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破碎的中文,我聽出了很完整的感傷。
“你別理他,他最近在聽TomWaits的專輯。”榮恩說。
我的腦海裡出現了方才車中的音樂,一些溫柔,一些感傷的情調充盈在心中,克里夫說得非常好,我們的辛苦和掙扎,不就是想要伸出臂膀,觸及到世界的中心,跟什麼重要的對象抱個滿懷?但是這擁擠、這嘈雜,有誰能知道?又有誰能在乎這一丁點細小的聲音?
鐵籬外面的人喧譁了起來,一架飛機出現在遠方的夜空。
像一顆明亮的星子,逐漸擴大成了兩顆,翼燈清晰可見,飛機就要朝我們的方向降落。
“準備好喔,”榮恩和我們一道爬起身來,她興奮極了。“飛機來的時候,我們就哇啦哇啦大喊一通,不蓋你,真的很棒喔。”
這是一架雙引擎的客機,挾著勁風從我們的頭頂掠過,一片狂風和震耳欲聾的音爆中,我們都扯開了嗓子,用盡全身的力量發出了巨大的怒吼。
後來回想起來,記憶中這不過又是一個孤單如常的夜晚,做出的一件微不足道的蠢事,有誰能聽見呢?在大風裡我們撕裂喉嚨,滴出血來地狂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所以我在第二天買了一個叩機。
夜裡下了課回到套房,榮恩又不知去向,自行打開榮恩的音響,我花了半個鐘頭熟練操作手續。
午夜十二點二十六分,叩機嗶嗶響起。
非常驚奇,還沒來得及告知任何人,我的叩機上就顯示了一通留言代碼。
因此我手忙腳亂起來,重新打開操作手冊,撥電話,按鍵,按鍵,再按鍵,我以萬分的好奇心聆聽留言。
“嗨,我是……”聽起來很愉快的男聲,帶著淡淡的廣東腔,我沒辦法聽清楚他所說的姓名。“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開個玩笑而已,不要介意。”
就是這幾句話。現在計算機語音系統詢問我是否要重聽留言,我呆了半晌。
還握著電話筒的我在這一端,呼叫器主機計算機是一個冰冷的接發站,另一端,不知道在何方,是何人,在什麼樣的心情之下,將他的午夜留言輸進了線路,像是拋了一隻瓶中信進入海洋。
那是一個我永遠也不會認識的人,他是不是感覺非常的孤單?收音機此刻傳來了比利喬清清爽爽的歌聲,我抱著叩機在床上躺了下來,望著窗欄外的上弦月,筋骨疲乏,卻怎麼也無法睡去。
一點零八分,我也發出了一封瓶中信,街頭的陌生人對我有了新的意義。
天堂之路,七十分鐘雙幕現代舞劇,風格傾向卓教授七十年代的作品,是劇情性微弱,象徵意味濃厚,在表現上回歸舞蹈基本教義派的舞作。
因此卓教授只是很簡略地向我們說明了情節,在這齣劇的世界中,所有的人類都是遭受天庭流放的神碕,舞劇的前半段,諸神們經歷人間滋味,後半段則是描述諸神迴歸天堂的路途,克里夫扮演的藍衣天使,象徵著人間感情與眷戀,而我的白衣天使,則代表瀰漫天上人間的寂滅與虛無。
我和克里夫有大量互飆的雙人舞,在出場的分量上我們算是主角,目前正與其他團員隔離,單獨密集訓練中,而其他的團員分成了幾個單位,各自進行小組練舞。
卓教授的幾個最優秀的門生也回來了,在這個階段裡面,他們擔負起助教的角色,幫忙帶領那些小組,卓教授自己把絕大部分的心神留在我和克里夫身上。
整間教室變得侷促不堪,我們整日忙著劃分自己的舞區,各有自己的時程和練舞韻律,有時大家捧著便當,坐看我和克里夫揮汗如雨,有時我和克里夫又累得倚肩並坐,靜觀他們練習,我看著那些經驗與資歷都高過我們的助教,嫻熟地帶領組員奮鬥不休,非常不解,卓教授從構想舞劇時開始,就摒棄了這些老練的門生,全新組合出我們這群團員,她的目的何在?當然我們也是優秀的,只是我們的舞蹈經歷參差不一,惟一的共同點是,沒有人正式跳過卓教授的舞碼,而且我們都相當年輕,在外貌上都是漂亮非凡的年輕人。
音樂也是一大困惑,目前只有一小段主旋律,而我們的舞步節奏各異,卓教授採用了非常牽強的解釋,她讓我們終日在同一段音樂中練各種舞,說是準備等我們“跳出來了”以後,再讓作曲家配齊所有的曲子,所以教室裡又出現了一個閒雜人等,這人什麼也不做,就是看著,隨時用攝影機捕捉我們的舞姿,大家都叫他錄像人。
就這樣在錯亂與擁擠中,我們又練了一個月的舞,官方垂詢與媒體採訪次數漸增,深秋悄悄降臨。
龍仔始終沒有回叩我的呼叫,我想著,在叩機的代碼世界裡,他辨識不出我的聲音。
這天的天空純藍而且澄淨,氣溫適中,我和克里夫經過了大半天的練習,終於獲得喘息的時刻,卓教授要我們暫時小休,她人一進了辦公室,克里夫就趴落在地板上,我隨著躺在一旁,他的汗水沁溼了我的臂膀,克里夫朝著我們身軀噴上礦泉噴霧,冰得我團團打轉,又被他有力地鉗住雙手,我們的笑聲喧譁攙和在華麗的管絃樂中,直到我通體珠霧涼爽,才發現錄像人正對著我們拍攝中。我和克里夫之間的關係,已經大不同於以往。
教室的另一角也喧鬧著,幾個團員合力挪動一臺舉重器,卓教授的舞蹈沒有性別之分,所以針對女性團員增加了肌力重量訓練,教室裡添了幾臺笨重的訓練機,不管擺在何方都形成障礙,今天一些團員又決定大幅度遷移機器,這是加倍的肌力考驗,只見他們抬得慘叫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