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新將大家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注意力又瓦解到了原子狀況。
“嗯,我想想看……”低水平中文使克里夫獲得了童言無忌的特權,但他不時也有佳作出現:“明天!人想明天,對不對?動物不想明天。”
這讓我聯想到了劉易斯托馬斯一派的泛哲學化生物學,因此進入了屬於我自己的漫想,會坐在此地,是因為顧念著明天?還是一連串不懂得瞻前顧後的結果?我是我的主宰,但是怎麼我常常讓自己走到了意外的地方?只是希望找到自己的一條路,越顧及這個念頭就越顯得我樣樣都做錯,若我是一隻黏液旋毛蟲就不會感受到這種衝突了吧?因為它不用揣想明天,那麼快樂又何在?我喃喃獨語起來,快樂不就是來自於動人的未知的前途,還有暗夜孤燈下,那種脆弱而絕望的彷徨?
“根本沒那麼複雜嘛。”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自言自語。
“是愛。”榮恩嚼著泡泡糖,她響亮地說,“愛讓我們不同。”
這類良莠雜處,雞同鴨講的討論令我辛苦難當。依我的觀察,教授們的企圖,是希望速成一群從內在散發光芒的學生,我想成功率近乎渺茫,很明顯的,在學養內涵上我的同儕們是群烏合之眾,他們關心在舞臺上的走位甚於人類文明發展史,對舞衣上綴花的興趣多過於雪萊的詩,一念及此我就感到異常孤單,我花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終於置身在純舞者的世界,與他們揮汗同行我才又發現,我與他們早已經如此不同,這時候瞥及了身旁的龍仔,他的莊嚴隆重的傾聽,是頗為撫慰性的陪伴。我聽一段課,悄悄錄寫一些重點小抄傳給龍仔,他也興味盎然地傳回一些問題,卓教授似乎不反對我們的舉動,聽與寫變成了我和龍仔上課的默契,我想我喜歡龍仔的筆跡。
午休時分,許秘書發下餐飲,人人捧著便當盒自尋角落用飯,除了龍仔之外。看來卓教授在舞團經費的分際上很嚴明,龍仔算是黑戶,所以午餐自理,他通常帶來了整卷的吐司,不切片也不夾餡,就這樣吃了起來,所以我將我的餐盒給了他,我的醫師總要我忌口,食物上油酸鹹辣皆不宜,每天餐盒菜色多半在我的可食範圍之外,我只有自備了蔬菜色拉,自奉得像個僧侶。
榮恩習慣親密地挨著我吃飯,順便分享我色拉中的最美味者,略一不留神,我在餐盤中精心攙拌的草莓、奇異果和香蕉就奇異地不翼而飛,杏仁片也是她獵取的佳品。
阿芳恨美食。她說。
同居未久,我就在榮恩的習性中發現出某種出身勞苦的標記,她購買廉價粗麗的日用品,她又花費極大心力裝點自己的門面,並且總要盡其可能地沾取我的資源,一件一件借用我的衣裳,一點一點食用我的存糧,我的生活用物質精價昂,她就藉口試用,最後榮恩終於停止購買生活耗用品,沐浴以我的海藻精油,潤膚以我的珍珠粉末,捧著我的荻燒陶杯,嘖嘖稱奇。
阿芳真是個大小姐。她又說。
對於這個室友,我找到了新的定義,原來她是我所豢養的一隻美麗的蟑螂。
這天的午休之後,經過短暫的暖身,卻沒有進行往常的練舞,卓教授換上一身黑色衣裳,指示我們來到教室前方,摒棄了座椅,大家席地坐在地板上。預感著新的課程即將展開,我們翹首向著卓教授。
卓教授挽起了髮髻,一綹髮絲飄凌在她脂粉未施的素顏上,她的衰老赤裸裸地展覽在眼前,連那雙臂膀的肌肉似乎也疲乏得與骨骼分離,擎起咖啡杯時,在紗質衣袖的掩護下微微發著抖,微抖中卓教授舉臂拂過她的髮絲,自從封舞以後,她已不再穿舞衣,但她始終保留著原來的髮型,適合上舞臺妝的那種素淨長髮。
“感知這個世界之前,先向你們自己的內在探索。”卓教授擱下了咖啡,我們於是知道,一個多月的反覆磨練之後,教授終於打開了第一扇大門,通往另一個我們嚮往的廳堂,大家都挺直了脊樑。卓教授說:“我要你們這麼想,你們的生,與你們的成長,到今天為止,是一個獨立的小宇宙,它的深度和大宇宙相當,我要你們向記憶探索,喚回所有生活中遺失的知覺,錯過的知覺……”
我覺得雙唇乾澀,非常後悔午餐時錯過的那杯溫開水,我覺得卓教授額前那綹髮絲非常礙眼,很想幫她輕輕撫平到髮髻中,卓教授這時望了過來,目光如電,我正坐肅穆,開始想著,沒辦法寫小抄給龍仔,真是個遺憾。
卓教授要我們迴歸到母胎中的經驗,模擬胎息中的知覺。
於是我們闔眼靜坐,窗外一對烏秋鳴叫了起來。
卓教授催眠一般的聲音,一句一句來襲,我的記憶隨著淪陷,掉落。聽見了母親的心音了嗎?她這麼說,發燙的血液貢進血管,灌注到你的四肢百骸,那是什麼感覺?
我抱緊了雙臂。她的聲音不停入侵:那是你的母親,能不能,感覺她的感覺?她期待著你嗎?她想象著你嗎?她平靜嗎?憤怒嗎?
我的渾身涼得像冰,指尖卻又燒灼如火燙,喉頭緊縮痙攣,我想要咳出來,或是喊出來,卓教授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你的母親笑了,羊水掀起波濤,那也是你第一次的笑,記不記得?
我想要配合,但是不記得,就是不記得,只知道此刻呼吸正在加速,我的汗水溼透了臉頰,每滴汗頃刻都凍成冰珠。
所以你伸展開小拳頭,你抓住了什麼?卓教授繼續說,一道一道水紋穿過你的手指,你擺動,全世界也跟著擺動,所以你知道了一些東西,那是幸福,離開母胎之後,還要花很長的路才能再一次嚐到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