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算來了,教授昨天還為了你發飆呢,她說要剝潘老師的皮。”榮恩要了我的履歷書,心不在焉地翻閱著。
這是個頗為清麗的女孩,全身骨架出奇的纖長,臉蛋也十分細小,淡施脂粉的五官綻放出一種青春緊緻的活力,眉宇間很有著一股嬌柔之色,她對於我的履歷表的興趣顯然高過於我本人,尤其那幾封推薦信引起了她的好奇,現在她抽出一封細細閱讀。
我只有繼續張望著教室,那個男孩又完成一串緊湊的地板動作。
“光著上半身那個男孩,他就是跳藍衣天使的吧?”我這麼問榮恩。
榮恩終於正眼望向我,很訝異的模樣,“不,不是,他只是見習生。他叫龍仔。”
“主角還沒選,不知道誰會跳藍衣天使。”她又說。
我一時困惑極了,龍仔這樣的身手,卻只是個見習生。
關於卓教授的這支舞作,從報導間我已經有些初步的瞭解,我知道舞蹈的核心將會是一個雌雄莫辨的角色,藍衣天使,我曾經長久地揣想著,那該是個一出場就風華不似人間的舞者吧?那該不會是我這類型的人吧?眼見龍仔跳得那樣霸氣萬千,我的心情錯綜了起來。
教室中有人朗聲喊停,舞者一齊收步,只剩下龍仔猶自舞了片刻,我想那是真正的沉醉,他又驀然停止,驚醒了一般。舞者們魚貫地從我眼前走過,往教室另一邊的走廊去。龍仔落單了,他的左右顧盼顯出了一些猶疑的神色,最後龍仔在地板上坐下,屈膝抱腿像個胎兒的姿勢,靜息良久,才霍然站起身,也朝我和榮恩這邊走過來。
龍仔的步幅帶著強勁的韻律感,我看得見他全身細密汗珠如露,他心事重重地盯著眼前的地板,他的裸著的胸膛輕輕起伏。
“跳得好!”龍仔走到身前時我由衷地說。
但他只是和我錯身而過,沉默地將我的讚美甩在腦後,一句話也沒回復,一個眼神的致意也沒有,一點遲疑的意思也不洩露,如同我只是窗臺邊的一株盆景。好傲慢的一個人。
“他聽不見,你要用寫的。”榮恩還翻著我的履歷,她不經意地說。
見我並沒有反應過來,榮恩聳了聳肩,“不然你以為我們怎麼會叫他龍仔?”
那是聾子的意思了。龍仔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我聽見從那邊傳來淅瀝瀝的沖水聲,想來那邊是淋浴間。直到今天,我還可以清晰地勾勒那股水流聲,像雨一樣滴滴衝激,越來越響,迴音漸漸顯微、擴大,澎湃成瀑布,洶湧在耳膜上,一生與水為伍,那時才第一次真正聆聽見了水的銳利的聲音。
“你來了就好,應該還趕得上,這半個月都是練基礎舞步。”榮恩將履歷還給我,臨走前,她又說:“你的部分,都是龍仔幫你跳的。”
說得好像我已經篤定錄取一樣,她說這話時,滿臉淨是溫柔。
天完全黑了,我還獨自坐在窗臺上,幾個換回便服的舞者又從我面前經過,龍仔最後一個出來,他順手關上了走廊邊緣的燈光,這一回他注意到了我。完全出自於枯候的無聊,我朝他招了手。
衝浴完的龍仔,一身白色T恤與牛仔褲,極其普通的男孩裝束,他揹著一隻中學生用的書包,我見到在他的脖頸上,用塑料繩懸吊著一本拍紙簿和一根原子筆,塑料繩都已經舊得千絲百縷。
我的自創手語令龍仔眼花繚亂,他於是咧嘴笑了,他也在窗臺前坐下,與我保持著生硬的距離,隔得那樣遠,我還是接收得到從他身上放射出來的、收藏不住的滾滾精力,他的晶燦的眼睫讓我聯想到了安靜的夜行動物,注視著你又希望不為你視線所及,他舞蹈時的流利氣質此刻消失無蹤,一雙長手長腿不知該怎麼擱才妥當似的,化為過度多餘的細微動作,那是強烈的好奇與不安。在他的紙簿上,我說明今天是來面談,角逐舞團工作。
“你可以叫我阿芳。”一停筆我就發現這個句子十分不妥,魯莽極了,他怎麼可能開口叫我?
“阿—芳。”龍仔卻當真了,他比劃出一個特別的手勢,阿是一朵五瓣花蕊綻放,芳是鼻端前一道柔軟的波浪,沒想到我的卑微的名字,在他指尖可以出脫得如此優美,他的雙唇也比擬著正確的口型,只是沒有聲音。
我是過了很久以後才知道,在手語的世界裡面,中文並不盡然是逐字翻譯,關於名字,意譯的居多,這是龍仔當場為我取的一個手語名字,芬芳可掬的意思。
“你跳得非常好。”我寫道。謝謝。他用手語說,這我看得懂。
“跳多久了?”
他比了兩年。就我看起來,龍仔大約二十出頭。
“沒騙我吧?”我繼續寫,“剛剛見你練舞,以為你是從小練起的,怎麼跳得那麼好?”
渾然前輩的語氣中,我感到了一些心虛,龍仔偏頭仔細地看著我書寫,我一停手他就接過紙筆,我們兩人都非常謹慎地避開了肌膚接觸。
“我只是,”他寫,“沒辦法忍受下去的時候,再多忍一秒鐘。”
我接回紙簿,久久端詳著這句話。
這樣年輕的孩子,可以揮灑出這種蒼勁的力道,他貪快但不含糊,每一個筆劃都張揚得清清楚楚,鉤得性格,捺得深刻,撇得更見氣魄,若是字體可以兌換成聲音,這該是嘹亮得嚇人的嗓子吧?我為這排筆跡深深著迷。
辦公室傳來了動靜,我隨即被喊了進去,再度面謁卓教授。
接過履歷書之後,卓教授皺起雙眉注視我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