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在大山頂上轉醒。一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以為到了天堂。
山嵐氤氳中,馬蒂的眼前是一大片絢爛的桃紅色,在霧氣中影影綽綽如同天堂一樣繽紛華麗。原來是那一大叢黑色的刺棘灌木,在夜裡開花了,開了整樹爆炸一樣的繁花。
耶穌坐在花叢下,他看著馬蒂的甦醒。
馬蒂爬起身來,疊好毛毯,倒出水壺中的清水漱洗,整好衣衫,就來到耶穌面前坐下。兩人面對而坐,馬蒂看著耶穌的眼睛,兩人相顧微笑了。
這麼對坐相視著,馬蒂和耶穌第一次展開了對話。
事實上他們誰也沒開口,一切的聲音都來自心靈,直達心靈。
“我要回去了。”馬蒂用她的心靈告訴耶穌。
“很好。”
“謝謝你,耶穌。”
“你和來時的你,還是同一個人嗎?”
“是的,還是同一個人。”
“很好。”
“我還是同一個人,而且我領悟到了,我先前的苦惱和疑問,都是可貴的過程。這些過程造成了我,所有的經歷都有意義,包括以前我所認為沒有意義的那些生活,都含有太多的課題讓我去經歷,去克服。我將不再躲避。”
“你要往哪裡去呢?”
“往哪裡去都一樣。我想要回到我來的地方,用新的勇氣,走完我的路途。”
“很好。”
“有人要我帶一個口信給你。”馬蒂的心靈說。
“是他。”
“是的,海安。他要我問你,到底能不能對你自己坦誠?”
“告訴他,我將親自回答他。”
談話到此,耶穌關閉了他的心靈,他們的溝通於是結束。馬蒂隨耶穌站了起來,一起動身下山。
這是一場未竟的對話,但是馬蒂也不再開口了。有一些事,既然已經明白了,就不必再說出口。
攀爬在山岩上,耶穌在她的下方,他們兩人之間,以一條長索相縛著。從這裡看下去,叫耶穌的人,真像就是海安。
但是馬蒂知道這個人不是海安。他們兩人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在臺北享盡繁華生活的海安,放浪形骸遊戲人間;而在馬達加斯加荒原裡獨自流浪的耶穌,寧靜得不願意與任何人交談。
仔細一想,他們兩人又有些地方真的相像。相像的地方,在於他們的不完整。耶穌和海安,是從天上跌落地面,摔成兩半的星星。
一個是充滿了目標追尋真理,可是卻活得不似人間,就像槁木死灰沒有生命。
另一個縱情享樂活得五光十色,但是卻沒有目標。
黃昏時馬蒂和耶穌來到半山腰的凹洞裡。他們準備在這裡過夜,第二天繼續下山。馬蒂側身睡在耶穌旁邊,她把毛毯攤開覆蓋在兩人身上。夜來寒風不停,身邊的耶穌散發著微微的溫暖,但是馬蒂又覺得耶穌的某些地方,透著冰雪一樣的寒冷。
為什麼?為什麼失去了他的人的感情?在長久的追隨之後,馬蒂已經瞭解,耶穌是在朝向神性的路途上獨行,可是他畢竟是人,在未達到神的境界前,卻完全失去了人的根性,那他是什麼?一個幽靈?
此時此刻,充滿了對世界的感情,想要回到她的城市的馬蒂,有一個尖銳的體會,她終於發現,耶穌寧靜的自我放逐,是一種更深沉的頹廢。
馬蒂的一顆心裡面,充滿了一種女性的柔情。她多麼希望能灌注一絲絲感情到耶穌身上。一些熱情,一些鮮血,就算是一滴淚,馬蒂仰望星空,關於一滴眼淚就能賦予一個人生命的童話,她從小就讀過而且不相信。現在躺在耶穌的身畔,她才知道,能夠流出一滴眼淚的人啊,擁有多麼大的幸福。
第二天更加寒冷,他們在漫天狂風中下了山,還沒走到山腳下,馬蒂就看到遠方駛來一輛車,車後揚起了一路長長的塵埃。
是那輛吉普車,車上是五個衣衫襤褸的散兵。山腳下平野茫茫,耶穌和馬蒂完全無從逃避。
散兵把車停在他們面前,用奇怪的法文叫耶穌的名字。那聲調裡充滿了調侃,他們訕笑著,都看著馬蒂。馬蒂躲到耶穌的背後,她覺得非常不祥。
果然,散兵們下了車,用梅里耶土話叫喊著,來到耶穌面前,拿槍托戳著他,暴力扯下他的褡褳,抖開,看到裡面一無財物,他們都生氣了,又要搶奪馬蒂的揹包。
馬蒂尖叫,散兵們更加不懷好意地盯著她,他們的笑臉上有野獸一樣的表情。一個散兵強行攬住馬蒂的腰,耶穌開始格鬥起來,幾個兵和耶穌扭打成了一團。就在這個時候,馬蒂看到原本抱住她的那個兵,舉起了他的槍管。
那槍管瞄向耶穌的背。
扣扳機,發射,硝煙揚起。
扭打在地上的士兵都停止了動作,他們茫然望向槍管。耶穌也轉回頭,望向槍管。
槍管上是一縷輕煙。
馬蒂在子彈發射之前,撲到耶穌背後,代耶穌承受了這致命的一槍。她仰天跌倒在沙地上,子彈貫穿了她的左胸。馬蒂的眼前充盈了整個天空,藍色的天。
沒有想到真的要殺人,散兵們都緊張了,匆忙跳上吉普車,急駛而去。
耶穌跪地抱起馬蒂,看到她閉上了眼睛。耶穌摟緊了她。在馬蒂的左胸前,心臟的部位開了一朵血紅色的花,這朵花也印紅了耶穌的左胸,他原本一塵不染的灰布袍上,染上了馬蒂的鮮血。
馬蒂先是失去了視覺,接著失去了聽覺,她掉落進入一個無聲、無息、無色、無臭、無空氣、無重力的無邊之境,那裡是宇宙的深處,那裡有無人能享用得到的,無邊的自由。
我想回去,我想遠遊,而現在我要死了。
連思考也平息,馬蒂停止了呼吸。
耶穌抱著死去的馬蒂,看見她胸前的血紅色的花。三十年來在幽邃之中的漫遊,耶穌他,終於第一次看到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