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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誘惑

    她是一個很年輕很年輕的女孩子,但她是一個女孩子,她的長髮糾纏不清地貼在頰上、頸上,因為汗的關係,她的薄襯衫也貼在她的身上,成為一體,她是這麼的年輕,有太陽的光輝自她的雙瞳中發出來,一種刺目的光輝。

    珍珠替我介紹說:“這是我的小表妹,我們就叫她小鬼。”

    我們坐在一桌吃早餐,她那種百般無聊是顯而易見的。

    她把一片吐司翻過來覆過去的看,然後摔在碟子上,睬也不賺它。

    我看看珍珠,珍珠聳聳肩,站起來,我跟珍珠站到震臺上去,她說:“這小女孩正在發育時期,像只怪物一樣,她媽媽正在更年時期,也像只怪物,老怪物旅遊去了,現在你暫時與小怪物相處三天。”

    “珍珠,幫個忙,你就讓我住到旅館去好不好?”

    “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麼?”我反問。

    “旅館裡雜七雜八的女人最多,你是個最隨便的男人,只要是穿裙子的便行,我走了三天,誰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來。”

    “我真的那樣卑下?”我微笑。

    珍珠板著臉,“一個可以跟舞女同居兩年的男人,我即使愛他至死,我也不會相信他。”

    “珍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哼,‘美得叫我傷心,她美得叫我擔心!’不過是假額角假鼻子假奶子的臭貨。”

    “珍珠,”我微慍的說:“過去的事你饒了我好不好?誰沒有一兩件錯事?當初叫我坦白的也是你,現在受不了的也是你,你總是這麼小題大作。”

    她不出聲,“反正我去東京這三天,你好好住在這裡,早出早歸,不然的話,我再愛你,你當心我叫你好看。”

    “你為什麼要去東京?這趟子模特兒出差可以使你賺多少?我雙倍還你,我們也不要分離,你看如何?”

    “唐——

    “你要我怎麼好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我憤怒的進客廳,取過外套。

    “你上哪裡去?”

    “上班去!”

    “唐——”

    “什麼事?”我問她。

    對不起,唐。珍珠走過來,以她一貫的、模特兒的姿態,微笑得有點僵硬,但不愧是一個美麗的微笑。她吻了我的臉頰一下。

    我發覺小表妹目光炯炯的盯著我們兩個,她正在吃一隻熟透的桃子,紅色的汁水染紅了她的唇與頰,她並不介意。我轉身走了。

    珍珠的愛給我太多的壓迫力。她愛我以全部,我報她以全部,她並不相信。她不但要我的昨日今日明日,還要我的心,我把心給她,她還要我的靈魂,女人都是這樣的吧?還是隻有美麗的珍珠如此?

    今天下午她便隨大隊飛東京了,我不便去送她飛機,她也不介意,她答應過我這是最後一次,婚後她將永不再拋頭露面。

    這樣的應允,出自珍珠的口,那是我的榮幸,她到底是當今數一數二的紅時裝模特兒,打開雜誌,哪一本沒有她的照片與名字。

    下班已是下午了,我只覺得天氣悶熱,要趕回珍珠的家去等長途電話,不然她會生氣。沒結婚就成為奴隸了成為一個那麼美麗女人的奴隸,也是值得的。

    我淋了浴,洗了頭,換上一條剪短的牛仔褲,坐在露臺上看車如流水馬如龍。不知道為什麼,對我來說,黃昏永遠是最最寂寞的,露臺的欄杆也永遠是最最寂寞的,車來車往,一邊是白色的車頭燈,另一列是紅色的車尾燈更加落寞。我從來不在露臺上欣賞風景。

    快點結婚也好,天天有個老婆在身邊嚕嚕嗦嗦,頭昏腦脹之餘,能夠偷生已經不錯了。

    有人在我身後開亮了燈,我轉過頭去。

    那是珍珠的小表妹,她依牆站著,也穿一條剪短的牛仔褲,只是那條褲子實在短得可怕,腿是細長的,圓型的,結實的,少女的腿,曬得棕色。她的頭髮結成一條辮子,垂在腦後。她看著我。

    我也只好看著她。

    “我不喜歡這露臺上的風景,”她說:“實在太寂寞了。”

    我非常吃驚她也有這樣的想法。這個外表這麼野的小女孩子,她懂得什麼叫寂寞?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在沙發上喝。

    她說:“香港男人都不喝威士忌,你不怕性無能?中國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性無能,表姊今年三十一歲,你可得當心點。”

    我的一日酒嗆在喉頭,差點沒給她這番話嚇得哽死,我的天,這不是小怪物,這是小妖精!

    我淡淡的問:“你幾歲?”

    “十七歲。”她說。

    “你撒謊。”我說:“你才沒有十七歲。”

    她揚頭笑,雪白的牙齒一小顆一小顆,雙頓是玫瑰色的,她說:“男人就是這樣,告訴他們十七歲,他們偏要往下猜,告訴他們廿九歲,他們偏要往上猜,永遠不相信女人的年齡,所以女人永遠只好騙著男人。”

    好小子劉標!珍珠還沒有這小東西厲害。

    “小東西,”我說:“跟未來姊夫說話,要規矩點。”

    她把腿擱在茶几上,她說:“姊夫算什麼?姊夫不是一向最疼小姨嗎?有幾個哥哥為親妹子出過力?可是為小姨呀,那可真是五體投地。”

    我看著她,“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沒啥意思,天氣熱,懶得出去,等傭人開飯吃,你愛聽,就跟我聊聊,我看你也非常無聊,你若不喜歡,那麼請由我自說自話。”

    她是這樣放肆,這麼的任性,我一生內碰見過多少女人,就是沒有她這一型的,可是她還不是個女人,但是她身體每一寸都在說:我是女人,我是女人。我忽然變得手足無措了。

    她有趣的看著我,從頭看到腳,從腳再看到頭。

    “你的頭髮是費爾沙宣剪的?”她問:“你的手帕是彼埃波曼的?你是個律師?你真與一個舞女同居過兩年?”

    天呀,叫我怎麼回答?

    我咳嗽一聲,想穿衣服出去看一場電影,避開這個小妖怪,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一個這樣沒有心機的未成年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誘惑,一種與性與男女毫無關係的誘惑。我忽然發覺,那是因為她的青春,那是因為我老了,那是因為她有無可抗拒,豔陽一般的青春。

    我也年輕過。十六七歲的時候,喜歡過一個比我大五六歲的女孩子,她是教書的,我日日到她褸下去等她下來,她不理睬我,可是我耐心的等著她,終於在一個雨天,我等到了她,在傘下,她看見我渾身若落湯雞般,她也看到了我的青春,她把傘遞過,我趁機吻了她,吻得竟這樣熟練,一點也不像初吻。

    看了這個小女孩子,使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當我也年輕的時候。

    天氣是這麼熟。她的身體也這麼熱。

    珍珠是完全不一樣的,珍珠的身材是秀氣的,苗條的,她人如其名,就像珍珠,不比這個孩子,有種原始,動物性的味道,要不她吃了人,要不就人獵獲了她,使人想起DH羅倫斯的詩。

    “你真的與一優舞女同居過?”她問。

    我點點頭。

    “兩年?”她不置信:“真的?”

    “一年多。”我反問:“為什麼不能是真的?舞女不是人?”

    “她養你還是你養她?那年你幾歲?”她直問。

    “那年我廿四歲。”

    “太幼稚了,廿四歲還做這種事,聽說鬧了很大的風波,連法科也差點不能畢業是不是?那舞女很厲害是不是?你是一時衝動,連真奶於假奶子都分不出,人家還是蓄心跟你搗蛋是不是?”她哈哈大笑。

    我生氣了,“這話你是從什麼地方聽來的?你要是說話不斯文一點,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奇怪,生氣了,你做過的事,人家提出來,你就生氣了。天下有這麼怪的事,大人真是難以瞭解。我考試不及格,可不介意人家天天提,明明是不及格嘛。”

    我啼笑皆非,“你皮厚!”

    她不響,隔了一會兒,她說:“帶我出去喝杯東西,我一定乖,不給你惹麻煩。天這麼熱,夜這麼早,我悶瘋了。”

    她真是個妖怪,是的,我也悶瘋了。但是我要等珍珠的電話。我是不是真的愛珍珠?她柔滑的肌膚,略有一點鬆弛的,柔輕的肩膀,美麗的眼波,我應該滿足了,她不吃醋時的風情,吃醋時的狠勁,她這麼重視我。

    我要等珍珠的電話。

    夜這麼熱這麼長。

    這個小女孩子一聲不響的坐在我對面陪我等。她縮在沙發裡,我看著她小小棕色的臉,一張並不細巧,並不特別漂亮的臉,略嫌厚重的嘴唇,太小的年紀,懂得太多。她的臉在燈光下象高更畫的大溪地女郎,但是一雙眼睛卻是圓的,不是狹長的。

    電話鈴終於響了。

    我馬上去接,東京長途電話。

    珍珠只說了幾句話,叫我早點睡,她工作很忙,但是很愉快,海娜慕莉的時裝美極了,然後她溫柔的掛了電話。

    我把話筒放下,良久良久不說話。

    我對面的人也良久不出聲。

    我說:“穿衣服,咱們去喝些東西。”

    她馬上笑,跳起來,我們就這麼出去了。

    我可以做她的父親。她看上去約十五歲多點,我已是三十五歲了,我真可以做她的父親。

    我開車到了郊外的小酒館,我叫威士忌加冰,希望她喝一個雞尾酒,但是她不肯,“我最恨喝混合酒。”非常有型有性格,她情願喝啤酒。

    她悄聲對我說:“別擔心,我已不是處女了。”

    我沒好氣的低喝:“再胡說我給你吃耳光。”

    她不出聲,靠在我身邊。

    胸脯是小小的,但是很有彈性,靠在我肩膀上,另有一種感覺。是的,那一年初入法科,把那個舞女帶出來,我們坐在車子裡,她也是這麼靠著我。奇怪,這段往事我早就忘了。怎麼又記了起來?我們在車裡就什麼都做了,她也很年輕,從此跟著我不放,甚至乎自殺,鬧得好大件事,學業為她荒廢了一年,自英國轉到美國去讀,不然她還是要緊釘著我。

    那個舞女,當時在我眼中,她是美麗的,我百般的遷就她,因為父母斷絕我的經濟來源,我再讓她回去做,讓客人摸屁股模大腿。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應該都忘了,應該只是在珍珠發脾氣時偶而提出來取笑嘲諷的,怎麼在一個夏日悶熱的夜晚,一件件一樁樁都想起來了呢?

    那時候年紀輕,喜歡大胸脯細腰身的女人。喜歡妖冶的面孔。現在我喜歡珍珠,一種高貴的氣質,但卻略有一點點脾氣,一點點善解人意。

    但是我身邊的小女孩卻處處提醒我是個男人。

    我拾起她的小手,她沒有長指甲,沒有戒指。只是一隻小手。她任我握著,大方地,柔輕地。

    只是十點半,這彷彿是過不完的。

    到了哈佛我遇見一個外國女孩子,費城人,家中有錢,驕傲如一頭孔雀,我們一齊打網球,一局完了,也如此握手,可是我沒有馬上鬆手,晚上我到她宿舍去,她開了門,第二天她的未婚夫來揍我,我瘀青了一隻眼睛達半個月。

    現在我握著的手比任河一隻手都要危險,但是我捨不得放鬆。我幾歲了?到九月我便卅六足歲了,叫名三十七。我是老了。抓著一個小女孩子的手,彷彿抓回了一點青春,珍珠唯一不能給我的,也就是這一點。

    “我們走吧。”我說。

    她聽話的跟我站起來。

    我付了賬,走出酒館,聽見有蟲嗚,還有很悶熱。

    我們上了車,我燃起了一根菸。

    我身邊的小妖精說:“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她的聲音成熟得像她今早吃的桃子,蜜水直淌出來。

    她的肩膀一如她的表姊,很纖窄。我按熄了香菸。我並沒有吻她,我傾慕的只是她的青春,不是她的肉體,我還沒有鄙劣到那種程度,我有過太多的女人,反而經得起考驗。

    我把她擁在懷裡,她的皮膚觸覺像一種綢緞,我靠著她的臉。我微笑說:“我的鬍鬚又長出來了,別害怕。”

    然後我放開她。

    她有點失望吧,連我都有點失望,以前,以前正如珍珠所說的,只要我有那種慾望,只要是過得去的女人——但現在我是個有名氣有地位的中年人了。荒唐要有個限度,這是我將來的小表妹,我要尊重她。

    她說:“據說一張白紙是很具誘惑力的,男人喜歡做第一個染色的人。”

    “是嗎?你還是一張白色的紙嗎?”我忍不住諷刺她一句。

    這女孩子實在太大膽無忌了。

    “你不試,怎麼知道?”

    “我不想試,自然會有人來試,據我所知,我比較喜歡有經驗的女人,含蓄一點的。”

    她哈哈大笑起來,“點著蠟燭,脈脈含情,手拉手?喝咖啡?我的媽,人都老了,”她忽然很傷感的看著車窗外,“表姊就是這麼老的。”

    好了,她現在攻擊她的表姊了。

    “表姊小時候比我還要瘋,你知道嗎?”她問。

    我冷靜的答:“那我們正好是一對了,別忘了我可以與一個有假奶子的舞女同居兩年。”

    她白了我一眼,我開動車子。那個舞女,他們不會明白,當我剛剛認識她,她不是那個樣子的,她長頭髮,穿襯衫與牛仔褲,戴一頂小帽子,晚上是個舞女,但是白天她努力做另外一個人。她與我在夜總會認識,我並不知道她的職業,她的美色吸引了我,當時我的欣賞力就是在那個標準,有什麼辦法呢?在一起兩年,佔我的生命兩年,七百個日子。我們相好過吵過,為她與家庭爭執,她為我自殺,我在她生命中也佔了兩年的日子,真好笑,是吧,真好笑。忘了,都忘了。

    真忘得了?為什麼在十二年後的一個夏夜,她的臉龐會清清楚楚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現在也老了吧?從了良?帶她的兩個妹妹出道?這一切與我還有什麼關係?我要想起她?

    還有珍珠,第一次看見珍珠,是在一個午餐會上,她穿奶白帶點粉紅的絲綢,她摸著胸前的真珠鏈子,向我微笑,她的皮膚顏色像牛奶一般,美人成熟而尚未遲暮之前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美,連她自己都在惋惜自己,因此那種神情之溫柔怯弱是說不盡的,我一看,心就說:就是她吧,三十五歲,該成家了,她是見過世面的,她是拿得出來的,一切非常的合理想。

    追求女人是很容易的,花與糖果,我對珍珠非常的忠心,連自己都吃驚了,我把我的過去向她傾訴,一開始就視她為終身伴侶,我尊重她,我愛她的一切,她很快感覺到了。認識她之後,我沒有碰過別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而言之,我覺得應該在這個時候好好的做一個人了。

    我到每一處都帶著珍珠,珍珠也儘可能遷就著我,到了適當的時候,我們提出了婚嫁問題,可以說是最乏味的一次男女關係。

    多年之後,我腦中印象最淺的女人、可能是珍珠。

    我會記得她那奶油白色的皮膚,那一襲綢衣,但是我們之間沒有眼淚血汗,太平和隨心,沒有轟轟烈烈。

    那個舞女,她叫什麼名字?小芳小草小花?

    但是我記得她。

    我也記得身邊這個小女孩,花了這麼大的勁來引誘我,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為了要與她表姊爭一席長短?為了她是一個孩子,做事可以不負責任?

    我看著她。

    她嘆了一口氣,“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男人,唐。”

    “那是因為你年紀還輕,將來你會見到很多。”

    “我不認為,唐,我喜歡你沉默的樣子,你在想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早?”

    “因為你問得很溫柔,我可以告訴你,我在想我過去生命中的女人。如今我要結婚了,不打算再荒唐了,你使我想起過去很多可愛的女人,女人都是可愛的。”

    “表姊會妒忌嗎?”她像個大人。

    “我不該告訴她那麼多。”我微笑,“她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你有過多少個?”她問:“廿個?三十個?四十個?”

    我微笑,“我忘了數。不在數目,我不打算創紀錄,我只是想她們是多麼可愛,而我卻這麼疏忽。”

    “你是指什麼?”

    “我對她們不好。我浪費了她們的青春,我還是可以娶得像你表姊這麼好的妻子,她們卻不知道流落何方,嫁了什麼人,會不會在夢中有時候想起我。”

    “男人也記得這些過去的事嗎?”

    “男人也是人。女人把自己看得太弱,把男人看得太強,我告訴你,男人記得的事,遠比女人要多。”

    “你會記得我?”她問:“我渴望人家記得我。”

    “誰忘得了你?”我笑了。

    她也滿意的笑了。

    那夜回到家中,我把房門重重的下了鎖,我怕這個小女孩子,我怕她會進來嚕嗦我。可是睡到半夜,她在敲門,我故意作聽不見。她太離譜了,這女孩子,非要她父母好好的管管她不可,真是太離譜了,她真的想闖禍?她到底有幾歲?

    也有女人這樣來敲過我的房門。我習慣不穿睡衣,但內褲是有的。我記得那個女孩子,長頭髮,馬來亞籍。寒假去瑞士滑雪,回來下飛機,就往我宿舍跑,我在看書,躺在被窩裡,她敲敲房間便進來,還要“噓”一聲,鎖上門,鑽到我被窩來,外頭雪有很深,那年在紐約實習。她又叫什麼名字?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家中又開錫礦又開橡膠園子,但是她叫什麼名字?

    她們都那麼美麗,我都辜免了她們,送上門來的豔福,我想,只要事後沒有麻煩就好。我辜負了她們,我沒想到芸芸眾生當中,碰見她們,真是一種緣份,我沒有愛她們,即使當時嚷著“愛”,也不過只是為風月情濃,現在我對珍珠不是這樣,我對珍珠是真的下了心。

    門越敲越響,終於停止了。

    可是我沒想到浴室是兩間房間通用的,她竟然從那裡過來了,穿著極薄的睡衣。

    我非常的憤怒。

    我冷冷的說:“離開我的睡房,馬上。”

    “為什麼?因為我不美麗?”她問。

    “因為我尊重你,如果你以為有大把男人陪睡覺的就是美女,你就大錯特錯了,離開這間房間,如果你不走,我走,好不好?”

    “唐,我喜歡你。”

    “小鬼,我也喜歡你。看,我們要做好幾十年的親戚呢,你別胡攬好不好?回你自己房中,好好的睡,OK?”我幾乎聲淚俱下的哀求她了。

    她站在黯黯的燈下,還真有一種誘惑力,她很美,美得很,每個女人都美,但是我想通了一條道理,弱水三千,我只能取一瓢飲。

    我的憤怒漸漸平下來,我溫和的說:“天,聽話,回房去。”我解釋:“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想想看,廿年之後,你的小表妹跑到你未婚夫房去賴著不走,你會有什麼感想?彆氣你的珍珠姊姊,這次她從東京回來,一定跟你帶了好東西。”

    她咬咬指甲,“你非常的愛她,是不是?”她問:“所以你從一個浪子變了一個君子。”

    “不是愛,是年紀。我不願意再做這種事了,你不會明白的,將來,將來你會懂。”

    “我永遠不會懂。”她說:r但這不是因為我不夠美,對不對?告訴我,我長得美。”

    我由衷的說:“你的確很美,而且剛剛開始,如花蕾一般,還起碼要美個十年八年的,何必那麼心急?”

    她終於離開了。

    我鬆一口氣,連浴室的門也鎖上。

    我睡熟了。夏天的夜,開著窗戶,風吹著樹葉,每一下樹葉的搖動,都似一個女人半夜嘆息轉側的聲音,柔輕的手臂搭過來,有時候碰得到我,有時候我躺在別人的臂彎裡。這些嘆息,在一個夏夜裡,忽然我聽到了,以前所聽不到的,現在都聽到了,以前所想不到的,現在都想到了。她們的皮膚都如絲緞一般,我離開她們的時候,她們都流過眼淚,默默的眼淚。

    當我說:“我送你回去吧。”或是“你走吧。”她們的眼淚。在麻省與一個女孩子同居三個月,她要嫁我,我不肯娶她,我說:“你走吧。

    她哭。眼淚淌了一臉,無聲無息,當時我覺得她毫不瀟灑漂亮,見了男人就要嫁。她跪在我面前,眼淚沒有使我心動,我見過太多的笑臉,太多的眼淚,女人不外是兩個表情。但如果是現在,我會娶她,只單單為那眼淚裡的愛意,但是我把她送走了。

    她永遠沒有再回來,百分之九十五碰見一個比我好十倍的丈夫,但是她的眼淚,我記得她有很圓的眼睛,為我織了一件黑色的毛線背心,上面繡著三個英文字:唐。她的眼淚現在都化為珍珠,化為珍珠。

    我從來沒想到,我會得欠下這麼多,太多了,太不應該了,憑什麼呢?憑年輕,憑有這種機會,不自愛,也不愛人。然而她們為了愛而原諒我,有些揮一揮衣袖而走了,不帶走一片雲彩。有些留下了無數值得珍惜的東西,都沒有得到珍惜,被我撇下了。

    這種內疚,使我下了決心要對珍珠好一輩子。一輩子,說得好聽,我早過了大半輩子了,前面還有多少天?我躺在床上,出著汗,多麼希望珍珠可以在身邊,讓我握著她的手。我會用力地握著她的手,一整夜都不鬆開。

    不會像以前,女孩子來碰我的肩膀,我摔開他們,說:“你不知道我打了一天的足球,累死了嗎?”我再也不會。

    珍珠的小表妹給我誘惑使我想起了太多。

    第二天我回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小鬼頭,傭人說她參加舞會了。珍珠電話來了,我說:“我愛你。”她很詫異,我真的愛她,我的良知到卅五歲才出現,有什麼辦法呢?

    我並且要堅持去接她。她把班機告訴我了。

    我去接珍珠的時候,小鬼頭穿著條破得不能再破的牛仔褲出來,嘴巴嚼口香糖,“表姊是有福氣的。你認為我會嫁到你這麼好的人嗎?”

    我苦笑說:“五年前碰見我,我還是個最壞的丈夫,但是現在,現在不一樣,時間才是緣份,不是人,明白嗎?”

    她不會明白的。

    她更不會明白她給了我那麼多的啟示。

    開車到機場,把車停好。

    到花店買了三打玫瑰花,我那麼想見珍珠,想得不合情理的。我看到她們這群模特兒出來,鶯鶯燕燕的,跟著一大群記者,訪問的訪問,拍照的拍照。

    我老遠就看到了珍珠,她的皮膚永遠是牛奶色的,她不愛曬太陽,她的化妝比別人都淡,身裁比別人都高。

    她戴著一頂寬邊細草帽,姿勢美妙的向我這邊走過來,但是卻沒有看到我。

    我忽然叫:“珍珠!”

    她臉轉過來。

    我奔上去,握住她的手。“珍珠。”

    “唐,你真的來了?唐,你怎麼啦?”她問。

    “我想你。”我說。我額上冒著汗,“我想你。”

    她詫異。但是她明白,我們默默的拉著手。

    眾模特兒過來取笑,擠眉弄眼,打聽吃喜酒的日子。我挽起珍珠的化妝箱,把她拉出人群。

    在車上,她問我:“這幾天你乖不乖?”

    “一點也不乖,盡在想別的女人。”我溫和的說。

    “唐,生命太短。”她的頭靠在我肩膀上,“能夠愛就要愛,不能夠愛不要辜負別人的愛。”

    愛是一個禮盒包,若不能接受,應該原璧奉還。若果可以接受,應該好好保存,為何我要活到第三十六年,才發現這個真理?

    “我愛你,珍珠。”我說。

    “我相信你,唐,我很幸運,我在你心智成熟的時候遇見了你,”她笑,“現在你經得起誘惑了。”

    不不,珍珠,不是誘惑,是良知。是良知,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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