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她脫下外套,捲起襯衫袖子,先應付緊急事務,慣性姿勢是低頭批閱文件,脖子雙肩,都會痠痛,真是職業病,一超過十年,腰身都佝僂了,有什麼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唉,唉,唉。
高敏推門進來,“有沒有約人午餐?”
那是一個很壞的藉口,全世界人都知道呂芳契從來未養成出外午餐的習慣,有什麼事,她把所有的人召進公司會議室來談,座右銘是“我從來不坐檯子陪客吃飯。”
高敏這次推門進來,不外是探聽秘密。
芳契答:“我的午餐一向是一隻蘋果。”
“我還以為你約了小關。”她搭訕。
高敏老實不客氣地把頭伸過來細細觀察她的臉,“我說,芳契,你是美過容了是不是?”
芳契嘆口氣,“什麼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高敏陡然興奮起來,“是幾時的事,做過哪幾個部位?”
“昨天做昨天拆線,眼耳口鼻煥然一新,新形象新人事新作風。”
高敏恨恨地看著芳契,這些年來,她一直搞不過芳契,芳契老是比她棋早一著。
“還有,”她不肯放鬆,“你頭髮是怎麼回事?”
“假的,自從昨日見過醫生之後,我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假人。”
“我不相信,芳契,你到底有什麼秘方,是否年頭到歐洲時順帶到瑞士注射羊胎素,效果真的那麼好?”
芳契嘆一口氣,“我看上去真的年輕了嗎?”
高敏說:“不很多,但是不退則進。”
“或許我在戀愛了。”芳契怔怔他說。
傳說感情生活舒暢使人體內分泌產生調節,那人看上去會精神奕奕,判若兩人。
高敏驚歎,“呵,你終於承認了。”
“我得趕一篇作業,高敏,請恕我無禮。”
高敏勉強退出。
芳契伏在案上一會兒,才抬起頭,喚人送一杯新的紅茶進來,繼續工作。
下午,關永實進來,跟她說:“我給它時間,你不給它時間,也是枉然。”
“‘它’是什麼?”
“天外來的一名怪客。”
“啊,原來如此。”
“來,芳契,收工吧,給我們這段感情一點兒時間。”
他伸手拉芳契的手,芳契“雪”一聲呼痛,縮回去。
“那是什麼?”小關驚道。
芳契比他更加詫異,她的右手忽而出現一道新疤,口子不大不小,顯然經過縫針,似一條小蜈蚣,爬在下手臂下,位置稍側,斜斜地躺在那裡。
芳契與小關對這道疤痕都不陌生。
芳契當時還開玩笑說:“幸虧它不在脈博上,否則一定有人誤會我走極端。”
芳契頓時變色。
小關急問:“你又傷了自己?”
這條疤痕由意外造成,當時去醫院縫了五針,把關永實嚇得魂不附體,他當然不會輕易忘記。
“你今次是如何割傷的?”小關不肯放過她。
芳契發呆,她也記得很清楚,意外發生在前年春季,距離今天大約有一年半時間,傷痕早已痊癒,只餘下一條比較粗壯淺咖啡色的肉紋,芳契還對小關說:“看看你累我破了相。”
此刻的她僵立不動,心中有點兒明白,但是難以開口。
“是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你已經去過醫院?”
芳契連忙放下袖子,“沒有事沒有事”
“痛不痛?”
“不相干。”
“芳契,你緣何如此神秘,我倆之間,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芳契瞪著他,不,不,她不能對他說,太荒謬了。
誰會接受一件這樣古怪的事?
“芳契,你面如金紙。”小關過來扶她。
“我太錯愕了。”芳契跌坐在椅子裡。
“我們下班吧。”他把外套搭在她肩上。
芳契閉上眼睛一會兒,待神魂合一之後,才站起來跟關永實開步走,不由自主地把手臂伸進他的臂彎。
他送她回家,檢查公寓每一個角落。
十九個月前,他因升職的喜事喝多兩杯,跑到這裡,原本只想把大好訊息與芳契共享,誰知太高興,腳步浮浮,一頭撞到客廳與飯廳之間的玻璃屏風上,不知恁地,玻璃碎裂,譁喇喇往芳契邊倒去,芳契本能地用手一格,小關只見到血如泉湧。
他沒有想到她會痛,只怕她破相,一時不知傷在哪裡,嘴巴不停地叫:“我一定娶你,我一定娶你!”
芳契本來驚得呆了,一聽這話,歇斯底里地笑起來。
結果自行入院縫針。
我一定娶你。
多麼可愛。
此刻的呂氏香閨已經沒有玻璃屏風,有一段日子,芳契看見玻璃都怕,茶具都換過一種不碎硬膠製品。喝香擯用耳杯,不知多麼趣致。
小關過來蹲在芳契面前,“你現在覺得怎樣?”
“我不要緊。”
“你有心事。”
“成年人當然個個都有心事。”芳契感慨他說。
“所以你渴望回到十七歲去。”
芳契的心一動,她看著關永實。
小關既好氣又好笑,“你看你,一說到十七歲就雙目發亮。”
芳契不言語,她蟋縮在沙發內,這時候,關永實覺得她比他小。
他懇切他說:“讓我們結婚,由我來待候你,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愛吃-魚炒蛋炒飯,也只有我一個人懂得做,來,你且休息一下,我去安排。”
芳契看著他走進廚房之後,一骨碌爬起來,跑到書房,按動電腦,坐在它面前發呆。
假如這是真的,假如這個玩意持續,現在她每過一大,便年輕一點,準確的數字是兩百零六點八三天,換句話說,三十天以後,她的身體會回覆到十七歲模樣。
芳契渾身汗毛豎起來。
這正是她的願望!
怎麼可能?她霍地站起來,數千年來,人類慣於默禱,希望天上具大能力量之神明,會得靜心聆聽,在可能合理的範圍內使願望成真,每個人在過生日的時候,都會燃點蠟燭,許願,吹熄燭火,望渺渺香菸往上的時候把願望也帶至天庭……
十分虛無飄渺,很少有人似呂芳契這樣,對牢一顆流星許一個願,二十四小時之後,便逐步邁向成功之路。
然而芳契此刻驚多於喜,憂多過樂。
她無所適從。
芳契摸一摸電腦字鍵,打出“你們是誰”字樣,她接著問:“你們會不會許我三個願望,有什麼附帶條件,為什麼偏偏選中我?”
完全沒有意識,像小學生抓住一枝筆在拍字簿上塗鴉一樣。
這個時候,小關叫她:“芳契,你在哪裡?”
芳契連忙站起來,只見關永實捧著一杯熱茶進來,“喝一杯濃普洱寧一寧神。”
“謝謝你。”
小關真是個賞心悅目的俊男,即使穿著圍裙,也不失其美,當下小關見芳契盯著他看,心中雖然喜歡,口裡卻調皮他說:“唉呀,你的眼神剝光了我的衣服。”
芳契忍不住把一口茶盡數噴出來。
她的胃口並無因此好轉,只吃了半碗炒飯。
關永實問:“你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她搖搖頭,“你也需要休息。”
“我們可以開著音樂,在地毯上擁抱接吻打滾當作休息。”小關滿懷希望般說。
“你看豔情電影看得太多了。”
“好吧,晚安。”
芳契送他到門口。
“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你會一直住旅館?”
“不,朋友在近郊有一層空置別墅,我問他租用。”
“好,有空我來探訪你。”
“嘖嘖嘖,人們會怎麼說?”
芳契作出生氣的樣子來,嘭一聲推上大門。
回到房內,她坐在床沿,輕輕卷高袖子,果然不出她所料,疤痕已經失蹤,皮膚光滑,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又年輕了個多月,那時候,她還沒有受傷。
芳契曾經聽說過時光遂道,有些人踏錯空間,回到若干年前或之後的世界去,她的情形卻略有不同,時間與空間都正確無誤,她的身體卻往回走。
天!芳契驚惶地吞一大口涎沫,這樣一直不停走,她這個人豈不是要走回母親的子宮裡去消失!
芳契用手掩住嘴巴,為什麼要許那樣的願?貪心,太貪心之故。
她怔怔地走過書房,發覺房內綠光耀眼,她忘記熄電腦,但是以前電腦的熒光幕從未有過這麼刺目。
芳契走近,剛伸出手,便如電殛般愣住。
熒幕上密密麻麻打出字樣來。
她身不由主地坐下來,讀了第一句,已經遍體生涼。
有人回答她的問話,有人借電腦與她對答交通。
熒幕上第一句是“呂芳契,我們共有兩個人,我們是一個小組,我們的代號,叫‘光’與‘影’。”
譁,芳契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第一個反應是要拔足飛奔,但,逃到哪裡去?
她倔強的本性遇到突發事件便表露無遺。
芳契又坐下來,讀下去。
“地球時間三十小時之前,我們飛經貴星球東經一一四度北緯二十三度交匯處,接收到閣下向我們航天器發出之逼切訊息,經過商議,因恰在我們能力範圍內故決定協助閣下達成願望,謹祝閣下稱心如意。”
芳契睜大雙眼,猶如在夢中。
這時候熒幕上打出無數圖表,芳契雖然不通生物醫學,也約略知道這有關她生理構造。
他們掌握了一切有關她生命的資料。
芳契拉過椅子,正襟危坐,用字鍵打出:“光與影,你倆來自何處?”
她凝視小小熒幕,用神過度,雙目澀痛。
過一會兒,回答來了。“貴國周代以前,就給天空的星星取名字,把天空劃分三垣二十八宿,我們來自紫微垣斗宿,距離貴星球約二十萬光年,算是親密的鄰居。”
芳契腦海中有一個奇異的想法:有人跟她開玩笑。
有人接通了她的電腦,作弄她哩。
會不會是關永實這個鬼靈精?
她繼續問:“你們來地球幹什麼?”
“我們進行例行巡遊。”
“用什麼方法飛行?”
“宇宙摺疊法?”
“目的何在?”
那邊有一剎那遲疑,但繼而很但白地回答:“順帶探訪一位好友。”
當然!芳契靈光一閃,還有誰,她打出來:“我知道,衛斯理。”
光與影像是怪不好意思,“是,欲與他共謀一醉。”
芳契鬆一口氣,不管他們是誰,他們是忠的。
“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
“不要讓我回復嬰兒狀態。”
“我們已經將你的新陳代謝率程式調校,你將得償所願,回覆到十七歲模樣。”
芳契又籲出一口氣。
“你們此來是否樂意滿足每一位地球人的願望?”
“不可能,有些人發出的訊號意志力不足,電波太弱,未克接收,又有很多願望非我們能力所逮,又有若干與我們宗旨不合,每次出巡,通常只能允許三個願望。”
三個願望!難怪童話裡統統是三個願望。
芳契呆在一邊。
過半響,光與影問她:“你快樂嗎?”
芳契過半晌才答:“是,當然。”
那邊回答:“地球人的快樂往往太過複雜難求。”
“你說得對。”
“晚安。”
熒幕上訊息中止。
芳契幾乎沒能站起來,她緊張得渾身肌肉不聽使喚,雙腿僵硬,終於撐著桌子站定了,又簌簌地發抖,真沒出息,芳契暗暗罵自己,一點兒小事就驚駭莫名。
她斟出一杯酒,點著一枝香菸,兩者夾攻,思維漸漸靜下來。
恢復青春是人類恆古最大盼望之一,芳契簡直不能相信她可以幸運到蒙受這種恩寵。
當然,她讀過報紙,地球另一邊一個小國家有位祖母外型一直同孫女兒差不多,長久維持著十八歲模樣,記者圖文並茂地介紹過這件怪事,女主角說:她的心理壓力非常大,老怕有朝一日醒來,變回雞皮鶴髮,醫生的診斷是,她身體的新陳代謝機能被內分泌壓抑,造成青春常駐現象,
科學完全沒有解釋,科學可以解釋的現象太少太少。
一個月後,呂芳契仍是呂芳契,有指模為證,但是她的軀殼將回歸成為少女。
芳契有點兒忐忑,雙手抓住沙發扶手,不,她無論如何不肯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說什麼都要試試回復青春的滋味。
她瞌睡了,眼皮漸漸沉重。
她回到房內,倒在床上。
自發育期後,芳契還未曾試過這麼注意自己的身體。
清晨起來,她對鏡端詳,好傢伙,真是腰是腰,胳臂是胳臂,站到標準磅上一秤,不多不少,五十公斤,沒想到兩三年還可以充一充。
上班之前,她把舊照相部翻出來研究,真的,那時候還勉強可算是鵝蛋臉,現在幾乎所有女同事都擁有長臉一張,地心吸力固然是原因之一,辦公時整天價拉長臉來做人也是緣故,日子有功,滴水穿石,臉是這樣長起來。
芳契想到高敏。
她不會放過她。
需要避她的鋒頭。
到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問“大班回來沒有,”接著敲門求見,說出心中意願。
老闆看著她微笑,“你要放假?”像是要割他的肉似。
芳契堅持地頷首。
“呂,公司少了你,還真不便。”
芳契不語。
“我知道,關永實回來放假,你需要陪他,你倆拖這麼久,也該有個結論,不給你時間辦這件大事,似乎不近人情。”
“不,”芳契說,“與關永實無關。”
老闆現出詫異的神色來。
“是我需要時間處理私人事務。”
老闆看著她,“移民?”
芳契想都沒想過這般現實的事情,連忙搖搖頭。
“不論怎麼樣。四個星期應該足夠。”
芳契覺得老闆已經夠慷慨。
“還有,公司的電話隨時會打到你家去。”
“沒問題,我不打算離境。”
“芳契,長假的滋味並不好受,天天無所事事,令我們有罪惡感,咱們這一票人,非得回到辦公室對牢滿桌文件才能抒一口氣。”
芳契笑出來。
老闆看著她:“我們合作有多久了?”
“自我大學畢業那一無起。”
“你一直追隨我,同我一間公司服務。”
“對,我沒有跳過槽,我滿意現狀,我是這樣的人。”
老闆像是讚賞又有點兒感慨更帶些惋惜,“真的。”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滿現實。”
“我倒沒有注意到。”
芳契輕輕他說:“我一直渴望回復青春。”
老闆大笑,“廢話,誰不想,”他一怔,“喧,你不是想利用這個假期去做修補手術吧。”
“你看見我戴盲人墨鏡出現的時候自然明白。”
“瘀痕要多久才褪?”老闆打趣。
“六個月,一年,視每個人皮膚而定。”
“假期愉快。”
“謝謝你。”
“對了,”他叫住芳契,“你看上去彷彿已年輕三五年,是關永實的功勞嗎?”
“不,完全與他無關。”
芳契回到自己的房間,囑秘書補一封告假書,然後把下屬召來,吩咐後事。
芳契不無感慨,要做,真可以做到六十歲,可是一朝人去了,公司還不是照樣運作。
不過今天上午,她覺得特別無憾,眼袋,細紋,脂肪,統統有萎縮的跡象,太美妙了。
中午,高敏捧著茶杯進來,“放假?”
瞧,到哪裡去找那麼關心你的人去,公司真像一個大家庭,芳契笑了。
高敏接著問:“結婚?”
“你同家母一樣為這個問題擔心。”芳契笑。
“一物降一物,你就是怕關永實一個人。”
“誰怕誰?你別黑白講,我會怕他?恐怕是他怕我吧!”
一講完,不但高敏露出詫異之色,連芳契自己都吃一驚,掩住嘴巴。
這番話大欠修養,芳契早已不屑為,反應快並非她的目標,許多時候,她為自己肯吃啞巴虧而驕傲,今天怎麼了,難道身體一年輕,嘴巴也會跟著年輕。
“咦,”高敏立刻不放過她,“受了什麼刺激,你不是著名圓滑通透的一個人?”
芳契立刻轉機,“對別人,的確是,對你,因是老朋友,不用虛偽。”
這一頂高帽子把高敏笠得舒舒服服,她指著芳契笑說:“我仍然不知道你如何辦得到,今天比昨天年輕,看樣子明天又比今天年輕。”
芳契連忙謙遜:“在下慚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辦妥雜務回到家裡,她即時鑽進書房,按動電腦。
“紫微紫微,進來,進來。”
隔了十分鐘都沒有回應。
芳契喃喃自語,“要不就是忙,要不就是宿醉未醒。”
她開始抽菸。
過一刻,回覆來了:“呂芳契,午安。”
芳契大喜,“我很好,你們呢?”
“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壞,不壞,你覺得怎麼樣?”
“非常輕鬆,但自覺嘴無遮攔。”
“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精力充沛,便不甘服雌。”
芳契遲疑一會兒問:“你們的外型如何?”
“猜。”
芳契童心大作,取過一本辭海,翻開來,遇有圖片,便把電腦附著的小老鼠放上去素描。答案是一連串的不。不。不、不。
光與影相當的活潑幽默,芳契一不小心描到一隻人類的手臂圖,他們叫起來,“老天,醜死了。”
芳契連忙打出哈哈哈。
忽然之間,光與影回答:“是。”
是?
芳契發覺素描筆無意落在一堆回紋夾上。
她大驚失措,“你們看上去如一堆-字夾。”
光答:“沒有那麼糟。”
影答:“美並沒有標準。”
“但是——”
“彼此彼此,當初看到你們,我們何嘗不嚇得魂不附體。”
“喂,客氣點兒好不好?”
光:“一討論這個問題就傷和氣。”
“好,不談不說。”芳契問,“你倆還打算逗留多久?”
“不一定。”
“與你們談話真正開心。”
“我們也有同感,呂芳契,你好像很文明的樣子,有人告訴我們,地球上雌性高級生物非常可怕兼愚蠢。並且貪婪自私虛榮無比,生人勿近。”
芳契有氣,答道:“那人是大男人主義,天生對女性有濃烈的偏見,一方面又對她們懷有無限眷戀,故形成一種矛盾的愛恨交織的死結,不能自拔。”
“哈哈哈,形容得好,讓我們轉告他。”
“千萬不要,否則以他的才能,不難把我掀出來幹掉。”
“不會不會,他太愛女性了。”
芳契繼續:“回復青春是一件十分勞累的事情,我得休息一會兒。”
“隨時與我們聯絡,再見。”
芳契發呆。
她整個生命將因紫微垣斗宿的來客而改變。
一個月之後,該怎麼樣回到公司去?可否一進門就說“嗨,各位好,我是呂芳契,我回來了,較從前年輕十七歲,活力充沛,創意無窮,各位請坐下,不要震驚,繼續努力”,還是怎麼的。
不管了。
目前覺得享受便是。
淋浴的時候電話鈴響個不停,芳契披上大毛巾出來聽。“芳契,你放假?”小關講得出做得到,立刻追上來。
“是。”
“可是為著我的緣故?”
“一點點順,不可能是純粹為著你。”
“百分比大概佔多少?”
“像一滴醋掉進一千CC清水裡。”
“有沒有酸味?”
“不會有,不過假使把這水燒滾,打一隻蛋下去,煮熟後蛋白會聚在蛋黃四周,圓圓的,十分美觀,洋人用這個辦法烙蛋當早餐。”
小關楞半晌,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有,但是他說:
“我這就過來陪你。”
芳契走進浴室擦乾頭髮,忽然之間,她發覺右胸下角小小一道切除脂肪瘤的疤痕不見了。
她用手摸一摸,頹然坐在椅子裡,恍然若失。
她的生命便是由這些苦與樂組成,全部都是寶貴的經驗,傷痕是紀念,由心與身付出極大的代價換來,逐漸逐漸,呂芳契變成今日的呂芳契,外型或許略見殘舊,戰績斑斑,甚至凹凸不平,她已經習慣,並且帶三分驕傲,一分自豪。
如今光與影賜她玉女金身,煥然一新,她卻已經開始有點兒懷念舊軀殼。
芳契不知是否能適應金光燦爛的新身。
幸虧在即刻及漸進之間,她挑選了漸進,否則一夜之間產生巨大變化,更會令她不安。
芳契有種可笑的感覺,人罵人有一句話,叫做“你白活了”,這可不就是她。
三年前為著小小粉瘤,芳契頗吃了點苦,全身麻醉,住院三天,芳契並沒有通知年邁的母親,人家孝順子女往往報喜不報憂,免得老人家但心,芳契更進一步,乾脆什麼消息都不帶回家,好讓老母親耳根清靜。
入院那日,芳契只覺孤苦無比,深怕就此與世長辭,雖然說人生三十非為夭,但積極的她總希望可以看到人類移居月球之壯舉。
她躺在病床上,看著全身雪白的護士,雪白的天花板,覺得冷。
麻醉師來替她注射,她還問他:“統計報道說一千個人接受麻醉後約有兩三個永不甦醒可是真的?”
沒有人回答她。
芳契輕嘆一聲,忽然想起詩人梯愛思艾略說脫形容的“生命並不是嘭地結束,而是嗚咽”,幾乎落下淚來,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視線漸漸模糊。
忽然之間她聽得有人叫“芳契芳契”,語氣焦慮而憐惜。
是關永實,他不知恁地趕來了。
芳契突覺死而無憾,就這樣失去知覺,由關永實握著她的手,被推入手術室。
二十五分鐘之後,她右胸下多了一條疤痕。
用恍然若失形容芳契的心情再正確沒有,她的確失去不少。
醒轉時要用很大的氣力才能控制官能,一睜眼便看到關永實那英俊的臉與一個大大的笑容,並且照樣狗口長不出象牙,他問:“有沒有看見一道白光領著你經過一條寧靜的隧道,身體緩緩浮起,不思歸來?”
芳契不甘服輸,虛弱地點頭,“有,但隨即聽見一個小男生哀哭不已,求我回頭就不忍心,便立刻返轉。”
芳契記得永實一聽這些話就噤聲,她詫異,莫非他真的哭過?不會吧,她沒有問。
她永遠不會知道正確答案。
芳契沉緬回憶,不想自拔。
越是這樣,越不敢有進一步行動,寄望愈大,愈怕失望,芳契只得這樣解釋她的心理狀況。
關永實上來了,捧著大蓬鮮花,香氣撲鼻,一陣鳳似捲進,“來來來,告訴我,工作狂自動會忽然之間自動放假三星期。”
放下花,他看到芳契,又說:“你的臉百看不厭。”
芳契笑,“日行一善。”
他凝視她,她忽然有點作賊心虛。
但是他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他只是說:“一離開辦公室你就神采飛揚。”
他的反應會怎麼樣?
芳契試探,“十七歲與我,你會挑誰。”
“聰明如你的女郎淨問這種蠢問題幹什麼。”
“大智若愚,你沒聽說過?”
“大勇若拙,我才不會結交未成年少女。”
是那非那,很快便有真實報告,芳契並不想試練他,但是看情形小關無法避免這個考驗,芳契內心惻然,十分歉意。
“你喜歡什麼,東方號快車,抑或依利沙白遊輪。”
“我情願躺在家中。”
“好一隻沙發薯仔。”
“說真的,你還沒有回答我。”芳契整一整他的衣領。
“我忘了問題是什麼。”
“假如我外型產生變化,你仍然會把我當作好友?”
小關嚴肅地凝視她,過一會兒才說:“那要看是什麼變化,變美人魚還可以考慮,變蜘蛛精就算了。”
芳契生氣,“我則肯定會一樣待你,無論是箭豬狐狸,狼子野心。”
“你愛我那樣深?”小關大喜過望。
芳契發覺自己又失態了,連忙說:“不過肚子還是會餓。”語氣嘲弄。
真的,無論愛人、被愛、談愛、論愛,都得先填飽了肚子再講。
他倆出發到附近的海鮮攤檔去買龍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