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肯放過我,“笑什麼?你在做什麼?”她探頭過來,“喲!寫什麼?‘如何解決英國經濟缺點’?這麼大的題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個懶腰,“可不是?從此可見教授的糊塗,老實說,這間學校,我覺得頂幼稚,不過是混張文憑而已。”
“啊,你有這種想法?”玫瑰問,“我不知道,我覺得學校蠻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時間浪費掉了。”
“你這麼想就好,不滿現實,做人不會開心,像我就覺得課程越來越無聊,巴不得到外國去跑一跑,看看那裡的學校怎麼樣。”
“也不過是一樣罷了,”她笑,“不過遠,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東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並不見得,”我說:“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還是好的,“我一點開玩笑的成份也沒有。”
“我有什麼好?”她低下了頭,“這麼講,我很難過。”
“好有很多種,你是好的。”我說:“將來你會明白。”
“好?”她笑了。
這是我真正與她在一起,單獨的在一起。
媽媽拿了點心,茶進來,招呼我們,玫瑰只微笑,也沒多吃,她永遠有她自己的一套,像個野人一樣,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媽媽的面孔,媽媽似乎對她印象不錯。
這個當兒,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樣,難怪媽媽誤會。
她在我房間裡坐了一個下午,我什麼都沒做,只用筆在紙上畫來畫去,陪她閒聊,但是時間沒有浪費。
她走了以後,媽媽問:“她叫什麼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媽媽說:“長也長得好。”她又補了一句。
“媽媽,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學。”
“自然先是同學啦,有誰說她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還是不相信。
母親們永遠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第二天上學,玫瑰穿了一件墨綠織錦緞的棉襖,閃著金絲歲寒三友的圖案,這棉襖倒也罷了,那顏色襯著她的皮膚,卻有種說不出來的美,到這個時候,連女同學都說:“玫瑰穿中式衣服倒過得去,西裝在她身上妖里妖氣的。”女孩子肯說另外一個女孩子“過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學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課。”她說。
“為什麼?”我詫異的問。
“你家氣氛好,好象有神幫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別快。”
“笑話了。”我笑說。
“我可以來嗎?”她問。
“當然,來好了。你不回家換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從那次之後,我很少放學不回家,叫他們擔心,也真是罪過,你不知道,我現在聽話得很呢。”她有點洋洋自得。
我說:“很應該這樣。”
她跟在我身後,不響。我倒有點奇怪,平時她早就嫌我嚕囌了,今天卻沒有,為什麼?我看了她一眼。
她說:“你不知道,自從那天警察來過之後,左右鄰居都知道了,那個阿飛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後竟沒有再出現過,多虧了你。”
“這倒是好,那個阿飛,我最擔心。”
“到後來,我倒不怕他了,我什麼都不怕了。”
“什麼都不怕,也不好。”我說。
她橫過來一眼,“我有什麼叫你滿意的沒有?”這句話說得大有下文,我沒有接下去。
從此玫瑰天天來“做功課”,也的確是做一點功課,然而連家信都在我那裡寫,每天兩個鐘頭才走,多餘的時間就看閒書,她倒是有興趣,什麼都看。
她拿起了聊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給我看,怎麼曉得我看不懂?”
我無可奈何的說:“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說,現在你哪來的空?”
“反正我閒著,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說說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響,帶了那本書回家。從此我也忘了,我當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會看。誰知道她就是憑書後的一點註解,好好的看了起來,過了一個星期,她居然解釋了一篇給我聽,解釋得很不錯,我驚異她的聰明,既然來了這麼一趟,我也就儘量都教給她,她對課程沒興趣,就教她別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讀篇聊齋。
過了沒多久,德明問我:“人家都說玫瑰反過來在追求你,有沒有這事?”他的臉色既緊張又好奇。
“廢話!”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嗎?”
“都這麼說呢!”他間:“那麼玫瑰每天上你家幹麼?”
“做功課。”我說。
“啊。”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試了。”
這就緒了眾人的嘴,到幾時玫瑰才可以有點自由呢?就不過為了她長得比別人略好點,就什麼都不放過她,看樣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問:“玫瑰與你,有可能嗎?我看你們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說:“怎麼會有可能呢,你們說笑也不該說到這種地步,我是真正的關心她,她也只有我這麼一個朋友,可以說幾句話,你們就別造謠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們都成了什麼了?”德明問。
“你們都對她有企圖的,好的時候狗吃屁似的跟著她,嘗不到甜頭,就恨不得殺了她宰了她,這算朋友?”我笑:“捫心自問去!”
德明嘆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罵在裡頭了。”
我那個房間,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養性的地方了。
她靜了下來,幾個星期沒有一個約會,就是看書寫字的過日子。閒時她很起勁,拿了我的筆墨紙硯來開玩笑,在紙上寫一下午的字,沒個像樣子,就是劃她的符,總算名字是寫出來,還揚著叫我看。
功課她不做,她說:“反正就回去了,忙什麼?”
她是難得的,說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薩也說不服她。任憑多寶貴的東西,說放棄了,她是真的不稀罕,並不是一時逞強,不過是空口說說,後來又回來了,她不憐惜的。我看著她深覺她稚氣純真,再有價值的東西如果不稱她的心,她也就算了。
別人做人總有個目的,或好好吃幾年書,或嫁個好的人,她一點打算也沒有,活到哪裡是哪裡,亂碰亂撮。如今年紀還小,有大人照顧著,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什麼事,那個時候。她恐怕會吃虧。
看了一半的聊齋,她又來拿紅樓夢。
我勸她,“你每天都耽誤在這種書上了,這種書你什麼時候看不得?你偏偏軋在這當兒看?快到圖書館去借了兩年的考試卷子來,我與你把功課溫習溫習。”
她偏著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覺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也只好隨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書本說:“你看,這裡說得清清楚楚的:‘也不過是三載五載,就各人幹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與你,大家見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不過幾年,大家就各散東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並不覺得遺憾,也沒有思念——將來你會想我嘛?”
忽然來這麼一個問題,倒也叫我難答。
我想了一想,說;“各人自然要幹各人的事——不然怎麼活下去,當然你走了之後,我們還是照樣的吃喝,不過無論怎樣,我是會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
我想她有什麼用呢?她就是沒想到這一樣。
其它同學還是到處傳玫瑰追求我,德明說我騙了他,什麼都不與他說,就跟我疏遠了。他是一個十分不通的人物,憑什麼我要事事對他說?這年頭,也有兒子做了什麼,父母還不曉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為幸福的,我也懶得理他。
玫瑰不會追求任何人的,我說過,我也沒有說錯。
她不過在我這裡找到了一點點的安全感,使耽了下來。
我是唯一不對她虎視眈眈的人。我有時候也陪她去看一場電影,她也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給人看見了,又說:“玫瑰的驕傲再也沒有了,倒看不出偉有這一手,等了這麼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頭來了,吃點苦也值得。”其實老天,玫瑰把頭靠在我肩膊上,不過是把我當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說不出。她像個小孩子,一邊看電影,一邊就吃花生巧克力,心裡一點邪念也沒有,誰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又怪得了誰。
況且她心裡一直不舒服,臉上笑得多開心,胸口裡還是懷著她的過去——不多,也夠她想的。到底戀愛過了,又吵開了,也死了這條心,她是糊里糊塗的愛上了一個人,又不得所終,人家一直把她當個孩子,又結了婚,她這一股怨氣,大得很,一年半載還消不掉。
有時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難過,只是一直認為將來學好了功課,回去一邊可以訴苦,一邊可以炫耀,如今訴苦與炫耀的對象都沒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終,很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難過,除了聽之外,也沒有辦法。對她來說,我不過是一個聽眾,好的聽眾。然而觀眾也做不長了,我沒想到這一點,還很得意。
有一天放學,她說吃了晚飯來,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來敲門,萬分火急的。媽媽替她開了門,笑著請她坐下,就來叫我。
我溼著頭髮,披了睡袍,只見她坐在客廳裡,低著頭,手上拿著一張紙,臉上的氣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麼了?”我一見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對了。
她把那張紙遞過來,是一封電報,雖然說是電報,但是卻像信一樣長。我接過了,“什麼重要事?”我問。
“沒有什麼重要。他們打過幾次電話來,我不在家,又沒有寫信,故此就打了電報來。”
我看電報,上面先是責備她不乖,後來說她父親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回去”兩字,像頭上著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裡。
她低聲說:“我也這麼想,天無絕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沒想到父親就來叫我了,我樂得回去,也不用考試。”
我著著她,原來她就這樣無情無義?在這裡熱鬧了大半年,說走就走,一點留戀也沒有,豈不叫人傷心?我很是悶氣,話也說不出來。
她自己先笑了,“現在回去恐怕也過不舒服,兩頭不著,叫做什麼?忘了,中文始終還學不好,一點法子也沒有。等到真要走了,又捨不得這裡,平時倒一直嚷要走,人就是這樣子。”
我聽到這裡,才知道她也捨不得,只是那驕傲倔強的脾氣老不改,應該哭,她反而笑。
她說:“將來我是要後悔的,這樣浪費了大半年在這裡,又沒有盡力,盡了力倒也算了。以後還會有這樣的機會嗎?將來又幾時見你們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溼頭髮,“將來要見面,也不過是幾個鐘頭的飛機而已。”我緩緩的說。
“你肯來看我?”
“肯,你也可以來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時候來,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條淺藍色的燈芯絨褲子,褲管很寬,一件藍白條子的毛衣,腰身真真只有那麼一點點,毛衣比較短,又顯著腰間一兩寸的皮膚,雪白的。玫瑰還是那個樣子。只不過那笑裡帶點苦澀,是以前沒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親身體不好,又來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見不到這裡的夏天了,這裡的夏天其實也不錯呢,那鳳凰木開花的時候,火豔豔的紅,我想你家是沒有的,這是南中國的樹。”我說。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說過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聲,“偉!”
“什麼事?”我抬頭。
“沒有什麼,叫叫你的名字,將來叫你,你未必聽得到。”
我強笑說:“算了,才看了幾章紅摟夢,語氣就學了那裡頭的人物,千萬要改過。”
她聳聳肩,把頭髮撥到另一邊去。
“飛機票訂了沒有?”
“明天才訂,約兩三個星期,收拾好了才走,東西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書本筆記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著。就算要,也只好將來寄,要緊的帶一點。這裡叫我買手錶回去送人,便宜,誰不打算買,誰有沒有手錶與我有什麼關係?自己的事還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個同學都覺得她遲早是要走的,都有這個心理準備,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信誰都愕然。當然也有稱願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後,還剩下什麼好的說話題材?都寂寞下來了。我呆呆的看著她,以後再通訊寄照片,到底兩樣了。
“還有兩個星期,我是不上課的了!”她說。
我衝口而出,“我也不上課了!”我說:“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轉睛的看牢我,“我是頭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說陪我,我會真的接受,你可別開這種玩笑。”
“開什麼玩笑?離考試還有一個半月,請十來天假,我功課平時又不差,不一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實兩個禮拜的功課是非同小可的,補得上補不上也還不知道呢,也要看過才說,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覺得這樣做是值得的。價值是沒有標準的,怎麼量呢?我心裡覺得這麼做快樂,也就抵得過了。
“真是這樣就好了。”玫瑰笑,“那麼我就不客氣,我們到處走十天。”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母親不說什麼,對於玫瑰要回家了,有點稀奇。她以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剛在高興兒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場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學校請了假,說家裡有點事。玫瑰來了這麼久,也根本沒有開心輕鬆過,既然她要走了,務須使她留下一個好一點的印象,我覺得這一次假請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帶了出來,我問她:“要乘公共汽車還是計程車?如果要坐跑車,也使得,我去借了來。我們去淺水灣,雖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車:“她說:“來了這些日子,從家到學校,又從學校到家,還沒乘過公共汽車,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節,沒有時下一些小姐的富貴習氣,也許太富貴了,她也有必嚐嚐平民玩意兒。像我以前上中學,公共汽車簡直擠怕了,看見車站上的人龍就煩,情願天天早上走大半個鐘頭的路。
我與她上了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的走到第二層,因為時間不是擠逼鐘點,而且又是去郊外的車,樓上才硫疏落落的幾個人,我與她挑了座位坐下,買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裡,她說:“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認為值得留念?當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
我叫她穿得厚一點,她果然套了一件寬寬的夾克,手上又戴著手套,圍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絨線帽子拉得低一點,她的臉看上去益發像娃娃,只是臉色不太好。
這麼冷,雖然有陽光,卻還是呵氣成霧。
她來了這麼些日子,就冷了這些日子,天沒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這種動作很是婆媽,然而玫瑰太像一個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顧她。
玫瑰家裡的男朋友,難道真的找到一個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更好的,只恐怕難得了。
想著我們只剩下十來天在一起了,我心裡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著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說:“風景真好,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了,以前老是在城裡轉,並沒有看清楚,今天天氣真不錯,你說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什麼?”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著我。
我笑了,“沒有什麼,你這一身打扮,像個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頭一個志願是當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風流的,我若果畢業了,也抽個空檔,去做一年水手。”
“真的這麼想?”玫瑰樂了,“倒與我的心意一樣。”
到了淺水灣,我與她走下沙灘去,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只疏疏落落的幾張帆布椅子。天氣雖冷,幸喜風不大,在沙上走來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興,她抬了頭指給我看,“這些樹,到了夏天,都會得長新葉子嘛?彷彿都枯了。這座廟,算是什麼意思?真煞風景,好端端的地方卻弄得神神怪怪的。”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罵人也罵得好聽。
她指東劃西嘰嘰呱呱的說了一大篇話,心情愉快。
我買了冰淇淋,我們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來。
她說:“這沙灘也夠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寬,只是水渾點,而且不夠長,不過我喜歡這裡。”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麼?
過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著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裡很久,不難看出她是在回味往事,只是什麼事,就不得而知了。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我們又向車站走去。
從旁人看來,我們是一雙年輕情侶,熬不到夏天,就先來沙灘散心,哪曉得內情?由此可知,每個人看另外一個人,都覺得好。
回到了市區,我們找了個地方吃中國菜,我還沒有與她在一起吃過東西,足足叫了一臺子的東西,又泡了兩壺茶,我細細與她說了菜的種類。
她說:“這一壺顏色奇怪,那一壺又有怪味。”她想了想:“還是爸爸喝的龍井味道好,爸爸每個月都叫親戚空郵寄了去,泡得很濃的。”她笑。
“不用‘濃’字,”我笑說“說‘釅’。”
她搖頭,“我也不曉得,恐怕這一輩子也學不好中文。”
“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歲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慚愧,這裡不中不西的人多著呢,不通得很,寫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個,你很好學,也抵得過了。”
“你真好,偉,”她說“從來不笑我。”
我不響,她有什麼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館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她說:“我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又忙生意,與母親相處得不好,除了你,並沒有什麼談得來的人,這麼遠的走了來,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沒有可說話的人。那種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嘗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難堪點。
她說:“沒有人出頭替我說話。母親不服白我,她總覺得我的行為舉止都怪,單等找我的錯處,像這一次他結了婚,母親反而寫信來說: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種人。很幸災樂禍的樣子,其實如果她有興趣點,幫我說幾句話,恐怕這事就不會發生了,雖然將母親夾在當中,有點滑稽,如果她不這麼冷淡……算了,說什麼呢。”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個人急了就亂怪人。”
我默默的聽著,她這種想法倒是很中國式的——有話說不出口,想找人代說,又沒有人。
我很明白,一個再活潑瀟灑的人,遇到真的愛情,也就面呆口澀了。
結帳的時候玫瑰搶著要付錢,我硬不給她付,她才作罷。
“累不累?”我問她:“要回家睡個午覺?”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說。
我陪她走了好幾條街,都是遊客到的地方。
她要買翡翠,我只好把她帶到相熟的店鋪去,不然給人訛騙了還不知道。她隨身帶著支票本子,但是價錢實在貴,她終於才買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與她去看場電影,她依舊吃巧克力,把頭枕在我肩膊上,我側頭看她的臉,她倒是全神貫注的看戲,我卻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說:“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吃晚飯?”
“不,出來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飯後我才來,我們上夜總會坐,我請你,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誰帶她去過的?然而她約遍了學校裡的男同學,並沒有遇見一個她心裡喜歡的,也算可惜。
我點點頭,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說不出話來,馬上洗了一個熱水澡,吃了兩口飯,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又看不進去。怎麼樣天天與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別做,書也別讀,就這麼吃吃玩玩的過幾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隨即笑了出來,真這麼懶,還當了得,這種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個懶腰,電話鈴就響了。
我去接聽,是德明,這人不知道怎麼,想想又打了電話來,恐怕氣消了吧?
“聽說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課了?我們同學也打算送她一樣禮物做紀念,只不知道送什麼才好。”
“消息真靈通,新聞系的學生都得拜服你們,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週末有空,歡迎你也來參加我們的活動,我陪玫瑰到處走走,算是盡地主之誼,也不枉她特地來這麼一次。”我說。
德明惑喟的說:“誰知道她就這麼走了呢?是她向學校說要停學,我們才知道的。偉,我錯怪了你,你說得對,我們都有企圖,只有你是純粹當她是朋友,你很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麼人格?我只比他們想得開一點而已。
“我有時間先與你聯絡,然後我們一起去走走。”德明在電話裡說。
“好,我請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犧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課也難,到底玫瑰與你是什麼關係,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著掛了電話,玫瑰就來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見她的藍狐大衣,裡面一件淺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間。
我笑問,“你買了多少衣服?恐怕幾箱子還裝不完。”
她笑說:“你真是一見面就挑錯。”
這個時候父母都不在家,傭人開了門,倒了茶,就回房間看電視去了。她進我的房間,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壞。我幫她脫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紅的襯衫。
“德明說他也來陪你,”我告訴她。
“不要他!跟他出去幾次,我賣了給他似的,又到處說我的壞話,他這個人很可笑。”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很喜歡你,所以難免做點好笑的事,你不要怪他。”
她笑,“你也喜歡我,怎麼你沒做這種事?”
“怎麼沒有?我還鬧上警察局去,你忘了?”
她馬上懊惱起來,“別提了,你再提,就是還生我的氣。”
“好,不提不提。來,我們去夜總會坐坐,就回來,再想明天的節目。”
“在屋子裡坐著就好,我現在不想出去了。”她笑。
“那麼我放唱片給你聽。”
“好一點的音樂。”她提醒我。
“不是音樂,我讓你聽聽地方戲曲。”
“好極了!”她拍手。
我向她笑笑。
我把唱片拿進來,選了幾張好的出來,正在忙,玫瑰忽然問:“偉,你真的沒有女朋友?”
我放下唱片,“沒有”,”我說:“先一兩年也有約過女孩子,現在功課很忙,抽不出空來。”
“將來誰嫁了你,一定很快樂。”玫瑰說。
我笑了,“不見得,謝謝你看得起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讓她聽了京戲,崑曲,紹興戲,彈詞,然後問她喜歡什麼。她喜歡彈詞,但是聽不懂,聽不懂她也說好,並且要求再聽一次,我給她聽了“杜十娘”,她很滿意。
我收了唱片,跟她說:“你回去了,也不要想太多,不如找間大學報了名,繼續讀書的好。”
她點點頭,“你放心,我會跟你寫信的。”
“找個男朋友吧,以你這樣的女孩子,一定找得到男朋友,你別太嫌人家就好了。”我笑,“你想是不是?”
她答:“只是……算了。”
我已經曉得她的意思,她還是忘不了那個開貝殼店的人,也難怪她。我轉了話題,看看鐘,我建議出去走走,還來得及,她也說好。
我扶她起身,“今天一天特別長。”我說。
她忽然在我臉上吻了一下。等我一呆,她已經在穿大衣了。那是飛快的一吻,但是她柔軟的嘴唇卻好象一直糯糯留在我臉頰上,我很久不敢說話。
我們叫了一輛車子出去,並沒有到她的“好地方”,我挑了一間中式夜總會,那種最最不堪,卻也最最繁華的地方。玫瑰沒有去過,聽見夜總會有粥吃,第一個笑了。
我們還真的叫了粥與幾個小菜,一邊吃,歌臺上就有歌女出來唱歌。
我對玫瑰說:“如今歌女也不叫歌女,叫歌星,舞女叫舞星,戲子叫明星,都是星。”
“這麼多星?”玫瑰笑,“吧女叫什麼?吧星?”
我也被惹笑了,“你不曉得,還有種酒女,恐怕也得叫酒星。”
玫瑰說:“那種無聊的男人最討厭,這些星星,倒還可以原諒,不過是賺點錢吧了,正經錢比什麼都難賺呀,只好在這個上頭動腦筋是不是?”
“說得很對。”我點點頭。
這個時候,臺上的歌女在唱一首歌,聲音不怎麼樣,相貌身裁第一流,她穿一件紅色的長袖小領口裙子,裙腳拖在地板上,粗看沒有暴露的地方,誰知道她走一步路,卻露出***,原來裙子開著高叉。
玫瑰讚道:“真漂亮!”
在這種聲色場所耽久了,不入迷才怪。
我笑說:“也叫你看清楚了這個城市。”
玫瑰說:“日日從學校到家,家到學校,大不了參加幾個舞會,看場電影,我倒不知道有這種地方。”
“多數中年人來的。”我說:“還有其它的地方呢,你不能去的,我也沒有門路。”
“很可怕。”她伸伸舌頭。
“走吧。”我說。
我又送了她回家,她謝了我。
這是頭一天。真是特別長的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耳畔有她的語聲,我睡不著。直至天矇矇亮,才睡過去。第二天醒來,我看鐘,已是十一點了,我一轉身,意外的看見玫瑰坐在椅子上,正看畫報呢,也不知道她是幾時來的,來了又多久了?
她聽見聲響,也轉過頭來,一臉的笑容,“睡得這麼香甜,我把這房間的東西都偷光了,你還不知道。”
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她,自然有說不出的開心我笑問:“誰給你開門的?”
“傭人啊,你父母都不在家呢。”她說。
“父親上班,媽媽大概是約了什麼太太,也出去了。”
她走過來,坐在我床沿;“你也很孤單。”她說。我笑了笑,“昨夜可睡得好?”
“不好,老做夢,看見爸爸媽媽,不知道多難過。”
“你心事也太多了,還有幾天就回去了,怕什麼呢?”
“只怕回去了,又做夢看見你們。”她說。
我看著她,心裡面想著她的話,也不好過起來。過了一會兒我說:“你讓開點,我要洗臉刷牙呢,髒死了。”
我說著推了她一推,她倒沒有讓開的意思,反而伏了下來,臉就壓在我胸前,
一頭的黑髮,我伸手輕輕的摸著它們,“怎麼了?”我問。
她不出聲,她的手抱住了我腰。
“既然這樣,”我說:“你就不要走吧。”
她搖搖頭。她在哭,我知道。
“玫瑰,我們大家都想你開心,你是知道的。你覺得哪裡好,就留在哪裡,我們都照顧你。回去了你不快樂,我們也不好過。”
“我還是回去的好。”她說:“省掉你們不少事。”
“你在這裡也沒增加我們麻煩,你別多心才好。”
“回去了……我或者還可以見他一面。”玫瑰說。
我說:“你到底是孩子。他存心想見你,你躲也躲不了呢。還見他幹什麼呢?你又不是沒有朋友,難道我們這些人,還抵不過他?”我難過得很。
“你說得對。”她點點頭。但是她還是在哭,我知道。
我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如果有一個女孩子對我這樣,我是情願死無葬身之地的,偏偏得來全不費功夫的人,又不知道珍惜。她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倒又罷了,偏偏她又絕不普通,這樣的一個人還得受折磨。
我拍著她的背,她才洗了頭吧?頭髮裡一股草藥的香氣,我吻了她的頭髮,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臉上淚痕斑駁,我捧起了她的臉。“玫瑰。”我叫她。我的鼻子酸了起來,我的手在顫抖,我終於說了一句笨話,“玫瑰,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她點點頭,她吻了我的臉,額角抵在我下巴上,一直哭。忽然之間,我的眼淚也流下來了。我與她在一起這麼短短的日子,一直不過是做旁觀,現在她總算真的與我在一起了,她又要走了。
我振作起來,“別這樣,這樣子叫人看了,還以為我在欺侮你。我們今天還有不知道多好的節目呢,現在就出去吃飯,下午我們逛花園,替你拍照,再上酒吧去看風光,怎麼樣?還不起來麼?”
玫瑰總算起來了,還帶著眼淚向我笑了一笑。我把她拉到浴室,用毛巾替她擦了臉,她臉上沒有化妝,什麼都擦不掉,我一直覺得她眉目如畫。“給你一瓶油,擦擦臉。”我說。
她笑了。我洗臉刷牙剃鬍髭,她就在一旁看。
我笑道:“我還得淋浴呢,還不快出去?”。
她出去了,我關上了門,匆匆的淋了一個浴,精神倒還好。換了衣服,看見玫瑰在書桌上寫字,我大喝一聲,“好了!我們出發了!”
她嚇得跳起來,但是隨即笑了,站起來,抱住了我。
我不停的吻她的額角,“走吧。”我說。
我與她去吃自助餐,她索性放開胃口大吃起來,連盡了兩三碟子,又喝啤酒,我看著她直笑。那個餐廳的氣氛很好,老實說香港花錢的地方,氣氛都很好,所以錢也用得很快,等就到結賬的時候,玫瑰對我擠眉弄眼,我還不明白,侍役來說已經付了錢了,我才醒悟過來,她還學會了這一套,真是。
我拉她到公園。沒有花,卻是綠油油的一片草地,我就替她拍了幾張照。她就躺在草地上。我問:“地上可溼?”
她說:“快躺下,遲一下子就***。”
我只是笑,並沒有聽她的話,她只好起身,我拉了她一把。
我與她緩緩的走著,她問我:“你打算幾時結婚?”
“還沒想到。”我搖搖頭“我最不喜歡沒打算就帶累人家女兒的男人。沒有資格談戀愛就別談戀愛,沒有資格結婚的也最好別結婚。”
她笑,“怎麼忽然之間拉了這麼大的道理出來?”
“也沒什麼,”我笑:“說說而已。”
在這種時刻,自然有年輕的母親推了嬰兒車出來散步的。天氣冷,小孩子個個穿得不能動彈,單露一張臉,玫瑰看了,指著就笑。
我把雙手抄在口袋裡,就是看她這種快樂忘形的樣子,心裡就很滿足。我們逛了很久。她也承認玩得很盡興,因為“心裡好象沒有事。”她說:“不愉快的事最好都忘記。”來了半年,她怪裡怪腔的外國口音已經完全沒有了。
從公園出來,我陪她去買了好幾塊料子,到裁縫處做了旗袍,她說:“如果我來不及拿,你就替我寄了來。這裡的親戚一定說我無聊,不肯替我做這樣的事。”
我答應了她。
傍晚我們在街邊吃東西,零零碎碎的叫了一大堆,我解釋了“大牌檔”的來源,她埋怨,“他們都不帶我來這裡。”
我笑,“他們哪敢?就是我一個人做這種事,沒曉得倒做對了,你倒是不擺小姐架子的。”
她夷然說:“我倒不相信到豪華的館子去坐一下,人就高貴了,我就覺得這裡好。”
我慨然的嘆口氣,她越是好,我越是難過。
後來我們真的到酒吧去了,雖然也叫酒吧,也賣酒,到底與水手酒吧是不同的…還有跳舞的地方,我們兩個人都穿著牛仔褲,跳了一整夜,我只希望這一生也只有這麼一次,經過了這一次,也該心滿意足了。還有這個當兒是滿足快樂的,做人可不好太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