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團員,他只是見習生。”我輕聲說。若非酒醉已到了盡頭,只差了一點點,我就要放膽說,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舞者,要說那是一個跳得比誰都好但始終沒被承認的學生,要說我完全弄不懂卓教授和龍仔的曖昧關係也不瞭解她為什麼會說他還是個童男,要說,但是我愛卓教授,和愛龍仔一樣多。
早晨,帶著強烈的宿醉頭疼,我和榮恩進了教室。這天是除夕。
二哥先和我們一起暖身,之後連聲指揮眾人分頭工作,幾個人檢查地板,有人煮咖啡管音樂,有人監督清潔工作,有人前去收發信件傳真,許秘書已隨著卓教授離開,原來她一早就做了這麼多工作。
例行的練舞前講解,二哥先連串公佈了今天排練到下午六點,明天休假一天,大年初二復課,初五進場正式彩排等等,雜事談完,二哥點起煙,接過團員遞上的熱咖啡,她才宣佈,卓教授已經離開臺北了。
“教授回宜蘭靜養去了,不會回來。”她說。
全體譁然,我卻困惑極了,明明記得,卓教授的老家在彰化。
完整版的舞劇配樂瀰漫教室,天氣冷得驚人,大家都罩上了外衣排練,龍仔既不練舞也不再旁觀我們跳舞,他只是在教室邊緣閒踱不停,像個外人。
自從音樂配齊了以後就消失了的錄像人又再度出現,他擎著攝影機,記錄我們的排練細節,甚至吃喝瑣事,準備剪輯之後送去給卓教授。
下午,在難得的暖陽天氣中,大家都甩脫了外衣,正勤練不已,二哥又將藍衣天使交給龍仔代跳,她就進了辦公室,首演之後的巡迴演出枝節繁雜,她忙得無法分身。錄像人捕捉了一些我們的練舞狀況,開始鎖定二哥拍攝。
溫柔的管絃樂中,那一群面色不善的陌生人就這樣猛扯開了木簾門,銅鈴劇響,大家都站住,只有龍仔又多舞了幾步。
來人大約是十幾個彪形大漢,其中夾雜了一箇中年女人。十幾個男人一進門就略微散開,很嫻熟地擺出了陣勢,來勢洶洶,雖然我們人數較多,但顧忌著將要上臺,沒有人願意惹禍,團員們退擠成群。
“哪一個姓朱?朱榮恩?”男人之一粗聲問大家。
一片錯愕,榮恩正悄悄地將她嬌小的身影縮進團員之間。
中年女人在男人的簇擁中,環視了大家一匝。她的濃淡合宜的彩妝,她的華而不俗的首飾,還有她威風凜凜的睨視,都貴氣得無懈可擊,看來是個身分非凡的女人。女人筆直走到榮恩面前,榮恩整張臉漲得通紅。
中年女人和榮恩低語交換了幾句,場面突然就變得非常混亂,女人很兇狠地抓住榮恩的髮髻,幾個男人也一擁向前助陣,女人左右摑榮恩巴掌,榮恩的一雙纖細的臂膀於是淒涼地在空中揮舞著。
女人同時高聲咒罵榮恩,措辭從蕩婦、野雞、北港香爐到公共廁所雅俗兼具,龍仔向前,一手就提起了女人,另一手推倒了她的兩個隨從,他從人群中強力扯出了榮恩,將榮恩護在背後,一瞬間卻變成人人揮拳的更混亂狀況,男團員們和那些男人扭打了起來,我見到榮恩趁亂狠狠揍回幾個巴掌給那女人,女人的髮絲,從華髻上飄零了下來。
女團員們都擠到了教室的最角落,有人尖聲並且毫無意義地喊著不要打了,有人匆忙地逃向淋浴間,我走上前想要拉開扭打的人群,卻在右眼窩上捱了一記重拳,我掩住半邊臉孔,非常震驚,同時發怒了。
“停,我說停!”我喊著,“我們要叫警察了。”“你叫叫看。”中年女人又抓住了榮恩的臂膀,厲聲回答。
“有什麼事,請用說的,這樣鬧非常難看。”我也高聲說。
“舞團出得了這種偷人丈夫的野雞,還要什麼面子?”女人用顫抖的手緩緩撫回飄落的髮束,她的彩妝零亂的臉孔上,卻漸漸綻放出華麗得令人難忘的笑容。她說,“鬧得越大,我越開心!”
“既然這樣,不如我們自動把帶子送到電視臺,當新聞播放。”
有人這麼朗聲說。
全部的人都回頭,是二哥開的口,二哥的身旁站著錄像人,鏡頭正對準了那中年女人,團員們紛紛湧到二哥身邊。
幾個男人見狀,想要上前搶過攝影機,但是大家一起護住了二哥。中年女人以一個手勢召回了這些隨從,她順便再撥了一回頭髮,看起來她相當忌憚上了鏡頭。
“這種醜事傳出去,也不怕舞團丟臉?”女人的聲勢頓時弱了一些。
“舞團都出了野雞,還要什麼面子?”二哥從容答道,“鬧得越大,我越開心!”
“叫你們團長出來。”女人又說。
“她就是團長。”大家一齊回答,並且都笑了。
榮恩就在這個時候,一語不發地跑出了教室。
我們有半數的人都掛了彩,登臺在即,這不只是極度悲慘的兆頭,現在連上妝都成了問題,傷兵處處,女團員們奔來奔去幫忙裹傷上藥,我的右眼腫得無法睜視,罩上了一片紗布,我是惟一受傷的女團員。
所以我們提前下了課,各自回家過年。
捂著右眼回到住處,榮恩就在套房裡,雙頰紅腫,狼狽不下於我。
但是榮恩卻哼著歌,她正用電湯匙煮泡麵,她欲蓋彌彰地畫了一臉的粉妝。
“你要不要也吃一碗?我還加了蛋喲。”榮恩問我。
這讓我完全無法接口。
“唉,除夕夜,哪裡也買不到東西,只能吃泡麵。”榮恩自言自語。
我去自己的鋪位上躺了來,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