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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湛藍色杯子

    素園坐在公司小招待室裡,她的面前是一箇中年的男人。男人穿了一套便宜的西裝,提著一隻陳舊的公事包,他坐在素園對面顯得有些侷促。

    這是素園以前的主管。當初素園跟著他跑業務時,這男人在廣告界中也算是一號人物,但是他就在上班生涯走上坡的時候,突然決定放下地盤,離開臺北,到南部去投資苗圃生意。當他慨然離職時,曾經說了一句讓圈內人津津樂道的話。他說:“我只是想過一種人過的生活。”

    他到底有沒有得到人過的生活?這裡素園不得而知。可以知道的是,他現在又回到了臺北,當初的地盤全被後進分光了,在這一行裡面只能從頭開始。也難怪他的神色不自然了,這個前任主管現在是在向素園討工作。

    這男人為什麼又回到臺北?原因不難猜想,這裡是經濟運作的主流,無盡的機會和生涯聚集在這裡,生活雖然艱苦,但是這裡是追逐事業的地方,若是離開了,往往只有望著這裡的繁華興嘆。這是獨一無二的臺北,留下來和離開她,都需要同樣大的勇氣。

    素園很委婉地告訴他,經濟不景氣,公司人事幾乎凍結,暫時沒有空間,也沒有相當的職位聘請他。男人連忙說,職位沒有關係,素園嘆了口氣,要他填了一份履歷表。男人填完後起身告辭,素園又叫住他,給了他一張丈夫的名片,要他去談談看。素園記得丈夫提過要招募一個業務員。

    素園回絕他的理由都是事實,卻不是最大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這個男人的歲數和經歷,不上不下,正是最尷尬的階段。一般來說,與他平輩的上班族,多半不再拿著履歷表找工作了,而是等著人家挖角跳槽。這男人的問題,是他在最關鍵的年紀裡工作出現了斷層,現在要請他做主管,擔心他做不來,若是請他從基層做起,雙方又都覺得難堪。

    而素園現在的年紀,和這男人當初離開臺北時一樣。

    這就是她回絕了花蓮飯店工作的原因。素園和丈夫為了這件事商量了近一個月,丈夫完全反對他們離開臺北。他的理由是,以他們夫婦現在的工作狀況,萬一離開了臺北,要想回來的時候,就只有從頭開始了。丈夫問素園說:你敢賭嗎?

    素園不敢。所以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飯店業主,謝絕了他。

    現在素園坐在小接待室中,看著窗外的夜色,她不再想象花蓮的海灘和陽光了。已經過了下班時分,素園手上有一些公務正要開始忙,她打內線要小妹幫她去買便當。

    這天下班時素園疲憊萬分,她在家的巷子口下了計程車,正要朝向家裡走去的時候,素園看到了她的丈夫,在路燈的下面,和那一隻頸上有一圈傷疤的野狗玩得正開心。丈夫拿著一塊超市買來的肉包,逗著狗玩跳高遊戲,狗很興奮,丈夫的笑聲不時傳來。

    素園站在巷子口,兩手環抱著皮包,靜靜看著她的丈夫和狗,這幅畫面她覺得很美。不知道丈夫什麼時候和狗建立的友誼。丈夫轉頭看到素園,含笑張開雙臂迎了過來,素園也步向前去。

    丈夫摟著素園走回家,一路跟那隻狗嬉鬧著。

    一點點家的溫存,一點點工作之後的放鬆,生活在臺北的素園,還奢求什麼呢?

    回到家門口,先開信箱。一封信跌了出來,丈夫交給素園。這是藤條從監獄裡寄給她的回信。

    趁著丈夫洗澡的時間,素園拆開了信,同時也打開音響放了一片CD,ArizonaDream的電影原聲帶。素園選播第三首,柔和的東歐民謠風吉他曲傳來。自從傷心咖啡店倒閉以後,吉兒把店裡的CD全都給了素園,她的生活裡於是多了音樂。

    藤條的信很簡短。他寫著:

    你好,素園,小梅把馬蒂和小葉的事都告訴我了,我很傷心,坐在走廊下面想了很久。我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日子,那一大堆說到自由的話,我在想,馬蒂和小葉,現在都得到自由了吧?

    我過得很好,請你不用擔心。這裡的日子真的很輕鬆,你知道什麼叫做輕鬆嗎?那就是一次只做一件事。真的。吃飯的時候吃飯,上廁所的時候就是上廁所,不用整天在那裡拼命動腦筋。想一想以前的生活還真奇怪,什麼都想要,就是不想要休息。你知道嗎?真的是很諷刺的一件事,我覺得我在監獄裡,比在外面還自由。

    小梅要請你多多照顧了,還有樂睇。你是很懂得照顧朋友的人。聽說吉兒要出國了,我非常祝福她,她是一個勇敢的女孩。還有海安,我也佩服他,他在事業上放得下,真的是很瀟灑的一個人。有你們這一群朋友,我的這一生很富有了。

    藤條敬上

    看完了信,素園陷入了甜蜜的回憶。她縮起雙腳窩在沙發裡,正聽著柔美的音樂,電話聲響起了。素園接起話筒,只聽到嘶嘶的干擾音,還有奇怪的電流回授聲響。

    “喂?喂?”素園大聲地喊了幾句,終於聽到了對方很不清楚的回應,是海安的聲音。

    “素園嗎?”海安問。

    “我的天,海安,你在哪裡?”素園問。海安和她的對話有明顯的秒差,所以她又追問了,“海安你在臺北嗎?還是在國外?”

    “你們都好嗎?”海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傷心咖啡店關閉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

    “還有吉兒,她要出國去了,到莫桑比克去。我們這個禮拜天要在傷心咖啡店的舊址送她,你來不來?”

    “莫桑比克?……那是離馬達加斯加最近的地方……”海安的聲音很遙遠,很飄忽。

    電話突然中斷了,素園對著電話發呆良久,她放下了話筒。

    54

    吉兒挽著尚保羅,素園跟在後面,上氣不接下氣爬了三百多級階梯,才來到這座廟的前庭。

    山裡面很安靜,只有鈴鐺一樣的蟲鳴。樹陰濃密,空氣裡面有淡淡的野花香氣。

    馬蒂的爸爸作主,將馬蒂的骨灰供奉在這裡的靈骨塔中。現在他們來到了塔前,一個僧人為他們打開了大門。

    進門之前,吉兒和素園先上一炷香,尚保羅也跟著做了。他對這種神秘的東方禮節充滿了興趣。

    在僧人的引導下,他們找到了馬蒂的骨灰罈,端放在小小一格木櫃中。高一尺,寬八寸,深八寸,就是馬蒂長眠的所在。

    不。馬蒂並不在這裡。吉兒和素園心裡都明白,馬蒂到了一個更遼闊的地方。

    供一把鮮黃色的向日葵在馬蒂的骨灰罈前。在等待香燒完的時間裡,他們就在塔前的山路上散步。

    “你知道嗎?我決定留在臺北了。”素園告訴吉兒。她在先前,已經把花蓮的那個工作機會和吉兒討論過,當時吉兒只告訴她,依照自己的內心去決定。

    “既然決定了,就好好走下去。”吉兒說。

    “是啊,誰叫我已經被訓練成臺北的一個螺絲釘?”

    “真宿命哪。”吉兒轉頭看著她。

    “我是宿命,可是我要在這種命運裡,挖掘出屬於我的樂趣和空間。”

    “你還真堅強。”

    “你也很堅強,什麼也不能阻撓你的方向。”

    “豈止堅強?是千錘百煉。”吉兒笑了,她說,“不要忘了,我是一個臺北人啊。”

    吉兒看看手錶,他們回頭再去看一眼馬蒂,就步下階梯。今天的下午,他們和小梅約了在傷心咖啡店的舊址,最後一次一起喝咖啡。

    “不知道海安會不會來?”吉兒自言自語道。

    “不知道,我已經告訴他約在今天了。”素園說。

    一隻蝴蝶翩翩飛來,也許是被吉兒長髮的香味吸引,一路跟隨著他們飛舞。走到半山腰的時候,蝴蝶轉個彎,飛走了。

    55

    大家一起站在傷心咖啡店舊址的門外,吉兒、尚保羅、素園,還有懷抱著樂睇的小梅,都望著新的店招。

    新的咖啡店名叫做“我心深處”。這個招牌保留了原來的“心”字。華燈初上,心字綻放出璀璨的寶藍色,其中還有小鐳射燈閃爍著銀白色的光芒。樂睇高興得尖叫了。

    大家一起走進店門。女主人認得吉兒,她慷慨地請大家喝咖啡。

    店裡面的裝潢完全改變了,明亮了許多。牆壁上粉刷了湖水一樣的波紋顏色,從意大利進口的彩色桌椅非常鮮豔,仿製名畫和藝術品散見處處,小舞池整個拆掉變成了藝術品展示臺。惟一從傷心咖啡店繼承下來的,是滿室揮之不去的煙霧。

    悠閒地喝咖啡,等待海安,大家對店裡的裝潢品評不一。他們看到了牆上有一個別致的設計,一排彎彎曲曲的細木條釘在牆上,參差不齊的尖峰和谷底,呈現出尖銳的曲線圖樣。這木條到最後拉出一條長長的水平線,上面正好擺設一些盆栽。

    “像不像心電圖?”女主人過來了,見到他們看著細木條,就問他們。

    “像。”大家都贊同。

    “這是我老公死前的心電圖。”女主人塗了蔻丹的手指撫過木條,一直拉到最後持平的那一段,她說:“這一個曲線,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大家都噤聲了,只有吉兒低聲翻譯給尚保羅聽。

    “我就是在那一天,得到了自由。”女主人說。她轉身,娉娉婷婷地走回櫃檯。

    “唉,也不知道海安會不會來?”素園說。

    “誰知道?”吉兒吐出一口煙說。停了一會兒,她又說,“誰在乎?”

    咖啡到最後都冷了,樂睇也睡著了。吉兒和尚保羅低聲談著話,素園無聊地望著窗外。一輛公車正停靠在店門前,突然素園說:“你們大家看!”

    “看什麼?”吉兒和小梅都問。

    “公車上的廣告。”

    公車車體上,是一個法國電影節的巨型廣告,尚保羅也看著。

    廣告上有幾部法國經典電影的海報,素園要他們看其中的一張《碧海藍天》電影海報。那是一幅月光下的藍色大海畫面。

    “怎麼樣呢?”吉兒問素園。

    “那個閃閃發光的大海,有沒有讓你們想到——”

    “馬蒂的杯子。”吉兒和小梅齊聲回答。

    “馬蒂的杯子到哪裡去了?”素園問。

    “不知道。當初把所有的東西都盤給這個女主人了。”吉兒說,她站起身來,“我們去問問看。”

    櫃檯上是一個年輕活潑的男孩。在經過吉兒的一番解釋之後,男孩說,所有寄養的咖啡杯都在架子上了。對於吉兒所描述的藍色骨瓷杯,男孩說:“沒印象,瞧瞧。”

    大家一起在裝飾華麗的架子上找了一回,沒有找到。

    “啊,想到了。”男孩說,“有一箱沒有處理過的雜物,裡面是有幾個杯子。”

    男孩說完就從櫃檯底下扛起一個紙箱,上面有用邁克筆寫的NoTouch字樣。“老闆寫的。”男孩笑了,露出他門牙間的縫隙。他說,“意思是說,這個箱子從來沒有人碰過。”

    於是他們在箱子裡找到了馬蒂的藍色骨瓷杯。男孩幫他們用水沖洗乾淨。

    “啊,好美。”素園和小梅都不禁讚歎。

    “從來沒有發現,馬蒂的這隻杯子有這麼漂亮。”吉兒說。

    “C'esttrèsbelle,cettetasse!”尚保羅也用法文稱讚。

    眾人都湊近了,一齊觀賞這隻湛藍色杯子。要怎麼形容呢?這種豐富的藍,就好像是在最濃重的色彩中,形成了某種透明感。大家都在這觀賞中,張開了心中的翅膀,自由自在,飛向一個更深邃的地方。

    在窗外藍色店招的輝映下,馬蒂的杯子看起來像天一樣藍,不,還要更藍一點;像海一樣藍,不,還要再藍一點;像在宇宙的深處,幽邃寧靜中,無邊無際的深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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