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問清了我的去向,提議送我到敦化南路底,他就啟動了車子,又戛然停車,在我的緊張戒備中,男人解開安全帶探身到腿下,取出一個紙袋。
紙袋中是兩杯飲料,男人解釋說:“本來想喝咖啡,又想喝奶昔,沒辦法決定,就兩杯都買了。正好你來挑一杯吧。”
兩種都是我不常喝的東西,因為怕甜。為著禮貌,我挑了咖啡。
男人果然是溫柔的,只是多語得驚人,開著車,他就有始無終地說起話來,現在他將自己細說從頭。
男人大學時從生物系轉念了國貿系,畢業之後,順利地考取了公務員,從此在一棟四季吹送冷氣的宮殿裡上班,屬於行政院裡某個掌管統計的單位,說到此處,他自動插播說今天上山是朋友聚會,然後繼續原話題,男人在年少時夢想著的非洲人猿、紅毛猩猩和剛果金剛,抽象化成了數字、數字、數字,說到這裡他就笑了,“有時候看著看著,覺得阿拉伯數字2還真像抱著幼仔的狒狒呢。”他說。
男人負責統計,統計各種物價指數、失業率、進出口成長率、外銷訂單統計、工業生產指數、民間投資成長率……再加上物價波動預估、國際局勢展望、重大政策效應研究,總體的目標是經濟成長率統計,然後將所有數據昇華成景氣燈號,偶爾也換個角度,算出某種叫做國民痛苦指數的東西。
爬在數字間,是純理性非感性的工作,男人這麼解釋說,但是隻要事關統計,一定牽涉條件前提設定,那才是數字遊戲奧妙之所在。數據來自民間,前提來自層峰,而層峰感性得奧妙之至,所以男人的工作漸漸地偏離數字,傾向美學,他與同僚們按照指示處理數字,才在上個星期,作出了本季景氣黃藍燈的報告。
“但是有時候不管我看什麼都像泡沫,越看越像,你看這杯奶昔根本就是泡沫嘛,你那杯也像。”
這終結了我應酬的興致,男人於是又自轉了話題,等待紅燈時他掏出皮夾,抽出其中一張護貝照片,半帶著靦腆說:“這張照片一直隨身帶著,沒事就看一眼,你要不要看?”
我看了,藍得要滴出顏料的天,貧瘠的黃地,一條泥路蜿蜒向前隱沒在地平線,路的遠方有些純白色但似乎見不到窗子的建築。攝影技巧並不算好,基本上這是一幅意境薄弱的作品。
“土耳其。”男人接回照片,放回皮夾前深情地又瞥了它一眼。
“你拍的嗎?”
“對啊,是我拍的。”男人說,“上次跟團去旅行,拍了不少照片,回來沖洗出來以後,我就注意到這一張,是在一個銀器市場外面不遠拍的,那時候人站在那裡沒什麼感覺,後來我一直看著照片,一直看,開始就想了,這條路再往前走下去,會到哪裡?那裡的人都在做什麼?有人就說我無聊了,只是很奇怪,這張照片我看得越久,就越像中邪一樣,很想走進那一條路,走下去,就這麼一趟,只要讓我走到盡頭,讓我知道盡頭有些什麼,我就滿足了,有時連做夢都夢到我走在那條泥路上,就算無聊吧,但是我真的就是這麼想。”
“那你就去啊。”
“也許喔。”男人喝了口泡沫狀的奶昔,說,“也許走完就發現,沒什麼意思也說不定。”
男人至此終於沉默了下來。
我望著窗外的雨景,我們已進入市區,在轉劇的雨勢中塞車相當嚴重。
我想起了卓教授枯槁的病容。
連續幾次病倒,都是虛驚一場,像是再三謝幕一樣。我好像看見她俯身答禮時,嘴角促狹的笑意。我又想到了林教授與那些官方單位。
一個非常非常糟糕的念頭揮之不去,我想著,他們等候著卓教授的死訊。卓教授命在旦夕是事實,但他們期待著,卓教授要死就最好死得是時候,不早不遲,正好在登臺之前,從頭到尾串成一場完整的表演,而他們負責票房。
車子經過了一座綠意盎然的圓環,我注意到花圃裡有幾具彩色風車,迎著風雨活潑轉動,花圃中的豔色花卉拼出了中國雲彩的圖樣,從沒發現這圓環如此可愛,從沒發現我所熟悉的這個城市正在悄悄轉變中。
他們說,這是一個快樂與希望的城市。
大雨在車窗外融和了霓虹光彩,景色隨著變形模糊誇張魔幻,在扭曲的畫面中,我又看到路旁一個新添的藝術展覽區,其中一具人物雕塑引我注目,那是寫實的塑像,呈坐姿,他的面容略顯憂懷,一手撫胸,一手遙指遠方,雨水從那手尖滴滴晶瑩墜落。
我回想到今天卓教授的一席話,美的本身就是貢獻,不管是一個人還是群體,自尊都是來自於美,性靈的藝術的情操的美。
車子已經遠離,我還不停想著,那個塑像是誰?這已不是唯尊政治人物的時代了,所以我猜那塑像該是臨摹一個崇高的人,一個偉大的哲學家、藝術家或是民族英雄吧?那又會是誰?完全沒有頭緒,莫非我的見識太過淺薄?想了良久,結論卻是我們並沒有那樣偉大的哲學家、藝術家、民族英雄。
所以我微微自責著,問題一定出在我的層次。但我的層次不就是來自於我的環境?我的環境又造成了身邊這個男人,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泡沫。我想要振作,但為什麼又隱隱只覺得浮世若夢?在夢著時看見理想,醒著時卻看見幻象。
右手臂一陣涼意,原來雨水已經滲進窗縫。我們在敦化南路停了車,這溫柔的男人下車撐傘送我至騎樓,橫掃的大雨還是潑灑了我們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