原本也在旁邊不遠掘他的地皮,見到後就靠過來聊聊天,然後接手幫我挖下去,這一鏟就鏟到了日落。
我收了幾趟垃圾,每次回到山腳,就見到君俠陷得更深,他挖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大坑,簡直可以當游泳池,我還注意到辛先生那位神經質的秘書就在不遠處,罰站一樣儘量貼著一棵小樹納涼,不停地揩汗,他花了幾乎整個下午看君俠掘坑。
秘書幾次趨前找君俠說了些話,我只聽到其中很湊巧的一段,那時秘書很鬼祟地來到坑邊,努力避免讓碎土堆玷汙了他的皮鞋,他躊躇萬分,憋了半晌才朝君俠開口:
“算我求你好不好?辛先生真的請你過去一趟。”
“跟辛先生說,我沒空。”
“……辛先生病了。”
“我也不輕鬆。”
“辛先生盼著見你哪。”
君俠停止揮鏟,他的兩肩微喘起伏,他先將鐵鏟用力豎插進土中,才抬起頭望向坑口,那雙眼睛亮得像是要射出炮火,我和秘書都被他嚇了一跳。
“那也未必。”他說。
從此我對很多事情全面改觀。我以為全城裡沒有人不怕辛先生,那也未必。我以為君俠性格溫和得有些柔弱,那也未必。我終於想通了,為什麼總覺得君俠可疑?因為他跟辛先生之間很不自然,很像在逃避對方,這個前腳一到,那個後腿馬上就閃人,你見過這麼鬧彆扭的主僱嗎?這樣的辦公室情侶我倒還見過不少。我想起不久前回收的一批舊雜誌,其中某一本,對了,封面是兩個蠢女人做瑜伽的那一本,七十八頁,答案就在那裡,那是一幅3D圖片,看似千百個混亂的色點,其中隱藏著一隻纖毫畢露的蝴蝶,我看得眼珠差點脫眶而出,忽然領悟出人生真諦,重點是放鬆視力,不要太相信擺明在眼前的線索,表面只會誤導你,就像嘉微小姐認不出誰是辛先生一樣。
嘉微小姐當夜就離開了河城,不知道她和辛先生談了些什麼,不知道有什麼結果,但她的來訪讓辛先生心煩意亂。或者那也未必。
總之第二天我在辛先生的垃圾袋中發現了一些有趣的東西,辛先生顯然在嘉微小姐離去之後,還獨留在辦公室裡直到深夜,有人送進去了宵夜,一口未動全數被丟棄,食物堆中攙了一團揉爛的信紙,攤開來,幾乎是空白,只在信首連寫了兩個“我”字,使勁極深,筆力甚至戳穿了紙頁。我翻面確定沒有別的訊息後,就將信紙拋進了回收紙類垃圾堆,既然不知道它要寄給誰不知道它想說什麼。
第二天有樁小事件,工廠區口堵住了幾輛大貨車,凌亂的紙箱堆滿一地。原來是上一批產品瑕疵太多,被退了貨,負責的廠辦已經離職,另一個代理的豬頭主管一問三不知,還要求貨車順道運走一批新貨,車主當然不答應,於是大家到處尋找負責物流的員工,才發現那人也已離城。我熱鬧瞧得正樂,聽見有人順口報了另一則新聞:城裡的hushi也跑了,就在今天早上。
這事非同小可,我立即前往診所,果然大門深鎖,從窗口往內瞧,一片黑暗死寂,我攔了附近幾個人問話,不得要領,沒有人知道hushi去了哪裡,更別提原本該躺在病房中的小麥。
只剩一個去處。我與這hushi雖然無甚交往,但是這點我有把握,像她穿得那麼賣騷的女人只會有死黨不會有朋友,而我知道她只有一個死黨,餐廳裡那個胖廚娘。
胖廚娘手裡搓著一塊髒抹布,滿臉肅穆尋找措辭中。這不代表她的大腦裡有多少思考活動,她只是嘴拙。廚娘終於開腔:“誰叫你說話刺激她。”
“我在說的是小麥,別管hushi了,小麥現在被擱在哪裡?”
“那個病人嗎?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天啊不知道,小麥病成這樣,沒人照顧怎麼辦?”
廚娘瞪著天花板又想了半晌:“早晚就是這幾天了。”
“這一句你昨天說過了。”
“喔。”
多問無益,這廚娘說話一向無厘頭,不過離開前我還是好心提醒她:“摘些黃媵樹葉煮了喝吧。”
“啊?”
“黃媵樹,你摘嫩葉,我說嫩葉就是說還沒長綠的白葉心,綠的你別摘,聽懂沒?你摘一些嫩葉煮水喝。”
“什麼跟什麼啊?”
“煮些黃媵樹葉喝,治你火氣大。”
“你怎麼知道我火氣大?”
“實在很痛苦不是嗎?”這下換我找不到措辭,“你的……”
“我的……”
她的排洩不暢,我說出來了。這種話題真是要命,我不排斥收廁紙,但是我有個男人的通病,見到血就頭昏,這個廚娘早已停經多年,所以她的馬桶垃圾很單純,除了偶爾夾帶一些不三不四的拋棄物,比方說,常出現一種硬硬的的藥丸包裝外殼——仔細研究之下,那玩意叫(禁止)塞劑,天底下竟然有這種怪東西,原來她有秘密的瘙癢問題,難怪總是一副苦在心裡口難開的模樣,說真的,她高興在身體裡面塞進什麼東西我都不介意,我介意的只有血,這樣講你大概就能懂了,我是在多麼不設防的狀況下,被她的痔瘡出血嚇了好大一回。到這邊廚娘拒絕溝通下去,她以抹布砸向我的帽子,表示談話完畢。
離開了餐廳,我又繞回診所,我的手推車還停放在那裡。
診所位居行政大樓向一旁延伸而出的側翼的最邊間,這邊已經整個靠上山崖了,只要一下雨,小山崖上的水就直接順著巖壁往診所淌,所以這兒的雨簷建得特別長,幾乎永遠都冒著青苔。
你如果往診所裡進去,過了候診室就是簡單的診療間,只是現在醫生已經離職。診療室再過去,就是大大小小几間病房,區隔得跟迷宮沒兩樣,說真的,沒有人說得上這麼簡陋一間診所何必附帶一大堆病房。
現在我站在大病房外面,隔著玻璃張望,裡頭冷冷清清,天已經黑了,病房裡沒開燈,窗簾又全放下了,我只能從縫隙朝裡看,漸漸適應幽暗的光線以後,我終於看見幾張陰森森的病床,在最裡邊的一張病床上,依稀躺著一具人體,應該就是小麥。
但小麥的床畔還有另一幢人影模糊。
我貼緊玻璃,見到那人影俯身,似乎想從頭到腳仔細觀看小麥。那人看了許久,挺直身子四下張望,去到隔鄰病床,拿起一個枕頭,慢吞吞走回來,捧著枕頭又俯視小麥,然後將枕頭直接壓覆在小麥的顏面上。
我沒辦法相信我見到的畫面,但再笨的人也看得懂,那人存心要悶死小麥。
“嘿!”我喊了出來,用力推窗,窗子並未上鎖,不知哪來的好身手,我一撐就翻躍進病房,黑暗中我搶身來到小麥床前,捉拿那人的手肘。
那人發出一連串清脆的驚呼,又迅速用手掌掩住自己的嘴,我才捏緊那根細細的臂膀,就完全愣住了。
不用掀開她的手,我認得這雙眼睛。這個人是南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