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輕憨直的面孔扭曲著,雙眼仿惶傷痛驚訝。
他吶吶說:“是真的,竟是真的。”
蘇西踏前一步,卻被朱立生拉住。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他不會聽你。”
說得十分正確。
朱啟東後退幾步,轉頭,上車離去。
蘇西頓足,"是誰通風報信。”
朱立生輕輕答:“還有誰,莎士比亞說,-地獄的震怒還及不上女子受到嘲弄的火焰-,她認為我們刻薄她。”
是雷家振。
蘇西懇求:“千萬別反擊。”
“為什麼,你內疚?完全沒有必要。”
“不,她是我的朋友。”
朱立生不出聲。
“也許,我們不住退縮,可以令她息怒。”
朱立生仍然不響。
“她是一個飽受教育的女子,我相信她會明白過來。”
朱立生說:“你回去休息吧。……
蘇西伏在他胸膛上一會兒,享受他的體溫,然後轉頭返回室內,她疲倦了。
朱立生駕車離去,他直接前往雷家。
那公寓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地方,踏上樓梯,充滿感慨。
一年多前才重新裝修過,他記得還幫她挑選燈飾:“我喜歡拉利克水晶,因為它不閃”“隨你”“可是全屋需要這個數字,一個律師收入有限”“請接受我的禮物”“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伸手按鈴。
女主人親自出來開門。
“可以進來嗎?”
她樵粹硬嚥。
他走進熟悉的客廳,坐在最舒服的沙發裡。
他完全知道酒瓶放在何處,燈掣裝在什麼地方。
此刻,他只是累。
他輕輕說:“請收手。”
“可以。”
“請把條件告訴我。”
“即時離開蘇西。”
“我們很快會結婚。”
“我等你求婚已有二十年。”
“我知道,對不起。”
“為什麼她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要理會別人的際遇,儘管說出你的要求。”
“我們有那麼深遠的感情,你才認識她數十天。”
“我知道。”
“為什麼?”
“我不能解釋。”
“你可有愛過我?”
“我曾經深愛過你。”
“發生什麼事廣
“也許是歲月磨蝕了一切美好的感覺。”
她用雙手掩著臉,"請別舍我而去。”
“我一定要走,請停止你揭秘行動,相信我,最終損失在你。”
“你竟絲毫不為我著想。”
“我保護她,我更保護你。”
“我不信。”
“請講出你的條件。”
她瞪著他,一字一字他說出來:“我願剖開你的胸膛,扯出你的心臟。”
他沉默。
“你會答應嗎?”
“在你傷害啟東之前,我或者會考慮。”
“又賴我,啟東遲早會知道一切。”
“由我親口告訴他,情況大不一樣。”
“你搶奪兒子的女朋友。”
“她已打算與他分手。”
“你與兒子女友結婚,你這罪惡的人。”
“我願意付出代價贖回我的罪衍。”
“我不要你的錢。”
“家振,我瞭解你,一如你瞭解我。你工作了近二
十年,收入豐厚,但是沒有積蓄。老闆一直說會接受你做合夥人,但是從來不打算付諸行動,近年來也聽你抱怨累,你的理想退休生活是開設……家沙龍式書店,可是欠缺資金。”
雷家振的臉色更加蒼白,臉上忽然多了許多皺沼,遮掩了她所有的銳氣。
“我可以成全你。”
雷家振落下淚來。
朱立生任由她抒發情緒。
過一刻他說:“我明日派人送本票來。”
“錢不可以彌補我的創傷。”
朱立生嘆口氣,"或許,它可以幫傷口迅速痊癒。”
雷家振知道她已經沒有選擇。
朱立生苦笑,"蘇富來如果在生,一定頓足,他怎麼會選擇你我二人來做遺囑公證人,我與你豈不比他的子女更加墮落。”
他拉開門走了。
這根本是一個墮落世界。
也許蘇富來只想證明一件事:我固然不是聖人,你們也好不到哪裡去。
蘇西約莫猜到朱立生去了什麼地方。
是那個女人的家。
她們永遠叫另一個女人是那個女人。
蘇西印象深刻,幼時。少年時、青年時,母親都會提到那個女人。
蘇西老覺得蘇太太是一個青面燎牙的老魔怪,成年後才知道黑與白之間有許多種灰色。
第二天一早,她正在梳洗,朱立生已經來找她。
蘇西很喜歡這一點,他永遠親自出來,絕對不會叫秘書代勞。
蘇西聽說過一位女友的遭遇,男友送花由秘書撥電話代勞,他從來不知道花店送了什麼花出去,首飾、衣物,統統由秘書代選,最終那女孩嫁了那名男秘書。
清晨,難得兩個人精神都很好,蘇西還可以嗅到他身上剃鬍水的味道。
他握住她的雙手,誠懇他說:“蘇西,讓我們結婚吧。”
蘇西看著他,笑了,"現在?”
“今天。”
“我需要考慮。”
“不要超過十分鐘。”
蘇西凝視他。
失去這次機會,她的命運就會像雷家振與母親的混合體。”
不,不,她憑什麼同雷家振比,人家多麼能幹果斷,且有專業資格。
蘇西感慨萬千,命運的三岔口就在她面前。
朱立生自口袋裡取出一隻淡藍色小盒子,一看就知是著名的鐵芬尼珠寶,裡邊裝著的一定是訂婚指環。
她輕輕間:“花在何處?”
朱立生再從上衣襟內取出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也只有毋忘我可以放在衣襟內。
蘇西輕輕把盒子打開。
鑽戒不很大,適中,式樣簡單,方便天天戴,可是質素上乘,在陽光下濺出晶光。
母親一生都沒有婚戒。
蘇西淚盈於睫。
破碎家庭不一定影響到子女前途,可是孩子的人生觀肯定因此改觀。
蘇西把指環套人左手無名指,她說:“是。”
朱立生深深吻她的手。
“在什麼地方註冊葉蘇西問他。
“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
“我比較喜歡靜一點的婚禮。”
“我會尊重你的意思。”
蘇西擁抱他,"讓我們今天就結婚。”
兩個人都害怕夜長夢多。
“你還有什麼要求?”
“自由。”
“婚前擁有的一切,你都可以保留。”
“我很感激。”
朱立生微笑,"上班的時間到了。”
蘇西取過外套。
“可要到規模較大的廣告公司工作?”
“日後計議。”
“我知道宏觀廣告正在找合夥人。”
“值得考慮。”
朱立生忽然伸手出去,搓搓她頭頂的鬈髮。
他不相信他的運氣,這麼可愛的一個人,從此屬於他。
到達公司,推開辦公室,便看到朱啟盈。
蘇西立刻迎上去,"啟盈。”
啟盈握住她的手。
蘇西說:“我很需要朋友。”
啟盈說:“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啟東十分難堪。”
“你父親同你說了。”
“是,昨夜他已通知我。”
朱立生算是處理得十分妥善。
美麗的啟盈說:“我一直盼望父母找到快樂,再婚、甚至生育子女,許多朋友痛恨父母再婚,我是例外,子女不應自私,我祝福你們。”
“啟盈你是一個安琪兒。”
秘書推門進來看到她們擁抱,立刻閃避。
蘇西輕輕問:“你不怕我分掉他一半財產?”
啟盈笑,"一則,那是他的財產,任他怎麼處理,還有用r麼精明的生意人肯分一半財產出去,一定有他的理由吧,子女不便干涉。”
朱啟盈竟那樣明白事理。
“謹請彼此相愛。”
“是。”
啟盈說:“我下午同朋友起程到阿爾及爾度假。”
“祝你一路順風。”
整個世界都是朱啟盈的遊樂場,她有她的生活方
式,悠然自得。
上司老陸推門進來。
“蘇西,你可是準備結婚?”
“誰說的?”
“消息已傳遍全城。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婚後將離開我們?”
“除非你開除我。”
“蘇西你真了不起。”
“當初你為何錄取我?”
陸某答:“因為我早知你會承受大筆遺產。還有,兼將嫁人豪門,提攜舊日同事做合夥人。”
蘇西啼笑皆非。
“說得對不對?”
“前半截全錯了。”
“後半部呢?”
“如果有機會大展鴻圖,一定請你多多指教。”
老陸大喜。
秘書進來,"蘇小姐有客人找你。”
她走進會客室,這次客人是蘇近。
“你好嗎?"蘇西熱情招呼。
她為她斟一杯茶。
蘇近臉容瘦削,精神卻不錯。
蘇西說:“恭喜你,已是億萬富女了。”
蘇近大惑不解,"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何棄權。”
“我並非自願。”
“聽說你與朱氏兩父子同時戀愛?”
“傳言不可靠。”
“父子都深深愛你,展開爭奪?”
“蘇近,不必相信流言。”
“你長得那麼漂亮可愛,自然得人鍾情。”
“謝謝你。”
蘇近有點不相信自己好運,"沒想到父親的遺產由我一人獨得。”
“你看,他最喜歡你。”
“下午我會到雷家振律師處簽署文件。”
蘇西心一動。
“蘇周近況如何?”
“天天與心理醫生打交道。”
“你呢?”
蘇近有一陣喜悅,"我想結婚。”
“對象是誰?”
“他是一個很有天分的畫家。”
“蘇近,你知道他底細嗎?”
蘇近看著妹妹笑,"你呢,對於你的愛人,你又知道多少?”
蘇西譁聲。
“大家不過是碰運氣罷了。"她嘆口氣。
蘇近笑了。
蘇西還想說話,忽然覺得門邊有人偷窺。
誰?她抬起頭來,公司並沒有這樣鬼祟的人。
一邊蘇近已經笑起來,"蘇西,我給你介紹。”
那人走進來,高而瘦,寬闊的牙床是整張臉最突出部分,成年人外型並不重要,但他的氣質也很差,不知怎地站不穩,身體老是斜向一邊。
他的眼睛倒是靈活,上上下下打量蘇西,貪婪地在她身上霍霍打轉。
這些劣跡蘇近全看不出來。
她得意他說:“蘇西,這是畫家潘庇文。”
蘇西只得點點頭,心中嘀咕:這可是她所見過最鬼祟的藝術家。
幹文藝工作的人就是這點奇怪,頂尖一批永遠神采飛揚,瀟灑動人,底下那層卻剛相反,逍蹋猥瑣。
蘇西無奈,只得同蘇近說:“自己保重。”
蘇近說:“你也是。”
走到門口,她才又笑著回頭,"瞧我這記性,我是幹什麼來的?我特地來送帖子給你。”
打開手袋,取出一張請帖給蘇西。
蘇西一看,只見是潘氏畫展酒會請帖。
蘇近說:“記得早點來。”
蘇西有個感覺,這個姐姐承繼的遺產會去得很快。
不過,要是那個人使她高興,畢竟也是很難得的事,與旁人有什麼關係。
你見過幾對金重玉女?世上男女多數配搭得千奇百怪。
蘇西目送姐姐的背影。
她叫秘書來:“用你的名義訂十隻豪華裝花籃送去這個地址,我來會賬。"不然,要親戚來何用。
秘書說:“紐約傳來這一批婚紗樣子。”
一看,是維拉王的設計,幾款都很簡單別緻,蘇西愛不釋手。
別的事來得突然會措手不及,但是婚事又不同。
忽然,蘇西想起尚未通知母親,那一疊婚紗樣子掉到地上。
她緩緩坐下來。
秘書笑眯眯,"蘇小姐,挑哪一款?”
蘇西回過神來,"不暴露,包著胸背,卻不失嫵媚輕俏那一款。”
“我知道了,我把你尺寸去回覆他們。”
“謝謝。”
蘇西看看時間,立刻約母親見面。
“聽說恆陽春的小籠包做得好吃極了。”
“媽,我們在家中會面,我有話說。”
她趕了去。
黃女士一看女兒手上閃爍戒子,就明白了。
“是誰?"她含笑問。
“朱立生。”
黃女士怔住。
這個反應在蘇西意料之中。
“你打算正式結婚。”
“是。”
“他年紀應與我差不多。”
“我相信是。”
黃女士坐下來,"你都想過了?”
蘇西老老實實地答:“我沒想很遠。”
“二十年後當他衰老,記憶力減退,體質變弱,甚至多病,你會照顧他?”
“我沒想過,媽,二十年!也許我們早已分開,也許他看中比我更年輕的女子,更也許我比他更早患上奇怪的疑難雜症。”
“你已決定了。”
“結婚是難得的事,媽媽,祝福我。”
“我支持你。”
蘇西與母親緊緊擁抱。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他身上找到什麼優點。”
“他富有。”
黃女士嗤一聲笑出來。
“他肯結婚。”
“大難得了。"做母親的聲音有點諷刺。
蘇西假裝聽不到,"還有,他十分體貼我,事事以我為重,我覺得安全。”
黃女士不出聲。
“那種感覺真好。”
蘇西的雙臂環繞著自己身體。
黃女士點點頭,"自幼這個家沒有給你溫暖。”
“很多朋友都喜歡年長的男性,與家庭無關。”
“你體諒母親才會那麼說。”
蘇西笑了。
“嫁這樣一個人,凡事不必孃家操心。”
“你看,媽媽,我眼光上佳。”
黃女士呼出一口氣,"凡事都沒有十全十美。”
“說得好,人人都有陰暗面,承認了這個事實,以後可舒服地生活,他已是我所見過的男人中最好的一個,我隨時隨地維護他。”
黃女士凝視蘇西,"只要這一刻愛他已經足夠。”
“我們將旅行結婚。”
黃女士走到露臺去站著,良久沒有再回到室內。
蘇西知道母親已回到過去的歲月裡去。
是的,黃遙香記得當年蘇富來也偕她蜜月旅行,在歐洲逗留了整整一個月。
那真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月。
每到一地,蘇必然說:“我們在這裡結婚吧。"但最終沒有正式註冊。
一直拖到黃遙香人老珠黃,別笑,對一個沒有謀生本領的女子來說,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他一走了之。
蘇西不想打擾母親,她悄悄離去。
過一日,她去看潘氏作品的預展會。
為著禮貌,她訂購三兩幅作品,工作人員立刻貼上"蘇西小姐欣賞"字樣。
蘇西不知那是什麼派別的作品,顏色很濁,線條不明朗,構圖幼稚,但她必須給蘇近面子。
酒會尚未開始,蘇近迎出來。
“這邊這邊。”
她叫蘇西進休息室。
蘇西微笑著進去,一看室內情況,她呆住了。
那個潘庇文蹲在一張茶几之前,矮几上平放著一面鏡子,鏡面上的白色粉未排列成一細行一細行。
蘇西不是鄉下人,她當然知道這是什麼粉未。
她十分震驚,說不出話來。
那個畫家抬起頭,咧齒而笑,蘇西不由得退後兩步。
只見他受了麻醉劑影響,臉上露出亢奮之色,眼珠發黃,說不出的嚇人。
蘇西渾身寒毛豎起,退出斗室之外,才喘一口氣。
她生出不祥兆頭。
蘇近跟出來,同蘇西說:“你試過沒有?”
蘇西連忙搖頭。
“你也來試試,精神十足,從此無憂。”
蘇西焦急地握住蘇近的手,"你千萬不可。”
蘇近甩開蘇西掌握,笑道:“你知道什麼,不然何來靈感。”
蘇西雙手顫抖,"蘇近,你要趕快離開這個人。”
蘇近像是聽不懂,"你說什麼?他是我愛人。”
“蘇近,跟我走!”
蘇西凝視蘇近,她雙眼分外明亮,嘴唇鮮紅欲滴,可是面龐卻瘦削枯槁如骷髏,這樣奇特對比,正是中毒已深的特徵。
蘇西急得落下淚來。
這時,那潘氏現形了,他向蘇西招手,"過來,過來,你可要快活似神仙?”
蘇西突然在剎那間鎮定下來,她堅決他說"不。"然後轉頭離去。
她安慰自己那顆苦惱的心:那不是你的真姐妹,不用發愁到如此地步,況且,你已盡了責任,一個成年人有他的方向,不受人左右。
可是當晚亂夢連連,不受控制。
她尖叫起來,喘氣連連。
第二天清早,她淋了冷水浴,出外跑步。
太陽剛出來,晨曦無論在哪個城市都壯觀之極,蘇西心緒鬆弛下來。
別太悲觀,別把事情想得太壞,各人有各人生活方式。
跑了一公里,停一下,休息,發覺身邊多了一個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